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张洁小说的叙事艺术
“小说家詹姆斯曾略带夸张地说:‘讲述一个故事至少有五百万种方式。’每一种讲述方式都会在读者身上唤起独特的阅读反应和情景效果,因此如何讲述直接决定着这种效果能否得到实现。”叙事学家告诉我们,同一个故事可以有不同的叙述方式,研究文学作品应该研究故事是如何被叙述的,叙述对于作品来说是很重要的,张洁的作品在叙事形式上有自己的独特性。
1.张洁的小说大多采用一种全知全能的外部聚焦叙事和人物内部聚焦叙事相结合的方式,在具体的作品中,作者总是根据不同的内容灵活地采用不同的叙述方式。从根本上说,小说家采用什么叙事视角是无所谓优劣的,但叙事视角的选择,对于恰当地表达作者的叙事意图却非常重要。
《爱,是不能忘记的》之所以能引起读者们的争议.与作者所采用的叙事视角是有很大关系的。小说是以第一人称的内视角来写的,作品以“我和我们这个共和国同年”开篇,开始讲述“我”所遇到的难题,一个30岁的姑娘被一个有着一副好身板和英俊面孔的年轻小伙子追求,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嫁给他,“我”由此想到的是:“当他成为我的丈夫,我也成为他的妻子的时候,我们能不能把妻子和丈夫的责任和义务承担到底呢?也许能够,因为法律和道义已经紧紧地把我们拴在一起。而如果我们仅仅是遵从着法律和道义来承担彼此的责任和义务,那又是多么悲哀啊!那么,有没有比法律和道义更牢固、更坚实的东西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呢?”此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爱情的思考者,而不只是一个正在恋爱的年轻姑娘。小说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通过“我”的思考来表现一种爱情的理想。为了进一步表现这种理想,小说没有接着叙述“我”是否嫁给了追求者乔林,而去叙述“我”母亲的故事,以此表明“我”对爱情的态度和立场。作为母亲,“我”并没有将自己的故事完全告诉自己的女儿,“我”对母亲的了解是逐步呈现的,小说借用了“我”的点点滴滴的记忆和母亲死后留下的日记本共同完成了对母亲故事的叙述。“不是在实证主义或精神心理的意义上,而是在叙述逻辑的意义上;不同的看,以及看的不同使素材转向另一面,使人物变得不一样。”日记本中的叙述是第一人称,“我”对母亲的回忆叙述也是第一人称,两个第一人称对母亲故事的叙述效果是不同的,日记是真切的,却也是零零星星的,“我”对母亲感情心理追根溯源式的猜测带有一种思索的意味,小说就是这样通过第一人称的内视角造成一种既敞开又有限遮掩的叙述效果,给读者以较大的思考空间。
叙述者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故事,给人一种真实的感觉,导致读者不仅相信她,而且对她的行为多了一份理解和同情。“我”对母亲的事知之甚少,小说采用了限制叙事的方式,“我”只能通过零星的点滴回忆和书信来推测母亲的情感经历,但由于母亲的爱恋本身是片断式的,所引发的关于其爱恋是否道德的责难正是由这种空缺所引起的,小说没有完整呈现爱恋的过程,导致了小说有着很强烈的情感浓度却又有些概念化的痕迹,使小说充满了争议性。将张洁的个人经历和小说所写的事件进行对照,很容易得出小说所写的其实就是张洁自己的情感现实的结论,
经过小说笔法的改装,作者的故事分成了“我”和“我母亲”的故事,“心理小说的特殊性质无疑由现代作家的一种倾向所造成:作家用自我观察的方法将他的‘自我’分裂成许多‘部分的自我,,结果就使他自己精神生活中冲突的思想在几个主角身上得到体现”。小说的这种分解策略使作者摆脱了写自己的尴尬。然而,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小说发表后引起的争议表明,作者还是没有完全摆脱读者认为是“写她自己”的猜疑。
张洁的小说往往表现的是一种“评价性的现实”,在故事的叙述中,时时穿插着叙述者对人物或事件的评价,作者的叙述语言往往戴着有色眼镜,这导致张洁的小说总是对女性充满了同情,全知全能的外聚焦叙述时时与人物内聚焦叙事相重合,形成了由女性叙述的女性文本意味,带有强烈的女性本位感。
《方舟》在题记中写道:“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女人――”这句话不仅是理解小说的题眼,也奠定了叙述的基调。三个女人是不幸的,这种不幸是一开始就已经注定的,小说并没有详细告诉读者这种不幸是如何造成的,而是重点描述她们有多么艰难。小说采用的是全知全能的外聚焦叙事方式,小说的主要声音是叙述人的声音,这个叙述人是站在所叙述的女性一边的,在描述她们的不幸的时候,时时发表自己的“正义性”看法,在叙述中,叙述人还时时以人物的视角来叙述事件,下面是小说中的一段:
荆华用力过猛地拉开单元的门。
哦,又是他!白复山!这个文雅的侵略者。
银灰色的夏装,白色的镂空皮鞋。头发留得不像嬉皮士
那么长,可也不那么短――像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抄文件的干瘪无味的小公务员。(《方舟》)
这一段对白复山的描述是通过荆华的眼光来打量的,“文雅的侵略者”、“干瘪无味的小公务员”,明显带有丑化意味。小说采取的是人物内聚焦的方式,叙述人和荆华的情感立场完全一致。再看看下面这一段:“在这样一个清晨,在柳泉、荆华刚从噩梦中醒来,心绪还没有得到平复,白复山便这样肆无忌惮地侵犯了她们。”这一段中,叙述人通过议论性的词“肆无忌惮”地表明了自己的叙述立场,而这又是与柳泉、荆华的内心感受相一致的。叙述人毫不掩饰的情感立场还表现在小说的议论段落中,这时叙述人不仅充当叙述故事的角色,还充当事实评论员的角色。小说中的人物是不幸的,但叙述人给了她们同情,并以真理在握的口气理解了她们。
他们不知道爱情这东西是可以消失的,当长期的共同生活,终于掀去那层暂时伪装在脸上的面纱,而将真实的、并不美好的灵魂暴露出来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爱情这东西既不像冬瓜,也不像茄子。有一半烂了,把那烂了的一半切掉,另外一半还可以吃。爱情是一种对应,只要一方失去了情感,爱情本身也就不复存在了。(《方舟》)
这段议论文字中的“他们”是指那些“世人”,叙述人和“他们”探讨爱情,包含的意思很明显,就是通过探讨要“他们”理解小说中三个离婚的女人。
《祖母绿》采用外视角和内视角相结合的叙述方式,叙述的聚焦点主要在卢北河和曾令儿之间转换。小说一开始截取了横断面,将矛盾集中在卢北河让曾令儿来当左葳的副手上,卢北河是左葳的妻子,曾令儿是左葳的昔日情人,三人之间曾有着复杂的情感纠葛。小说在卢北河和曾令儿的回忆中慢慢展开,“吃过晚饭以后,卢北河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斜躺在沙发上,独自个儿地盘算着她的心思”。小说就这样由卢北河的思绪写下去,几个人的回忆相互组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叙述人是全知全能的,但在具体叙述中,小说不时采用限制性叙事,如在讨论曾令儿进入微码编制组的时候,这一段叙述文字是:“谁肯出来为曾令儿讲话呢?除了卢北河,在座的没有一个人认识她,了解她。可是对于她毕业后的情况,连卢北河也只能道听途说而已”。接下来用了一小段简短的文字介绍了曾令儿为人所知的大致背景。限制叙事为下文转换叙事聚焦作了铺垫,曾令儿自己的故事只是在她自己的回忆中才慢慢得到展开,“适当控制对人物内心的透视,也可以有效地帮助调节叙事距离。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一个人的同情往往与对其内心的了解成正比;他越跟你交心,你就可能会越同情他。同样,全知叙述者对某个人物的内心活动展示得越多,读者与此人物之间的距离就有可能会越短,反之则有可能会越宽”。读者在读到由曾令儿的回忆所构成的故事中,自然就不知不觉地和人物拉近了心理距离,而这正是作者所期待的。
张洁的小说总是将人物的回忆和心理过程的揭示与事件的叙述交织在一起,人的心理总是跳跃起伏的,外视角的适当运用自由地实现了在不同人物之间视点的切换,呈现出一种心理现实主义的效果。<无字》的开头是:“尽管现在这部小说可以有一百种,甚至更多的办法开篇,但我还是用半个世纪前……”这说明采取什么样的叙述方式是作者认真斟酌过的。小说第一章涉及的情节是吴为发疯了,小说依次叙述的是:“吴为的疯却让人议论了很久”,“据她的一些朋友说”,这是外视角的运用,很快小说视点转到吴为身上:“每当想起这些,她的眼前就漫起一片冥暗、混沌”。由吴为的精神发疯,小说又跳跃到胡秉宸身上:“而胡秉宸的触点却截然不同。他在对吴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首先认识的是她的舌头”。这一章的结尾是:“这就是她在和胡秉宸近三十年的关系中,甚至他们离婚以后,事无巨细都得面对的局面――永远处在四面埋伏之中。”小说在几千字的篇幅中,视点就转换了几次,从而使小说带上了很浓郁的心理化风格。小说下文在几十万字的叙述中,也是在不断地转换视点,在胡秉宸、吴为、叶莲子、顾秋水等人的故事之间跳跃。因不断地切换叙述视点,事件的连续性需要瞻前顾后地综合起来才能很好地理解。作者采用这种叙述方式的意图很明显,作者并不强调要给读者讲个有趣的故事,作者更在意的是故事所承载的人物心灵历程,是叙述主体对人物情感的反思。《无字》将这种内外结合的心理化叙述方式运用得极其恰当,为很好地揭示人物的心理,小说中插入了大量书信、日记,将在不同情景下的人物思绪内化展开,发出了人物自己的声音。同时,小说中全知的叙述者不时对小说中的人物、事件进行评
点,将故事推向深入,小说也因之有了“复调小说”的意味,这正是作者所追求的“交响曲”的效果。
2.“小说的结构涉及人物的配备,情节的处理,环境的布置,章节段落的划分,
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和结合,等等,这些都要通过作家艰苦的创造性的劳动,加以巧妙的编织,形成一个生气贯注的有机整体。”好的小说离不开好的结构形式。按照马舍夫斯基、普罗普、华莱士・马丁等叙事学研究者的观点,他们能从众多纷繁的故事中抽出故事共同的叙事结构。不同的叙事结构体现了特定的文化或心理、哲学上的内涵。小说的结构既包含着小说要素的组合方式,也体现了小说家所表现的中心的不同,根据表现中心的不同,传统小说和现代小说有着不同的叙事结构,有情节小说、性格小说、心理小说之分。由此来看,张洁的小说大多是性格小说或心理小说。
在张洁的小说中,作者很少单独叙述一个人物的故事,往往涉及不同的人物、不同的事件的分别展开,这些事件或者相互联系,或者各自独立,但它们围绕着共同的主题,形成了张洁小说特有的片断式组合的叙事结构方式。张洁的主要作品,如《方舟》、《七巧板》、《祖母绿》、《他有什么病》、《沉重的翅膀》、《只有一个太阳》、《.com》、《知在》、《灵魂是用来流浪的》、《无字》等,都采用了这种结构方式。
张洁自觉地采用不同人物故事的对比交织,其意义不言自明,就是要通过人物之间的命运对比,来表现自己的情感立场,人物之间或者是正反对比,或者是相互映衬,共同完成小说的主题内涵。《方舟》中的三个女性都是不幸的,小说在结构上依次展开三个人物的故事。荆华的故事、柳泉的故事、梁倩的故事各自不同,却又极为相似:都是一样地嫁错了人,不堪忍受而离婚;都是一样地离婚后受人歧视,处处碰壁;都是一样地自尊自立自强,被迫雄化。三个人同住一起,她们之间相互帮助,相互依赖,其主要故事又有所交叉。叙述的视点从一个人物转到另一个人物,小说采取的是电影蒙太奇式的转换组接。小说所采取的片断剪辑式组合结构较好地展示了女性的生存现实,小说通过叙述人之口,对她们给予了同情和理解。三个人物的故事就像是一棵树上的三个分叉,各自独立,又服务于总的主题。《沉重的翅膀》是张洁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的中心矛盾是围绕“改革与反改革”展开,但小说的线索是多头的,其结构类似于树形结构,主线清晰,枝节繁茂。全书十六章,在这十六章中,围绕改革派郑子云、陈咏明展开的笔墨只有第五、六、七、八、十、十一、十三、十五等章节,围绕改革派与风派人物之间的斗争所占的篇幅还不到小说的一半。在主线之外,小说花了大量的篇幅去表现人物的家庭关系。如郑子云和夏竹筠扮演的“模范夫妻”生活;叶知秋作为单身女人的不幸和痛苦;万群与方文煊之间的情感纠缠;刘玉英和吴国栋之间贫贱夫妻的悲哀;陈咏明和自己的妻子郁丽文之间的深厚感情;莫征和郑圆圆之间的自由爱情等等。小说还塑造了大量的次要人物,花了大量的笔墨去表现次要人物的生活世界。如在工业部的汪方亮、方文煊、贺家彬、何婷、纪恒全、肖宜,汽车制造厂的杨小东、
贺国栋、吴宾、葛新发、吕志民等人。这些次要人物的故事在结构上形成了对小说的主线人物故事的映衬,扩大了小说的内容含量。
多线展开,块状连接,形成了张洁小说组接人物、故事的思维方式。张洁总是在同一个作品中写几个人物的故事,通过共同的主题形成多人物、多故事的拼盘组接结构。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国传统小说“散点透视”的写法,古典小说《儒林外史》、《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都是这种结构手法,其中隐含着一种艺术观念,是传统审美心理结构的对应物,体现着中国作家对艺术规律的共同理解。如在中国画中,往往没有固定的视点,可以根据作者的意图,移步换景,将景物摄人自己的画面。如北宋张择端的名画《清明上河图》就采用了“散点透视”的手法,将北宋都城汴梁城内、城外的热闹景象多层次、立体地展现在观众面前。石昌渝认为《水浒传》的结构特点是:“类似中国画长卷和中国园林,每个局部都有它的相对独立性,都是一个完整的自给自足的生命单位,但局部之间又紧密勾连,过渡略无人工痕迹,使你不知不觉之中转换空间。然而局部与局部的联缀又决不是数量的相加,而是生命的汇聚,所有局部合成一个有机的全局。”对这种结构的文化内涵,杨义先生总结为:“这就触及中国叙事中一个基本原理:对立者可以共构,互殊者可以相通,那么在此类对立相或殊相的核心,必然存在某种互相维系、互相融合的东西,或者借用一个外来语,存在着某种‘张力场’。这就是中国所谓‘致中和’的审美追求和哲学境界。内中和而外两极,这是中国众多叙事原则的深处的潜原则”。
《沉重的翅膀》在小说的内容上也存在着一种深层的对立结构。如总体上是写改革派和风派之间的斗争,人物分成两派,将人物的性格进行对比,形成小说的主导倾向。如田守诚与郑子云、贺国栋与杨小东、宋克和陈咏明、纪恒全与肖宜、冯效先与贺家彬等人的性格都是绝然对立的:前者是老派人物,庸俗的关系主义者;后者是改革派,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他们这种绝然对
立的性格增加了人物之间冲突的戏剧性。组合结构形成的人物故事并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有相互比照的作用。比如<七巧板》中袁家骝和尹眉的幸福与金乃文和谭光斗之间的不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祖母绿》中的曾令儿和卢北河之间精神境界的对比也共同表现了曾令儿的高尚人格。这些人物之间正如杨义所说的“对立者可以共构,互殊者可以相通”,共同完成了对小说主题的营构。
片断式组合结构,不仅是一种结构的方法,也是一种艺术的观念。它指明了作家的情感倾向,它表明作者更倾向于多面“展示”,而不只是“讲述”生活的现实。《方舟》组合的是三个女人的故事,《七巧板》组合的是两个不同家庭的命运,《祖母绿》是三个人之间的情爱恩怨的纠缠,《无字》是多个男人和多个女人的故事的网状交织,其共同的主题是对情爱问题的探索和关注。《他有什么病》中的“他”是泛指,其中既有女性,也有男性,他们是不同行业不同身份的人,其故事各有不同,但因为共同的精神上的与现实的对抗而组合在一起。《只有一个太阳》中的人物故事几乎不相关,故事以蒙太奇式的组接展开,以讲述一个出访国外的中国代表团为核心,描绘了一群唯利是图者的漫画像。《.com》表现的是一群艺术家的故事,其事件略有不同,但他们借艺术之名行骗的贪婪而又丑恶的嘴脸却
是共同的。根据不同的内容,在组合的方式上,也略有不同。《方舟》、<只有一个太阳》、《他有什么病》、《.com》基本上是横向组合的并列关系。而《沉重的翅膀》、<无字》、《知在》、《灵魂是用来流浪的》更注重组合事件之间的关系交织,形成一种环形或网状结构。
《知在》以叶楷文的故事开头,以叶楷文的思索结束故事,形成一个环状。金文茜的故事、金文萱的故事、安吉拉的故事、托尼的故事、司马南风的故事依次展开,只有司马南风的情感故事才是神秘画卷的底牌,小说包含了那么多的人物,穿越了几百年的历史,最终揭示的不只是一幅画所包含的神秘意味,而是通过对诸多人物情缘的叙述,形成一个综合的合力,他们的爱情都有某种传奇性,这些故事共同表现了小说对爱情之谜与人生命运的思索。小说用了很多的反问句来追问爱情,追问人生,有着强烈的命运感。
张洁小说片断组合式结构隐含了张洁小说的创作门径,作者总是力图指向更有普泛性的意义和价值。张洁关注的不是小说自身的可读性,而是人物的精神困境,在写《无字》时,作者就谈到她的小说读者可能不会很多。在张洁的小说中,叙事时时溢出故事,出现大段地干预故事的议论,这也表明张洁小说的情感倾向性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