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赤壁》赏析
折戟沉沙铁未销, 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
这是杜牧的一首对其诗义一向争论颇多的咏史诗,当代学者沈 祖棻认为这是杜牧自负知兵( 杜牧喜好谈兵,曾为孙子兵法作注 ), 借史事抒其胸中积郁不平之气,也隐约暗含类同阮籍登广武战场时所 发出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慨叹。这可能是迄今为止看来最 为合理的观点,不过应该说杜牧也有可能是表示军事战争中往往存在 很大的偶然性。本文将只是试图寻找其它可能的合理解释。
这首诗很可能写于杜牧于会昌二年( 842)出任黄州刺史期间。 有研究者以为,“诗人对周瑜的谐谑揶揄,暗示了对曹操的肯定”。 但是似乎很难看出这一点。
宇文所安《追忆》是这样解释这首诗的:
“建安十三年( 208),北方军阀曹操引重兵挥师下江南,此时汉 朝末代皇帝已经形同虚设,曹操自命为天子的“保护人”。到长江 后,曹操准备了一支舰队用来攻打南方的吴国,吴国声称它既不属于 汉王朝管辖,也不接受曹操的统治。当曹操的舰只停泊在赤壁时,吴 国的水军指挥周瑜,也是吴王的连襟,领导了一次勇敢无畏的袭击。 吴国的火船乘着久等而至的东风,直扑曹操的兵船,北方的军舰出于 防卫的考虑用铁链拴在一起,结果全部被烧毁。
这场战争打破了曹操征服南方、重新统一中国的希望。不过,如 果他征服了吴国,他肯定要把乔氏姐妹作为战利品带回北方,乔氏姐 妹是当时最美的女子——一个是国王的妻子,另一个是周瑜的妻子。 如果舰队没有被摧毁,如果乔氏姐妹被带到北方,那么,在曹操死 后,她们俩就会像曹操的其他妻妾一样被终身监禁,老死在为她们死 去的夫主修建的铜雀台里。
赤壁大战之后六百馀年,诗人杜牧( 803-853)在一柄锈戟上发 现了事情的这种并未发生的结果,这柄锈戟就是在赤壁找到的。他写 了一首题为《赤壁》的诗……
同许多发现古物的诗歌一样,这里也涉及许多除去覆盖物、擦掉 水垢和试着补上失去部分以恢复原貌的工作。这一系列工作的目的是
要认出找到的究竟
是什么东西。在这里,找到的东西最初显得颇有些 神秘,它没有全部埋在沙里,可是露出的部分又不易察觉,不过还是 引起了诗人的注意,使得诗人拨去沙子,把它掏出来。掏出的残余物 还能使人辨认出它原本是哪一类东西——“戟”——但是,要知道这 件器物究竟是什么,光有这个类名还不够。最终,当他经过磨洗让物 体显露出本形时,他没有发现事情是什么,只是发现了事情不是什 么。这里包括有某种不能肯定的、臆测的和并不当真的成份在内。
在这首绝句的前两行里,作者为我们凝练地描绘了揭示物体原貌 和认识它的场面,我们被这种场面吸引住了,每发现一样东西,人们 通常忍不住要去揭示它、认识它,就像在这里一样。同杜牧一起,我 们也认出了前朝的事(“认前朝”)。我们认出了这柄戟是一件旧 物,是前朝的出品,接着我们又认出了它属于哪一个朝代,最后,将 要达到我们的真正目的,通过这柄戟来认识这个朝代以及它的命运。 一旦我们了解了它,一旦我们把围绕在它周围的、被遗忘的过去全都 重新拼拢起来,这件蒙着泥沙锈迹的物品自身就将失去意义。
然而,就在我们刚要完成我们的认识时,我们的思维轨迹却像曹 操的战事一样,受到阻碍而力有不逮了。我们没能越过眼前的障碍而 把握这种神秘的美;由于无目的地幻想着假如事情发生的话可能是什 么样子,我们向知识的推进偏离了方向。向前疾刺的戟被人挡开了; 它落到沙里,埋藏了几个世纪,长满了锈,一面在幻想着,如果事情 的结局不是这样的话,那么,不是我们陷在沙里生锈,而是二乔陷在
铜雀台的春闺中等待老之将至
了。要是风伯长眼,不去帮周瑜放出那 股东风,而是帮我们的忙,让东风留着,等二乔进了铜雀台,吹绿铜 雀台周围的枝叶,那该有多好。偏离了目标的戟体现了一种没有实现 的可能性:它“回想着”事情可能是怎么样,而且找到了答案,我们 也幻想着它所幻想的东西。
这首诗的美,就在于进入后两句诗时思维运动出现的倾斜。当我 们涉及古物时,举隅法是经常出现的,一个部分能使我们认识和了解 不复存在的全部整体。但是,在这里,向前疾刺的戟偏离了它的方 向,使得我们也随之偏离了举隅法,而采用起换喻来,在其中,原因 和结果相隔遥远,中间隔着一层又一层的各种条件。要是春日的东风 不是为周瑜提供方便,帮他把火船吹进曹操的舰队,那么,曹操就会 打败吴国,把乔氏姐妹带回他的后宫。如果是这样,那么,曹操死 后,同样是春日的东风就会吹绿铜雀台周围的草叶,铜雀台中幽禁着 二乔,二乔春心荡漾,由于曹操死了,这种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出 现在诗的末尾的这种无法满足的性欲的形象(这样的形象在有关铜雀 台的诗歌中屡见不鲜,是幻想者在为曹操报赤壁之仇,因为曹操在 赤壁大战中没有能够实现他的欲望,而这柄戟在其中似乎也有一份。 除掉蒙在这件物品外的污垢,我们找到的是欲望,以及由欲望转变而 来的,未曾实现的可能性。
杜牧的这首诗同这些“可能会是”的推测是分不开的,在中国古 典文学里,这样的推测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它们只出现在某种事关何 去何从的时刻,出现在当事情可能会朝着这方面也可能会朝另一方面
发展时,面临机遇、鲁莽
的抉择和“尝试”的时刻。杜牧的诗似乎是 在告诉我们,如果不是那一天起了东风这个偶然事件的话,历史可能 会转向另一个不同的进程朝前发展。
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西方,偶然事件和一系列并非人为的机遇, 对历史发展趋向来说,始终构成一个特殊的问题。凡是同具体事件打 交道的历史学家都不得不承认有这样的时刻存在,但是,历史学家宁 愿把它们埋藏起来,只向人们提供一个其原因和结局都易于理解的进 程。准确地说,“历史”——同世界的真实的运转方式相反——是一 个由必然性驱动的机械运转过程,这个必然性犹如古代女神安奈克
(Ananke,她有许多神性和许多化身:经验的必然性、道德的必然
性、经济的必然性、神界的必然性。只要现实世界不断以纷繁复杂的 生活来为必然性勾勒出新的脸面,那么,我们如何形容限定它,实际 上并没有多大关系。杜牧在这里偏离了历史必然性的发展轨迹,正像 东风破坏了曹操征服吴国战事的发展,当然,后者只不过是一次由人 操纵的事件。
必然性贯穿于朝代更迭的历史中,偏离了这种必然性,就是异 端。注释是传统借以惩罚异端的工具。从宋代的许彦周开始,对杜牧 的这首诗有了一种相沿不替的解释,即认为杜牧这首诗隐伏着对曹操 的批评;他揭去这首诗表面的掩盖物,指出杜牧这首诗的真正用意在 于揭露曹操真正感兴趣是把乔氏姐妹占为己有,而不是他的更为要紧 的重新统一中国的责任。后来的批评家更加露骨地强调这种道德寓
意,他们补充说,曹操在军事上的失败是无可避免的,原因
就在于他 的动机不纯。
我们不必去顾及这样的解释说得是否合乎实情;要弄清楚这一 点,只有知道杜牧本人的用意是什么才行,谁也没有办法真正弄清楚 杜牧到底是什么用意,这是我们永远也把握不了的古代美。不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