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情节线索和叙事手法
马瑞芳
内容提要:贾宝玉的爱情婚姻是《红楼梦》情节主线,小说的情节主线、颠覆主流意识形态的主旨、石头主叙相依并存。围绕情节主线有三条辅线:其一,“盛筵必散”正叙性辅线,是元春、凤姐为主的家族线索;其二,穷通交替反讽性辅线,是花袭人、刘姥姥为主的社会线索;其三,演说归结小说并参与兴衰的侧衬性辅线,是贾雨村、甄士隐的双重线索《红楼梦》的主要叙事手法是:其一,融作者全知和作者参与为一体的“石兄”叙事;其二,借戏剧之石攻小说叙事之玉;其三,变换人物视角叙事而目标始终如一。 关键词:一主线三辅线;石头叙事;模拟戏剧叙事;人物叙事
《红楼梦》生动细致地写一个贵族大家庭的婚丧礼祭、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绘声绘色地描摹一群贵族男女的诗意享乐及“乌眼鸡”争斗,不时警示以细线高悬他们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盛筵必散”、“忽喇喇似大厦倾”、“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1](P85—86)——必然覆灭的命运。《红楼梦》之精彩,在于灵动飞扬的人物,盈溢机趣的场面,充满蕴味的话语,还有以警辟寓言阐释人生的大哲理、真智慧。从情节构成和叙事手段看,《红楼梦》集古代小说构思、叙事大成,与西方小说接轨,开现代小说构思和叙事先河。
一、立主脑、传主旨、主叙相依并存
《红楼梦》之前,《水浒传》、《三国志通俗演义》、《西游记》、《金瓶梅》是最有影响的长篇小说,共同缺憾是长篇构思尚欠周密,甚至仍嫌原始、粗糙;《三言》、唐传奇、《聊斋志异》则堪称成熟、细腻的短篇精品。曹雪芹独辟蹊径、一新耳目地将长短篇艺术结合起来,创造出无愧典范、“立意新,布局巧”的“天下古今有一无二之书”[2](P119)构思上立小说主脑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贾宝玉是荣国公嫡孙,是贾母心头肉,贾妃唯一胞弟。贾政寄予荣家希望,王夫人看作眼珠子,赵姨娘视为眼中钉。由此派生一系列冲突,如嫂叔逢五鬼,宝玉挨打。宝玉因元春呵护进入大观园。大观园是群芳伊甸园,庚辰本脂砚斋评语说: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玄境”。怡红院则在大观园中首屈一指。曹雪芹对怡红院有五次浓墨重写,第一次大观园题额;第二次贾芸入园;第三次刘姥姥醉卧;第四次平儿理妆;第五次怡红夜宴。宝玉的侍女晴雯和袭人分别是黛玉和宝钗影子,在第五回判词中占又副册前两位。“贾宝玉为诸艳之冠,怡红院总一园之首”。[3](P80)
《红楼梦》前八十回可分为四部分:[4](P633)前十八回介绍宝、黛、钗、凤姐、秦可卿;十九至四十一回写贾宝玉的叛逆思想和正统思想的冲突,宝黛爱情试探,兼写宝钗、湘云、袭人、妙玉、刘姥姥;四十二至七十二回宝黛心灵默契、黛钗猜忌消除,转写鸳鸯、香菱、晴雯、探春、尤氏姐妹;后十回写凤姐失宠,贾府衰败,查抄大观园、晴雯冤死,薛蟠错娶河东狮,迎春误嫁中山狼。
这四个部分都以不同方式和贾宝玉联在一起,一些本不可能与宝玉有关的事,
也必定要到“玉兄”前“挂号”,如:鸳鸯向嫂子拒婚后进怡红院受抚慰;香菱在宝玉面前换石榴裙;尤三姐之死发生在柳湘莲向宝玉怒骂宁国府之后„„
跟金陵十二钗乃至“情榜”六十钗——“情榜”定金陵十二钗后的副册、又副册名单是脂评透露的曹雪芹构思——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是贾宝玉;在《红楼梦》里做梦最多、做得最精彩、做梦做出小说总纲的是贾宝玉;贾宝玉是《红楼梦》主角;怡红院是红楼梦的主舞台;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和薛宝钗的婚姻是《红楼梦》的情节坐标,贾府盛衰是“怀金悼玉”的底盘。
一部百万言巨著如何脉络分明?曹雪芹对小说主脑做巧妙的不断提示:第一回“好了歌”及解,确定整部书的悲剧基调并做人物命运综述;第四回“护官符”提示四大家族“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预示红楼女性命运;第十八回元春归省点的戏暗喻贾府命运,如“乞巧”伏元妃之死;第二十二回元宵灯谜暗点人物命运,如“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再次伏元春之死;第六十三回怡红夜宴,以人物所掣的花签交代红楼故事总结局,如“莫怨东风当自嗟”,寓探春远嫁,“开到荼花事了”,寓诸芳尽后麝月是宝玉身边的唯一侍女。每次主线提示都布置后边情节,同时对小说主旨做反复咏叹。
《红楼梦》立结构主脑、传思想主旨、小说主叙,三位一体,相依并存。
曹雪芹自称《红楼梦》“大旨谈情”,甲戌本凡例声明“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这是障眼法,是对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做强有力颠覆,恰好是《红楼梦》的主旨。曹雪芹对封建统治话语的颠覆,对人文主义的追求,全面深刻且形象艺术。他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批判锋芒,像杜工部笔下的狂烈秋风,卷走封建大厦屋
上茅;他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新思想,像孟浩然笔下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滋润读者心田。
《红楼梦》下笔伊始,写个神话故事:“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梗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封建社会基础是皇权。“天”即朝廷,即封建政权,皇帝是“天子”,代表上天对臣民专政,是约定俗成的概念。读书人以做天子门生、为天子效力为荣光,进入仕途则成为“补天”之材,有用之材。在宗法制社会,不能“补天”即不能为皇家所用,弃在“青梗峰”下,“青梗”谐音“情根”,更违反重理不重情的封建伦理。《红楼梦》开端这段话,隐含作者与统治思想的不合作态度,与愤世嫉俗、富于叛逆精神的庄子、屈原一脉相承,在小说中通过主要人物贾宝玉和林黛玉淋漓尽致地反映出来。
“石头”是把思想艺术双刃剑。无材补天、置根于情是贾宝玉的思想渊薮,情根之石既承载曹雪芹的深邃博大思想,又成为《红楼梦》主要叙事手段。
二、与主线融合的三条情节辅线
在贾宝玉爱情婚姻主线外,《红楼梦》有三条和主线融合、纽结的情节辅线:
其一,“盛筵必散”正叙性辅线,是元春、凤姐为主的家族线索;
其二,穷通交替反讽性辅线,是花袭人、刘姥姥为主的社会线索;
其三,演说归结小说并参与兴衰的侧衬性辅线,是贾雨村、甄士隐的双重线索。
第一条盛筵必散辅线,正面展现贾府大厦倾颓过程,由元春兴衰和凤姐理家组成。表层线索是支柱和蛀虫一身二任的凤姐,深层线索是荣国府中流砥柱元春。《红楼梦十二支》紧随黛钗之后将元春位列
第三,其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在家族辅线上,占很大篇幅的是凤姐,更具重要性的却是元春。因为不管如何钟鸣鼎食的大臣,都是皇帝的奴才。元春封妃,才让贾府从世袭贵族变为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带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元春归省,才导致大观园出现,十二金钗才有同台竞技舞台,宝玉才能进入女儿国;元春夭亡,才会“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贾府是大树,元春是大树主根,根竭树枯则倒,树倒则猢狲散。“怀金悼玉”、“原应叹息(元迎探惜)”,跟“群芳碎(髓)”、“千红一哭(窟)”、“万艳齐悲(杯)”联在一起,形成小说形象的整体中心力量。
第二条穷通交替辅线,是贾府社会背景的辅线。以花袭人和刘姥姥——崛起的小人物——为线索。这条辅线跟第一条辅线性质截然不同,前者是广厦之倾,后者是茅舍之兴。《红楼梦》穷通交替的思维突出表现于“好了歌”及解。研究者常注意贾府大人物兴衰,岂不知小人物兴衰同样有重要意义。
如果说第一条辅线有正叙之意,第二条辅线就具有反讽意义:
花袭人——昔日荣国府的家奴变成后来贾宝玉的“孟尝君”;
刘姥姥——昔日硬跟贾府攀亲变成荣国府正枝正宗的亲戚。
刘姥姥的重要性在于她在三个重要时间,以特殊身份接触贾府方方面面人物并目睹贾府兴衰:一进荣国府,气势薰天;二进荣国府,豪华享乐却内囊已尽;三进荣国府,家败人亡各奔腾。根据曹雪芹构思,贾府败落后,巧姐被狠舅奸兄卖进妓院,为刘姥姥所救,后跟板儿结婚,成为纺纱织布的农村妇女。刘姥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