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一家人极难得地聚在一起到凤凰公园散步，出来时已近九点。孩子们在两边各拉了妻的一只手在林荫道上行走，两个小家伙儿像“喳喳”鸣叫的小鸟，同妻说些小孩子脑袋里想出的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话。他们自得其乐，我亦不言语，看马路上车来车往，沐着街边路灯那桔黄色的光。 行走间，儿子惊喜地喊：“别说话，快听，蟋蟀在草丛里唱歌呢！” 妻笑，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小时候可是经常听那蟋蟀叫，夏天的时候还在二厂门口路灯下捉蟋蟀玩呢！”两个孩子便缠着妻讲她捉蟋蟀的故事，三个人边走边讲，我也且行且听。而妻那些关于蟋蟀的童年故事，也是我所熟悉的，听了自然就产生出一些共鸣，不由得便使我回忆起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那时光里自然也少不了蟋蟀在鸣唱。 其实，蟋蟀在乡人口中是被唤作“促促儿”的，盖是“促织”的转音，也有将其唤作“蛐蛐儿”的。但不管它叫什么，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知道：它不仅在我们身边，还是我们童年的玩伴！ 蟋蟀我觉得应该是有两种的，一种住在家里，一种住在野外。住家的色淡个儿小，被唤作“促促儿”；野外的体健色黑，我们叫它“蛐蛐儿”。 先说住在外面的蛐蛐儿。与我的感觉里，它们同野地里那些会鸣叫的青蛙、知了、布谷鸟等等并无什么异同，只是它们更擅长于在夏、秋的夜晚彻夜鸣叫，将那夜无端端地就衬托得格外地宁静、深邃和悠长。你听着它们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响亮的“吱吱”声，心绪从来不会烦乱。这样的时刻，夏天你在房顶纳凉时，一抬头你能看到夜空里的满天繁星。秋天的夜晚，你站在院场上，能感受到夜凉如水，一任银色的月花洒在你的身上。这样的夜晚，这样的乡间风情，这样宁静的夜和着蛐蛐儿那有规律“吱吱”的鸣叫声，使你不由得便会沉醉其中。 而我们孩子最喜欢的，莫过于是捉蛐蛐儿。我不知道是这蛐蛐儿有趋光性，还是他们为了赶来捕食那些趋光性的小昆虫，夏日的夜晚，它们常会聚集在路灯下，来回跳跳蹦蹦。我们便常会利用这样的机会来捕捉它，捕获后便把它们装在空酒瓶里。因为酒瓶下面肚子大，而上面的口径却很小，那蛐蛐儿一旦被装进去后，便极少有脱逃的可能。 来灯光下的蛐蛐儿，都是那种野外生长的体黑个儿大的品种，体型浑圆，后腿粗壮，粗壮的后腿下方还有两排尖尖的小刺。黑黑的脑袋上长着一对比身体还要长的丝状触角，像是两根天线，来回晃动着，仿佛是在不停侦测敌人的方向。最有趣的要属它腹部末端的那两根长尾丝，配合着它那折叠起来的羽翅，让我老是联想起电视里那些乐队指挥所穿着的燕尾服。而这蛐蛐儿晃动着脑袋“吱吱”鸣叫的形象，下意识里，我便将它们的形象拟人化。不过这一切并不影响我对它们的捕捉，一是为了好玩，二是为了给自己家的鸡改善伙食。 这蛐蛐儿喜欢待在阴凉、潮湿地方，而父母上班所在的农机厂院子里有个生产纸箱的区域，他们把裁下来的废纸箱板子就堆在一处墙边，那里成了蛐蛐儿们最适宜居住的地方。那时父母常晚上加班，而我就会一起跟了去厂里玩。他们上班忙活着，我就在那废纸箱堆旁边的路灯下捉蛐蛐儿。拎一只空酒瓶，用不了多大功夫就能捉满，你可以想见那儿蛐蛐有多少。那些蛐蛐个儿大体壮，蹦将起来也是弹跳有力，想要捉它们自然也要讲究眼疾手快。好在它们太多，逮起来并不会过于费力。捉上一瓶，将那瓶口用纸片塞了，因为空气的稀少，一晚上便都闷死殆尽，第二天一早倒出来扔给我家养着的鸡子们，成为它们天然的优质蛋白来源，所下的蛋更是个大味香，非是现在那些所谓的“虫子鸡蛋”所能比拟的。 再说住在家里的那些促促儿。它们绝大多数都住在灶房里，到了夜里，就会跑出来，在灶台上来回溜达着找食儿吃。一片黑暗里，它们就那样恣意地鸣叫着、窜动着，丝毫不会在意你的存在与否，好象这不是你的厨房，而是我们住在它家里。纵使你开了灯，它们依然不慌不忙，除非你去刻意捉它，否则它们依然是横行无忌。 在故乡上学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住在与灶房相通的东厢房里。晚上放晚学回来，我要先经过灶房才能进厢房里睡觉。未进灶房，你便能听到那促促儿一声接一声的鸣叫。打开灶房灯的那一刻，便能见到一二十只在灶台、案板及地上来回乱跑，对你的到来毫不顾忌，依然我行我素地鸣叫、弹跳。它们是夜的精灵，夜夜都会在灶房里放声歌唱。 我有时候会故意捉了他们来玩。这些家伙们虽然弹跳能力超好，却因了长时的与你相生相伴，熟悉了你的气息，对你的到来并不刻意回避，仿佛它知道我们彼此间两两无碍，你必不会去有意伤害它们。若是被我的大手扣住捉了去，放在手心里，它们便会露出柔柔弱弱的样子，舞动触须，与你对视，依然无辜似的鸣叫着，然后趁你不注意迅速跳出掌心逃遁。你关了灯，上床睡觉，它依然那样鸣叫着，才不会管是不是会打扰了你的休息。说来也怪，就在它们满屋子乱窜的鸣叫声里，你非但感觉不到它们的吵，反而在那“唧唧复唧唧”的叫响声里，睡得更加沉稳、安逸。 就这样，我一直在促促儿的鸣叫声里安逸地睡着，从不去思考它为什么叫“促促儿”，也从不在意它们的鸣叫声有什么特殊意义。冬天，我在厢房里听着促促儿的“唧唧”声入睡；夏天，我在房顶或是河泊的沙滩上听着蛐蛐儿的“吱吱”声纳凉；秋天，傍晚我从田里归来，又有蛐蛐在为我夹道欢唱。 就在这样熟悉而又习以为常的声音里，我从来不感觉到它对我有丝毫的影响。直到在中学课本里学到流沙河的那首《就是那一只蟋蟀》，读到那句“就是那一只蟋蟀，钢翅响拍着金风，一跳跳过了海峡，从台北上空悄悄降落，落在你的院子里，夜夜唱歌……”，我才明白，这蟋蟀的叫声，是多么美妙的一种音乐。它来自于故乡，它代表着故乡，它曾在你儿时歌唱，也曾象催眠曲儿一样伴你进入沉沉梦乡。原来，这蟋蟀的鸣叫声对于一个离开故乡的人来说，竟有着那么重要的意义和深远影响，这是我从不曾察觉到过的。从来我都是只尽情而又十分自然地享受着这一切，从不会意识到某一日，我也会背井离乡。 今天，我远离了故乡，住在城市用水泥钢筋筑就的楼房里，防盗钢门玻璃窗，居住虽更加舒适，可厨房里再也没有促促儿鸣唱。夜晚，你纵使不打开窗子，都能听到汽车从马路上疾驶而过的声响；霓虹灯发出的光亮也早已经盖过了月光，使你不抬头努力寻找，都无法看到天上还会有星星在发光；听不见蛐蛐儿“吱吱”鸣叫的城市夜空，你永远体会不到什么是寂静而深邃。这样的夜晚，又有多少人不是在焦躁辗转中才得以入睡？ 于是，当你在城市的角落里，夜晚忽然就听到一只蟋蟀在孤寂地鸣叫着的时候，那“吱吱”的鸣叫声一下就刺了你的神经，将你带回故乡，带回童年。你在怀疑，这只蟋蟀是否就是夜夜鸣唱在故乡的那一只，它“在你的记忆里唱歌，在我的记忆里唱歌，唱童年的惊喜，唱中年的寂寞。想起雕竹做笼，想起呼灯篱落，想起月饼，想起桂花，想起满腹珍珠的石榴果。想起故园飞黄叶，想起野塘剩残荷，想起雁南飞，想起田间一堆堆的草垛。想起妈妈唤我们回去加衣裳，想起岁月偷偷流去许多许多……” 就是这样一只蟋蟀，它在路边草丛里的鸣唱，勾起我的思绪良多。虽不至于象余光中老先生所写的：“就是童年逃逸的那一只吗？一去四十年，又回头来叫我？”却也将我拉回童年，拉回故乡，重拾那与“促促儿、蛐蛐儿”的一段过往，那过往里尽是蟋蟀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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