戴望舒诗赏析
曾经有人说戴望舒诗是诗坛的“尤物”,大概是说它美艳而富于可怕的诱惑性吧,自然这是寓贬于褒的。我愿意在正面意义上使用“尤物”这个词,我认为戴诗美丽而富于感情,有亲切、柔美的抒情风格。戴诗的魅力来自他那诚挚而忧伤的感情。他的诗与20世纪20年代臻于高潮的英语系的现代主义诗的重“知性”不尽相同,他的诗主情,情是他的诗的骨子。尽管他很快就抛开了浪漫派,而倾向于象征派,甚至后来还倾心于后期象征派,但他的诗一直有浪漫主义的情愫。他的《诗论零札》认为诗所表现的,是情绪的抑扬顿挫,是去掉了音乐与绘画成分的纯粹的情绪。他的诗集,无论是《我的记忆》,还是《望舒草》,或者《灾难的岁月》,都是抒情和以情取胜的。如果拿40年代成长起来的穆旦的诗加以比较,一个重知性,一个重感情,区别是很显然的。番草在纪念戴望舒的文章中曾说,当时他们那一批诗人所喜爱的诗,是兼有浪漫主义的情愫与象征主义的意象。戴望舒的诗风大体上可以说是象征主义的,但它没有象征主义的神秘与晦涩,更非只是官能的游戏。戴望舒的诗是感情的,但不是感伤的。感伤是感情的矫饰虚伪,是感情的泛滥,戴诗里没有这样的东西。所以,在《望舒草》出版的那个时候,曾经有朋友说他的诗是象征派的形式,古典派的内容。杜衡也说戴诗很少架空的感情,铺张而不虚伪,华美而有法度,的确走的是诗歌的正路。
戴望舒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对政治和爱情作理想主义的苦苦追求,但其结果,却是双重的失望。在他的诗中,姑娘的形象往往寄寓着他的理想,而孤独的游子的形象则往往是诗人自己。他的诗常常表现出游子追求理想的命定的徒劳,而这里的特点恰好又是对没有希望的理想付出全部的希望与真情。戴望舒曾熟读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苏联学者契尔卡斯基说过,就多愁善感的气质说,戴望舒也接近魏尔伦。魏尔伦《无言的歌集》表达了巴黎公社失败后,不知所措的知识分子苦闷沮丧的情绪,其基调是对于诗人的理想和他周围的肮脏生活相脱节的悲剧感。戴望舒的诗,则表现了从五四运动激昂地飞腾起来的理想,同淹没于血泊之中的1925~1927年大革命现实相脱节的悲剧感。他的诗自然不是反抗的和战斗的,但也不是环境的奴隶。他的成名作《雨巷》里的那位丁香一样的姑娘,显然受到命运的打击,但她没有乞求或颓唐,她是冷漠和高傲的,她仍然是那样的妩媚动人,她在沉重的悲哀下没有低下人的尊贵的头,像一面旗子一样地忍受着落到头上的磨难。诗人在这里坚持了人的尊严和顽强生命力的思想。人和理想,惶惶不安的人和无法实现的理想,这就是戴望舒诗的悲剧主题。
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 ,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的,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彳亍(chì chù)
寻梦者
梦会开出花来的, 梦会开出姣妍的花来的: 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里, 深藏着金色的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它有天上的云雨声, 它有海上的风涛声, 它会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里养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养九年, 然后,它在一个暗夜里开绽了. 当你鬓发斑斑了的时候, 当你眼睛朦胧了的时候, 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怀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边, 于是一个梦静静地升上来了.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姣妍的花来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
狱中题壁 如果我死在这里, 当你们回来, 朋友啊,不要悲伤, 从泥土崛起他伤损的肢体, 我会永远地生存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 在你们的心上.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 然后把他的百骨放在山峰, 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 嚗着太阳,沐着飘风: 他怀着的深深仇恨,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 你们应该永远的记忆.
这曾是他惟一的美梦.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幛,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沾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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