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冬天的傍晚。没有雪。没有晚霞。天,灰冷的。地,灰冷的。风,灰冷的„„就是遍山野原本浓郁的幽绿,也呈了灰冷。
两埂火山石堆砌的青石墙,缓缓拖出一条灰冷寂寥的巷。巷,悠长。像根挑弯的扁担。这头,挑着一个村庄——缅箐„„
缅箐坐落在遥遥横断山岳灰冷黝黑的山坳里。青黑的火山石围墙。幽曲的火山青石小径。青灰色的瓦房顶。房顶上散落着懒黄的竹、枝杆赤裸的柿子树枝。竹与树枝间,偶尔燎荡几袅乳白色炊烟„„村庄土路上,伴随着牛栲栳里摇出“栲栳栲栳”的沉响和放牛郎粗犷雄放的山歌,款行暮归的牛群、羊群、马邦,踩搅起阵阵尘烟。熙熙攘攘挑着柴担、粪箕、扛着锄头、背着竹篮的村民,正往家赶„„绕村边缓缓流过的饮马水河,幽幽闪着忽明忽暗的波光,河边几棵枯萎的老树下,几个妇人在洗衣物„„——苍凉。忧伤。狂躁而又恬静得美丽。那头,挑着一片荒地„„
荒地茅草丛生,残砾遍地,兀立着一堵堵断墙残壁,仰卧着一个个缺胳膊少腿的石狮石佛。缅箐寨的死猪死狗死鸡,都往荒地上丢,死了暂时没瞧到好日子安埋的人,也往荒地上寄存,角落里那间小瓦房,就是寄棺所。早些年,寄棺所里经常寄存有三两个棺木。可自从那次疯子老六撬开三个棺木,将里面的尸体搬出来撒了个七零八落后,往里面寄棺的人家就渐渐少了,小瓦房也就很少有人去维修。如今,只有向前的棺木寄存在里面„„
——沉寂。荒残。沉寂荒残得叫人亢奋,郁闷,烦躁,沉重,想大喊大叫,想掉眼泪„„那沉寂,那荒残,有些歇斯底里。
缅箐人说,荒地上神也有鬼也多,一锄头下去,神神鬼鬼要挖出一扒拉来。那地方,阴气重,沾惹不得。平日路过,总是远远地绕道走。
很久很久,荒地像一头受伤的猛狮,孤傲,宁静,伤痕累累,蛰伏在那里,漠然冷视着周围沧海桑田的变迁,神秘庄严,散发着苍尘岁月的幽幽气息„„
三十多年前那个冷风愁惨的秋夜,那场大火并没有把一切都抹去。毁灭的,只是那座历尽沧桑的白马寺,那片茫茫翠绿摄人心魄的荆竹,那个在竹林深处悠悠晃动如云似雾的身影„„转了多少辈人的口传下来的关于荒地的许多神神鬼鬼真真假假糊糊涂涂的故事,仍在传说。
铅色的天空沉重而忧郁。
荒地孤冷又凄漠。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颤抖。一个有些佝偻的深灰色背影,定定站在荒地中一座坟茔前,头埋得老低老低。几缕脏乱的头发耷拉下来,几乎遮住了整张脸„„——那是天赐。
在他背后,两个穿警服的男人背着手,在来回走动,有些百无聊赖„„
巷口停了一辆三轮摩托警车,旁边拢了几乎半寨子缅箐人。七老八少,围着摩托车,东摸摸,西蹭蹭,很希奇,但却不敢淋漓尽致。缅箐不通公路,只有马邦和双脚能够抵达。摩托车是第一次在寨子里出现。两个公安说,
贼的,心都快着颠出来了,才折腾到缅箐。这种鬼地方居然还留得住人?!怪哉。平时,寨子里难得见到外乡人,也很少有人走出去。许多人甚至一生都没有走出过山谷。偶尔有年轻人到县城打工,可因为拿不到工钱,横竖被人骗,最后,又回到了缅箐。他们说,城堡人扎实精,爱蒙人,绕得人团团转,不好打交道,还是呆在缅箐踏实。山外的世界对于许多缅箐人来说,是神秘新鲜而又陌生恐怖的。
“贼伙!挑嘴呢。专干油不干草。听说倒是扎实好使。山里人,家底浅,养毬不起。”“毬话!干油脚力才好。日娘呢疯跑,连麂子都追不上。”“瞧!瞧!来了来了!”吵闹的人群一下安静下来。
天赐穿一件深灰色难民西装,勾着头,朝着巷口走来。两个公安尾在后面。
西装很皱,已有些发白,变形,还有些没有洗干净的痕迹。衣服压在箱底很久了,上面的折印还没有展开。那衣服平时可是舍不得穿的。
“不戴银镯子?!咋随坐班房的,倒随串亲戚去呢。”说话的人声音不敢恣意。
天赐有些兴奋有些紧张,在众人的注目中,在公安指点下,跌跌绊绊,费了好大劲,才笨拙地坐到了摩托车拖座里。
天赐算是缅箐见过世面的人,但坐摩托车还是头一次。而这种荣耀,对寨子里的许多人来说,是一辈子都不会有的。县城他也只到过一次,那次是走路。可那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他在寨子里的风光,就是那次从县城回来后开始的。尽管那地方对于他来说很陌生,可在他内心深处,对县城那地方始终怀有一种难于言说的崇敬、感激与亲切。每每有寨里人在他面前提起,他总是用一种非常权威又有几分炫耀的口气说,格晓得„„仿佛他对那地方的一切都非常在行。每当这个时候,许多人也用一种非常崇敬的眼神仰望他,让他有一种无上的满足„„
可伴随着儿子的死亡,他是私伢子的事,就像流行性感冒,无法阻挡地在寨子里流传开来。虽然如今世道开明,大着肚子结婚的事已越来越多,但在寨子里的许多人看来,身为私伢子仍然是一件非常耻辱的事。私伢子的身份在寨子里从来都是最低贱的,早些年,甚至连狗都不如。寨子里骂人的毒话中就有一句“你这个私伢子”„„
许多天来,一想到这事,天赐心里就有一种锥心的疼痛与自卑。突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曾让他内心深处隐约有过一种温暖踏实与兴奋的感觉,但这种感觉没在心里停留多久,就被疼痛与自卑湮没了。他想,这回子自己在寨里人面前是彻底抬不起头来了,往后,想夹着尾巴做人都难。可„„得见许多人羡慕地盯着自己,天赐恍惚的目光中隐约有了种自豪与得意,他不自觉地直了直有点佝偻的身子。
两个公安跨上摩托车正准备发动,寨子里年岁最大地位最为尊贵的福山大公捧着一张揉得皱皱巴巴、上面按了许多红红黑黑手印的纸,颤颤走到公安面前,恭敬地递了上去。福山大公有些结巴,他说,这是寨里人联合要求给天赐免罪的状子。四周一片沉寂。
公安表情漠然,接过纸张简单看过一眼,揣进了口袋里。诚惶诚恐混沌迷蒙杂乱挤凑在一堆的无数双眼睛,巴巴望着两个公安,似乎都有一种期盼与渴望。看着那些自己熟悉的乡邻父老虔诚的目光,天赐恍然有些感动,有些内疚,有些不知所措„„
天赐媳妇被姑娘搀扶着,站在人群最后面。她眼神忧怨呆呆看着他泪如雨下。眼角布满皱纹的脸,像个风干的荞面巴巴,枯苦,绝望。儿子死了两个街子,媳妇哭了两个街子。两个街子以来,天赐整个人都很麻木。惹事生非作恶多端让寨子里的人恨得牙齿淌汗让自己抬不起头颅的儿子死了,他弄不明白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也判不清爽媳妇是哭自己还是哭儿子。看见她成天以泪洗面,他有时甚至觉得媳妇莫测,“这婆娘生生是贱!”„„可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儿子死时那张惨白惨白的脸,他深深觉得,媳妇是那么孤单,那么无助,儿子是那么可怜,而这一切好像都是自己的过错造成的„„天赐的心“嗖”一下紧缩,他那载满
短须的嘴角蠕动了几下,却没说什么,连忙将目光从媳妇的脸上移开,懊丧地低下了头,整个人像被火辣辣的日头燎过的嫩叶,一下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