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凉州

发布时间:2013-04-17 16:51:28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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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凉州

/郭保林

  离开兰州,我乘上汽车,直奔武威——古称凉州的边塞名城。时值阳春四月,几天前我离开故城济南时已是春色酽酽、绿意沸腾了,而这里却是一脸的边塞相:肃穆和苍凉。左边是霸气粗豪的祁连山,白雪冠顶,渗透出一缕缕凛凛寒气;右边是雄浑苍莽的龙首山,呈现出一抹冷漠的灰黄。看不见山泉流水,听不见莺歌燕语,路边新栽的杨柳似乎还未从冬眠中醒来,光秃秃的枝条摇曳在干燥的旱风中。稀稀落落的村庄里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犬吠,传递出一缕生命的气息,天地间一片旷达的静寂,一片枯涩的静寂。

  汽车穿行在河西走廊里,像穿行在时间的隧道里,历史的密码从四面八方蹦跳出来,雪花般地扑落在大脑的屏幕上:边墙塞障,大漠孤烟,古道驼铃,石窟塔影;耳边不时响起羌笛的哀怨,筚篥的呜咽,胡笳的悲鸣……似乎卫青、李广的战马刚刚从这里踏踏驰过,大唐王朝的边塞诗人就在我们前边,那飘动的衣袂依稀入目。

  凉州词、塞下曲、陇头吟。阳关三叠在我的记忆中还未温习一遍,眼前的走廊忽然变得开阔,转眼间不见了龙首山,祁连山也退避三舍,在白云下飘飘缈缈,躲躲闪闪。视野里出现一座城郭,人们说,前面就是武威了。

  啊,武威,一片孤城万仞山。王之涣没有说谎!

  古凉州,曾引起我多少缤纷缭乱的遐想,但那都是汉唐边塞诗留给我的意象。汉唐时代多少诗人钟情凉州,写下了辉映千古的凉州词,那是中国文化流韵中一道壮丽的景观。秦、汉、南北朝、隋唐,以至宋明,历经两千多年,这片被风沙裹携和烈日燃烧的赭褐色的土地上,总是烽火狼烟,干戈如林,战争的剧目频频上演,连绵不绝。

  凉州是古代羌人息居之地。羌,就是“西方的牧羊人”。羌人以游牧为业,逐水草而居。华夏族一个部落的酋长就姓姜。姜、羌,文字上同根同源,也就是说,炎帝部落很可能就是东迁的羌人。

  秦汉之际,匈奴在中国北方崛起,他们击败了东胡,又驱逐了月氏人,河西走廊的羌地也受到了侵略,祁连山下丰美的牧场成了匈奴人纵横驰骋的天地。剽悍、骁勇、“善骑射”的匈奴人不断南下侵犯汉境。从汉高祖刘邦到汉景帝,几代皇帝,因汉业初创,数十年间没有力量与匈奴抗衡,只好采取和亲政策,以缓和边境危急。但匈奴贵族贪得无厌,得陇望蜀,不时骚扰汉庭。到了汉武帝时,这位气宇宏瞻,有囊括四海之志的一代霸主,决心要解决河西走廊问题,要同匈奴决一雌雄。

  汉武帝要开疆拓土,疏通丝绸之路,连续派卫青、霍去病、李广率军出击河西走廊。骠骑将军霍去病,首战首捷,一举击垮了匈奴休屠王,占领了河西走廊的东端,并获得了匈奴的祭天金人。武帝陈列于甘泉宫,以示武功,为了纪念这场战争的胜利,命名此战场为武威,以此来炫耀汉王朝的军威和武功。

  由于连续对匈奴人用兵,匈奴屡遭失败,不得不远走他乡,河西走廊完全被西汉王朝控制。到了元鼎二年(公元前115),汉武帝在河西走廊开设郡县,即武威、酒泉、张掖、敦煌郡,后又设金城(兰州)郡,被称为河西五郡,其行政机构和内地完全一样。武威郡即凉州刺史的治所,这样,武威便有了凉州的别称。

  到了唐朝初年,由于隋末天下大乱,河西走廊被匈奴人的后裔突厥和吐蕃族、吐谷浑割据。唐高祖李渊统一天下后,深感凉州地理位置的重要,特别任命善于征战的儿子李世民为凉州总管。但李世民并未就任凉州,李渊就派了黄门侍郎杨恭仁为安抚河西的大使,并专任凉州总管。

  从建国到以后的一百多年中,唐王朝与西北少数民族发生了多次战争,而战争大都是以凉州为根据地而进行的,也就是说凉州是当年的前线总指挥部。《资治通鉴》载,唐开元年间仅二十九年,在这里就进行了二十四次大的战役。整整一个唐朝,在丝绸之路上进行了上百次的大战役,前后三百年,前仆后继,为开拓这条人类文化的运河、中西友谊之路,所付出的代价,真是血流成河,尸堆成山。贞观余烈,在唐朝国力极度强盛时,西域诸国与大唐的关系进入了政治、经济、文化艺术水乳相融的阶段,凉州作为河西走廊的桥头堡,自然也达到了繁华鼎盛时期。

  战争给人类带来了无数灾难,却也为人类文明史的发展起着不可替代的促进作用,正如人类学家所说:战争选择的是大道义,大精神,战争是一种金属文化。如果没有战争,人类怕是还处在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

  凉州在大唐时代的知名度极高,仅次于都城长安。凉州词、凉州乐、凉州伎舞,风靡全国。王建有诗云:“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这里胡乐指的就是凉州乐。温子升描述当时凉州的繁华景象:“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而岑参也激情洋溢地写道:“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由此可见盛唐时期这西北边塞重镇一幅歌吹喧天、文化葱笼绚丽的画面。

  二

  这就是古凉州吗?这就是王维的“百尺烽头望虏尘”的凉州吗?这就是岑参“胡人半解弹琵琶”的凉州吗?这就是“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的凉州吗?不闻边声鼙鼓动地声,不见假面胡人假狮子,哥舒翰的大军安在哉?高仙芝的营帐安在哉?那跑雪踏沙的胡马呢?那荷戟执戈的戍卒呢?我还没有来得及从唐诗的韵里醒来,眼前扑面而来的是成群的高楼,是宽阔的街衢,是汽车的穿梭,是蠕动的人群,是喧嚣的市廛,嘈杂的声浪。这一切都淹没了边塞诗的古韵。

  我千里迢迢来到河西走廊,想摭拾古典的浪漫,苍茫的诗情,寻觅风华葱笼盛唐诗人飘零的身影。一切都不在了。一个现代化的小城,以鲜活的、富有生机的倩丽和繁华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走在古凉州的大街小巷,似梦似幻,我触摸现实,遥岑历史,眼前总幻化出汉唐时代边塞古城的风貌。啊,你看,从那酒肆里,从那曲曲小巷里,从秦砖汉瓦垒砌的小院里,走出一个个宽衣长袖、峨冠博带的士子。他们步履或潇洒,或蹒跚,或稳健,或轻捷,边风吹拂着他们的蓄发,秋阳在石板路上投下长长的身影……

  啊,那不是高适吗?他显得苍老,才五十出头呀,两鬓染霜,满脸是被风沙揉皱的纵横,双眼溢满忧愁和悒郁,腿脚也显得蹒跚,眉额攒聚。他在想什么呢?是咀嚼新酝酿的绝句,还是因边声风紧而为将帅哥舒翰思忖作战方略?

  啊,路边酒肆里传来琵琶声声,丝弦嘈嘈。一位风度翩翩、眉目英俊的年轻人掀开门帘走出来,他瘦削的脸颊被冷酒烧得一片赤红,肩上一把长剑,口袋里还露出被揉搓得缺边少角的半卷诗书,他是岑参吧?两度出塞,戎马偬倥之际,烽火狼烟之中,他跻身于边塞诗人的行列。打开全唐诗,没了岑参,边塞诗会出现缺行断垅,不成气候。

  那是王维,还是王之涣?王维我认识,他既是诗人又是画家,被世人称之“诗佛”。诗仙李白,诗圣杜甫,再加上这个诗佛,使全唐诗奇峰凸兀逶迤跌宕。他老先生也隔三差五地写几首边塞诗,一不小心弄出几首千古绝唱。还有王之涣和高适、王昌龄三个“铁哥们”上演了一出“亭上画壁”的故事,成了诗坛千古美谈。王之涣显得颓丧,没有戴唐士子帽,一头花白蓄发被风撩得零乱,虽人到中年,仍富有狂傲不羁、放浪形骸的诗人风度……

  后面还有王翰、李欣、李益,他们的相貌还有点陌生,但名字早已熟悉,都是盛唐名冠华夏、声播九垓的“星”级诗人。他们都来凉州干什么?举行笔会,还是诗人论坛?

  我知道,凡是文化名城,总是和文人分不开的,街巷里总是要飘曳着文化人的衣袂。这些诗人为何都患有凉州情结?也许有了凉州,边塞诗才得以崛起,边塞诗的崛起,才为诗化的大唐时代耸起一座巍峨的高峰。全唐诗有一千八百首边塞诗,而边塞诗又有一百多首冠有“凉州词”或以凉州为背景的诗。许多诗人并未来过凉州,凭着浪漫主义的想象,也写了不少凉州词,抒发一腔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怀,成了千古绝唱。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李益的“只将诗思入凉州”……每当我吟诵这些诗篇时,总感到有一股肃杀悲怆的意蕴从字句间丝丝缕缕地冒出来,直透肺腑。

  人类社会的发展史上,剑与诗,骷髅与鲜花,狂啸与低吟,铁血烈火与歌舞伎乐,总是在战争与和平两条并行的线上交替弹奏,构成一曲雄浑壮烈的乐章,一曲永恒的乐章。

在凉州活动时间最长的是高适和岑参。唐代是恢宏壮阔的大时代,姹紫嫣红的文化景观处处闪烁着诗化的光芒。那个时代,吟诗成了时髦。考官要作诗,交友要作诗,甚至求偶也要作诗。长安曲江池,当年是很风流的地方。那里既是落第士子借酒浇愁、发泄牢骚的地方,也是贵族以文才择婿的重要场所。我想高适也许曾在曲江池畔饮酒浇愁感时伤怀过吧!

  高适二十岁时在长安求仕不遇,到了天宝八载(公元749),经人举荐混了个县尉,县尉是县令的属官,官阶从九品下,是官吏中最低的一级,相当于现在的副科级或股级芥豆小官。他曾作诗道:“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他毅然辞职,投奔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府做掌书记,驻守凉州。后来安禄山叛乱,哥舒翰大军开往潼关。潼关失守,哥舒翰被俘。高适在乱军中逃出。这时唐玄宗也出逃巴蜀。高适追循太子李亨到了灵武。

  凉州虽然没有夕阳萧鼓曲院风荷,没有烟雨霏霏晓风残月,没有江南的杏花春雨烟柳画舫,但这里边风浩浩,大漠茫茫,山岭峻拔,戈壁旷大,他在这里度过一段充满审美体验的浪漫人生。

  高适在《陪窦侍御灵云南亭宴诗》中对凉州山川风物地理形貌有过动人的描述,诗的序言如是说——凉州近胡,高下其池亭。盖以耀蕃落也。……军中无事,君子饮食宴乐,宜哉。白简在边,清秋多兴,况水具舟楫,山兼亭台,始临泛而写烦,俄登步以寄傲,丝桐徐奏,林木更爽,觞蒲萄以递欢,指兰芷而可掇。胡天一望,云物苍然,雨潇潇而牧马声断,风袅袅而边歌几处,又足悲矣。……这是一幅天高地阔、秋色悲戚的边塞画卷!

  高适写这首诗时是天宝十三载,也就是公元745年,那时高适已五十三岁,年逾半百,生命的秋天已如寒霜降临。回首大半生,命运多桀,仕途蹇涩,书剑漂零,功名未遂。他和岑参一样,都有热衷功名的世俗追求,又有恃才傲物、狂放不羁的独立人格,面对这胡天塞地的凄楚秋风、飘零的黄尘落叶,羁愁别恨岂能不黯然生悲?“一樽易致葡萄酒,万里难逢颧鹊楼”(陆游诗),和友人郊野宴乐,借酒浇愁,洗涤尘烦,感叹相聚不易,相会佳期难卜:“河汉徒相望,嘉期安在哉?”

  我来寻觅高适宴乐的灵云池。武威的朋友带我到郊外踏青。往事越千年,人非物已非。灵云池已不再,南亭已不在,萧萧牧马已不再,惟有祁连山还耸立着,耸立着巍峨,耸立着雄浑,耸立着千年不变的苍莽。而峡谷里有一泓碧波,云影山影树影,倒映在水中,水光潋滟,烟波澹澹,偶有水鸟掠过,撒下一串啾啾鸣韵,给这荒凉的大山增添一抹灵性和缥缈的温馨。朋友告诉我,这是上个世纪60年代修建的一座水库,库水源自祁连山冰雪的消融。

  我站在湖边远望,颇感到“檐外长天尽,樽前独鸟来”的诗情画意。高适和朋友们在这里举觞醉酒时正是秋天。望天地鸿蒙,六合八荒,阳光薄金,秋风薄寒,心境自然会变得凄然,怆然!

  岑参是和高适齐名的边塞诗人。他比高适小十三岁,而且两次来过凉州。洋洋大观的边塞诗有了岑参便平地又拔起一座高峰。岑参对河西走廊和古西域有着更多的生命体验。他曾于天宝八载在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中掌书记,驻在武威。四年之后,也就是天宝十二载,岑参第二次从戎,这时正是封常青任安西节度使,他也曾住过武威。

  我在武威的街巷里寻寻觅觅,但寻不到高适住过的营帐,找不到岑参醉饮的酒楼茶肆,一切都被现代生活的烟尘遮住了,物换星移,一个繁华喧嚣的边塞古城已湮没在岁月的苍茫中了。

  无独有偶,岑参也是二十岁时到长安求仕不遇,只好另辟蹊径,投笔从戎,仗剑出塞。“风萧萧兮夜漫漫,琵琶一曲肠堪断”,“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这是岑参第二次到西北边疆,由临洮赴北庭,途经凉州,重逢节度使幕府的朋友而写下的诗句。也是个秋风裹寒、瘦月清霜的夜晚,在街上某一个小酒馆里,老友相聚,泪眼相望,冷饮边秋,醉酹寒月,豪气中不乏苍凉,欢乐中更添忧伤。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岑参的这首《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写出了凉州的繁华,胡人云集,琵琶声喧。但书剑飘零的诗人,又在前线与老友相会,感情极为复杂,热酒冷梦,吟诵如潮,这不是江南才子的浅斟低吟,而是军旅诗人的狂饮浪醉。也只有边塞重邑凉州,户外战马嘶鸣,风沙萧萧,边月凄清,边秋肃杀的大景界,大氛围,才能酿就这一缕豪迈悲壮的诗情!岑参在另一首诗中咏叹:“诗赋满书囊,胡为在战场?”满腹诗书,一腔经天纬地的凌云之志,在京都却不能施展,只能从戎军旅,这牢骚也透出岑参的心中块垒。

  记不得,在那本科幻小说里读过这样的情节,说当一个人乘坐超光速的运载工具,便可以追上历史的脚步,看到近代、古代,甚至远古代人类活动的画面,像看连环画似的,一页页翻阅,秦汉唐宋元明清都历历在目。可惜,现代科学还未发明制造出这种超光速的运载工具,自然我无法追寻远逝的历史,更难寻觅远去的边塞诗人。

  三

  说起凉州,不能不提到王维。王维,字摩诘是一个重量级的边塞诗人。他的命运和高适、岑参都有相同之处,多舛而蹇涩。王维出塞时间比高适、岑参都早。在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王维奉命出任凉州河西节度使判官。他在凉州也住了二年,开元二十七年回到长安。

  当时是崔希逸将军任河西节度使。唐初,唐王朝和吐蕃和好,边境安宁。但不久,唐玄宗听信馋言,令崔希逸率兵出击吐蕃,于是双方失和,战争的阴翳又骤然笼罩在河西走廊。那时王摩诘任监察御史,唐玄宗便派他去崔的幕府任判官。此时凉州已处在战争的前沿,“凉州城外行人少,百尺烽头望虏尘”;路断人稀,站在百尺高的烽火台上就能望见滚滚虏尘。

  王维多才多艺、他不仅是个诗人,也是个画家。他的诗画名盛天宝、开元年间。他前期积极仕进,后期消极隐退,张九龄罢相,李林甫上台,安史之乱中被迫当了伪官,其后他对政治失去了热情,而趋向于其早年受熏染的佛门,他买下了风光清幽的辋川别墅,于政务之余,闲住在终南山中参禅修化。

  我在武威还摭拾到一个“王维画石”的故事。唐玄宗时,凤翔(今陕西宝鸡)封有歧王。一天歧王听说大诗人、大画家西出长安,大概是奔赴凉州就任判官,路过凤翔。歧王盛情邀王维作画题诗。王维欣然答应,面对备好的纸墨,沉思片刻,一挥而就,画出南山怪石一幅。墨迹虚实相宜,气度非凡。歧王看画,高兴至极,赞不绝口,令下人悬挂中堂。谁知一日,忽然狂风暴雨,雷鸣电闪。宫侍向窗外一看,阳光灿烂,风烟俱净,而室内何来风雨?吓得人躲的躲,藏的藏,乱作一团。狂风暴雨过后,众人一看,室内一切毫无损伤,惟有墙上那幅“石画”,不翼而飞。歧王命宫中文臣武将内查外找,皆无踪影。

  事过百年,到了唐宪宗时。一日,忽然有大臣禀报,说高丽王派使节送来一件重要文物。宪宗令高丽使臣进宫。只见使臣抬着一架红漆木箱,众人打开,原来箱里装着一块石头,众人大惑。再看高丽国王的信翰,说是,某年某月某日,雷雨交加,天降一块大石头,上有贵国诗人王维的题诗印章,如今我们双方已是友好邻邦,愿“完璧归赵”。唐宪宗细细观察,果然有王维的题诗印章刻于石上,和过去保存的王维的画稿一比较:手迹印章一模一样。

  传奇是有点传奇。王维的诗和画在中国文化艺术发展史上确实独标高格,影响了一代代诗歌和绘画的创作。

  还有个诗人王之涣,此人留下的诗并不多。全唐诗中仅有六首。诗不在多而贵于精。这六首并不影响他成为杰出的诗人而横陈在唐朝诗歌发展史上。而这六首诗中的《凉州词》、《登颧雀楼》又成为传世之作,风流千古。比起乾隆爷的万首诗,可谓“一句顶一万句”。艺术承认的是创新,而不是数量的多寡,更不受官位和权势所左右。

  王之涣和王维、高适、岑参略有不同,他没有戍边的经历,但凭着一首《凉州词》而成为唐初卓尔不群的边塞诗人。

  王之涣是山西太原人,曾作过小小县尉。他性格豪放,又不拘小节,你想在那个君君臣臣的封建专治的社会里能有多大出息?中国官场文化讲究的是虚伪、阿谀、中庸、仰人鼻息、惟上是从,性情放达的文人单凭他孤傲的文化人格,自然是不会重用的。尽管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诗满书囊!性格已先天性地决定了王之涣的仕途坎坷。

  王之涣做县尉时曾有“文安放粮”一案。那是他到河北文安县的第三个年头,文安闹起天灾,旱魃、洪魔、虫祸,联翩而至。秋天,颗粒无收,文安百姓已是家家断粮,户户断炊了。他连写了几份奏章,要求皇上开仓放粮,但是半年过去,泥牛入海,毫无音讯。王之涣愁眉不展,夜不能寐。一天,他闷闷不乐地来到一家小酒店,想借酒浇愁。谁知刚刚坐下来,进来一老一少,老者六十多岁,少者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饿得面黄肌瘦,两只大眼睛怯怯地望着陌生的一切。她牵着爷爷的衣襟,躲在身后。这时酒保走来大声驱赶。王之涣制止酒保,并命他:“再加两个菜,拿几张饼来!”老人热泪盈眶,述说他们是河东人氏,家乡闹灾,儿子媳妇已饿死,自己便带着九岁的孙女来讨饭,说着便急忙跪下:“客爷,你行行好吧,收下这孩子,他会烧火做饭,打水扫地……客爷,孩子跟着我也是饿死,就让他跟着你留条活路吧。”王之涣见孩子可怜,便收留了。

  回到县衙,越想越难受,怎么办?灾情越来越严重,死人越来越多,等圣旨,至今杳无音讯;不等圣旨,私开官仓,要犯杀头之罪呀!王之涣辗转一宿,难以入眠,最后下决心,开仓赈灾!……老百姓得救了。消息传到朝廷,皇上大怒,立即命钦差到文安捉拿王之涣。幸亏有在朝做官的好友保奏才免死罪。随后,王之涣弃官,浪游四方,并结识了大诗人李白、杜甫;他西游长安又结识了岑参、储光羲等人。

王之涣何时来过凉州,史书上没有记载,但那种流传千古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描写的却是古凉州一带旷阔凄凉的景色。

我想,那是一个天高气爽的秋天的早晨,王之涣登上凉州郊外某一座山包上,举目远眺,黄河仿佛从白云间奔流而来,而身边是一片孤独的边塞小城,背依耸立千仞的祁连山。在这胡天塞地、人烟旷稀的地方,哪有什么春色可言?戍边的将士啊,你们不要吹奏羌笛,怨恨杨柳不绿边塞,春风是不会吹度玉门关的!这悲怆的诗句,渗透着怨恨,渗透着凄凉,也展示了塞外苍凉宏阔的画卷!

  孤城一片,苍山万仞,悠悠白云,黄河远去。这里一切都是死亡般的沉寂,是大自然的静默。这是一种大境界,大风景。大象无言,大音希声。这首《凉州词》喊出了负戈戍边、开边立业千万将士的心声!王翰、李欣、李益,他们有的来过凉州,有的并未来过,却借凉州这个“酒杯”,来浇自己心中忧国忧民的块垒。他们或浅酌低唱,或狂吟浪醉,烈酒冷梦,感念畴昔。性格放达、粗犷豪放的王翰,极喜乐饮,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他来没来过凉州,无稽可查,但那首“葡萄美酒夜光杯”,悲怆凄凉,直透肺腑,也只有他放浪江湖的豪气,才写出这震撼千古的绝唱!

  李益祖籍是凉州人,但他出生河北,一生未回过浸润着祖辈血汗、埋葬着先人骨殖的故土。他才华横溢,二十一岁中进士,可出仕二十载,没有升迁,一直在渭北节度使臧希让幕府中,身居微职。他深感仕途失意,毅然弃职浪游,足迹遍及幽燕、河溯边塞。他写了许多边塞诗,被乐工谱之管弦,传入宫廷中歌唱。后来宪宗闻李益诗名,便于元和元年(公元806)从河北召李益回长安,随即入朝为秘书少监、集贤殿学士。李益又“狂妄”起来,自恃有诗才,言行失检,授人以柄,结果让人打了小报告,被朝廷降了职。他看到官场险恶,宦海诡谲,干脆把乌纱帽一拽,退出这片肮脏的是非之地,做他的诗人去了。他虽未回过故土,却对凉州寄予无限的乡愁乡思。“腰悬锦带佩吴钩,走马曾防玉塞秋。莫笑关西将家子,只将诗思入凉州”。

  凉州是人文荟萃之地。千百年来,凉州曾负载过边塞诗人的生命和卓越才华,曾负载过中国文化史上一段流韵千古的壮丽景观——凉州词。高适、王之涣、王维、岑参、李益、李欣……他们的诗章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和情感色彩,成为超越时空的华章,诗人们以凝重的历史感和指点江山的风采,为凉州在唐诗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形象。

  四

  高楼、绿树、宽街、阔路,尽管现代化的脚步喧嚣而热烈,但边塞古城仍保留着一角静谧和肃穆,展示着这片土地的厚重和沉淀了的历史苍凉感。青砖斑驳的鸠摩罗什古塔,古色古香的城门钟楼,出土铜奔马的擂台,气宇轩昂古树千章的孔庙,还有稀世珍宝的西夏碑,依然向人们昭示着:灿烂的文化依然在,丰隆的历史依然在,古道驼铃商贾络绎的繁华依然在。虽越千年,这边塞古城依然闪烁着历史的幽玄;还有凉州词,它依然闪烁在中国文化星光浩瀚的苍穹。

  词,是音乐文学。凉州词是为凉州乐而写。而今,凉州词依在,凉州乐却已失传。凉州乐曲曾风靡天下,它是东西文化交流绽开的鲜葩。那时这个丝路要塞,这片干渴焦苦的土地曾接纳几番东风西雨。凉州乐曲是西域龟兹乐曲和中原乐曲结合而形成一种独特风味的乐曲,浓郁的地域特色,富有野性的激越的情调,苍凉雄浑的旋律,为唐代乐坛吹进一股新鲜的山野之风。《隋书·音乐志》“大业中,炀帝乃定清乐,西凉……以为九部乐。西凉者,起符氏之末,吕光、沮渠蒙逊等据有凉州,变龟兹声为之,号秦汉伎,至魏周之际,遂之国伎。西凉伎,即乐曲名。”也就是说,早在隋朝之前,东晋十六国时的吕光、沮渠蒙逊占据凉州时,把龟兹乐加以改造而形成。

  凉州是多民族杂居的地方。维吾族的先人回纥,蒙古族的先人突厥,藏族的先人吐蕃,还有吐谷浑人。这些少数民族的音乐歌舞像一条条河流从四面八方汩汩滔滔涌流而来,它们携带着大漠戈壁的雄旷,挟着雪域高原的清冽,裹着大草原的苍莽,还有中原大地的凝重,汇聚在凉州这片赭褐色的土地上,能不搅起汹涌澎湃的情感波涛,激起撼人心旌的漩涡吗?它们鲜活的生命色彩和浓郁的地域特色,交融渗透化合,孕育出凉州歌曲舞蹈的瑰丽音乐之花——凉州文化。正如希腊、罗马文化在印度和土著文化相撞击而出现了曼健罗文化一样。

  到了唐代,凉州已发展成为一个繁华的边陲大邑。唐人小说《集异记》中讲述过一个故事:有一年正月十五,唐明皇在上阳宫张灯结彩,喜庆灯节。唐明皇看到满宫灯火辉煌,宫灯缤纷花样新颖、别致,甚感欣慰。这时有个道士感慨道:今年的灯节除了凉州,天下没有比长安盛大红火了。唐明皇问道:你到过凉州吗?道士说:我刚从凉州回来。玄宗惊异,又问道:我想到凉州看看行吗?道士说:可以。你闭上眼睛,一会儿就腾空到了凉州。玄宗果然看到“千条银烛,十里香尘,红楼迤逦以如昼,清夜荧煌而似春”的繁华景象。这固然有点荒诞离奇,很有点魔幻小说味,但也说明盛唐时代,凉州的确是一个繁华的边城。元稹有诗云:“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葡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可见大唐盛世,这里“土沃物繁,人富具地”。

  音乐是一个民族情感的流泻,是一个时代精神的张扬,是审美意蕴和想象力的标志。一个没有自己特色的诗歌乐舞的民族,是灵魂苍白、精神枯萎、情感干瘪的民族,是一群会走动的木乃伊,会行动的植物人。古希腊把诗歌乐舞交给女神缪斯掌握,也就是把人类的智慧、灵魂交给了伟大的女神。

  凉州,这个荒僻、苦焦的祁连山脚下的边塞小城,竟然是诗的城,歌的城,舞的城,莫不是越是荒凉、环境艰苦的地方,越需要瑰丽、旖旎的诗歌乐舞来滋润干渴的精神旷野?《旧唐书·音乐志》里说:“自周隋以来,管弦杂曲将数百,多用《西凉乐》;鼓舞曲多用《龟兹乐》。”唐时宫廷里流传着《霓裳羽衣曲》,也就是《霓裳羽衣舞》,据说,原是开元年间河西节度使杨敬述所献。后来经过玄宗润色并制歌词。那细腻、婀娜、优雅、轻柔的舞姿,那些“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的舞女歌伎,其形态“翩若惊鸿,婉如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可谓动人心魂,摇人心旌;那舒曼、轻盈、富丽华瞻的乐曲,又让多少人回气荡肠,如梦如幻!

  李频有诗云:“闻君一曲古凉州,惊起黄云塞上愁。秦女树前花正发,北风吹落满城秋。”凉州曲调苍凉悲哀、深沉、婉转、动人。所以《隋书·音乐志》评价“掩抑摧藏,哀音断绝”。唐代的“九部乐章”中“西凉伎”是北魏太武帝平河西带来的。这雄浑健美的西凉伎,杂揉了汉、羌、月氏、羯、鲜卑、匈奴诸多民族的文化因子,到了隋唐时期发展成型,成为一部大型歌舞。在节日庆典、在祭祀或皇上祝寿时演出,乐队庞大,衣着华丽,阵容雄壮,气魄宏伟。那是一个大时代精神的象征,那是一个民族意志强旺、意气昂扬、情感澎湃的喷发,是一个风雷激荡的民族魂的展示。

  据资料载:其乐队设编钟、编磐、弹筝、掐筝、卧箜篌、竖箜篌、琵琶、五弦、笙、萧、筚篥、小筚篥、笛、横笛、腰鼓、斋鼓、檐鼓、铜钹、贝等乐器组成。是多种乐器的交响曲,协奏曲,是多民族的大合唱。繁弦急响,雄风浩荡,展示了盛唐时代壮美雄阔的气魄,和气吞八荒的大唐胸襟;以给人一种征服一切,战胜一切,所向披靡的英雄气概和凛然难犯的浩然正气。

  现在流行于全国各地的狮子舞,据说脱胎于“西凉伎”。这是一种民间舞伎,粗犷、豪放、通俗、活泼的风格,尤受百姓群众的喜闻乐见。白居易有诗赞曰:“西凉伎,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刻木为首丝作尾,金镀眼睛银钻齿。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万里来。紫髯深目两胡儿,鼓舞跳梁前置辞。”这短短几句,把西凉伎从角色、内容到狮鬣飘扬的形态、装饰写得入木三分,栩栩如生。这种恣肆汪洋、海立云垂的气韵,也流泻出盛唐时代的欢忭之情。

  五

  那是一个月色溶溶的春夜,边塞的月亮又大又圆又富有质感,清凛凛的月光照耀着边城和山野。“凉州三月半,犹未脱寒衣”。但毕竟是暮春时节了,料峭的夜风里夹杂着泥土的清香和树木花草萌发的气息。春夜的武威,灯火辉煌,市声喧嚣。我漫步街巷,一片片商店、酒肆、咖啡馆、网吧、舞厅,人影飘动,熙熙攘攘。流行歌曲在大街小巷横冲直撞,却不闻胡人的琵琶羌笛;舞厅里传来探戈、伦巴强烈刺人的节奏,却不见凉州乐伎婀娜优雅的舞姿,没有凉州曲的悲怨苍凉,没有凉州词的雄沉宏阔,更没有“此时秋月满关山,何处关山无此曲”的场景。一切远去了。那些在酒肆茶楼狂吟浪饮的诗人,只留下几首凉州词,便悄然地消逝在历史的幕后,大唐帝国的盛世遗风连点踪影都难寻觅,因为这里不再是边塞重镇了。造物主早把一段盛世的历史撕下来深深地埋葬在时间的泥土里,很难萌发出新的故事,新的传奇。葡萄美酒依然醉人,但酒醒处,却不闻肃杀的秋天和动地的鼙鼓;边塞的雄风、古战场的豪情已随着夜气浸入灯红酒绿里,也难怪,那商店门外张贴的广告,是很时髦、很富有性感的女郎。只是千年的古月依然照耀着这座穿越了风雨千年的古城。

  我走向郊野。旷野上是千里沉寂,千里沉默。高邈深邃的夜空,一天晶莹闪烁的星斗,裹着寂寞裹着孤独的祁连山,依然呈现出狂飚卷澜般的雄姿,庄严、沉郁、凛然,绵延千里,每一座山峰都高贵地矗立着,平静而肃穆,从容而大度。我边走边默吟着王之涣、王维、高适、岑参的边塞诗,我只觉得一股哀婉悲怆的情绪弥漫在胸中。岁月匆匆,历史匆匆。一种失落感萦绕在心头。失落了什么呢?汉唐的雄风浩荡?拓边扩土的霸业?辟地有德的将帅,甲胄有劳的士卒?金戈铁马、尸陈荒野的悲壮,刀光剑影铸就的历史辉煌?抑或是那种充塞天地之间的至大至刚的浩然正气?天籁的恢宏,物语的奥妙,使我的脑海忽然飘忽起一缕禅意:生命的轮回,历史的轮回,人生的轮回,似乎这是一种宿命,是一个千古之谜。是人撼动了历史?还是历史推动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脚步?

  望着月光下的巍巍祁连山,望着远处隐隐的长城、烽燧、垛堞,还有身后的边城,我肃然起敬。感谢武威,感谢古凉州,我应该脱帽叩首。是凉州这个伟大的支撑点,支撑着汉唐历史的一页苍穹,支撑起中华民族一个辉煌的时代,中华民族数千年的文明史、文化发展史,有谁能像你一样既具有镞矢如雨、战马长啸的战争画卷,又具有汹涌的诗情、滂沛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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