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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里洗过的太阳

发布时间：2018-06-30 20:33:34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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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以下尊称汪老）的散文赶在这个梅雨季节行进尾声时，翻完了最后一页。唉，这个雨季真是太长、太长了。新闻里说，洞庭湖水位因连日暴雨已逼至历史最高点，而西南边陲的云南此时正闹着严重的旱灾。同是一片天空下，这老天爷哦，行为做事有时象个顽皮的孩童，任性着嘞。去年家门前成片成片开得极旺的玉兰树，眼瞅着花期要过了，昨夜才见它含苞待放盛装侍君的娇俏模样，倒让人有失后复得的惊叹。院子里的杜鹃也是开一搭没一搭的，只一颗泡桐树没轻没重地兀自开着，雨“扑哧扑哧”打过来时，缤纷一地的落英，倒也让人生出几分怜惜。

　　——分开之后另一年的春天，记忆也像下雪一样溶解，那些有你在身边的影片，呼的一声飞得老远老远。

　　《受戒》是我读的汪老的第一本书，那时正上学，属于有书念却不正经用功的时期。看的虽是节选，却西里哗啦被他简炼、干净的语境倾倒迷醉。起先以为他只是小说家，感觉与沈从文先生淡泊儒雅的文风有几分相象。后来才知道他还是散文家，并是沈先生的学生。“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在湘西古城凤凰沈从文的墓碑上刻着这八个字，记得我右手靠着碑石还留了影。那时知道沈先生是个作家，却不知是个大家，为文为人都是真正的大家。懵懂懂地走进沈先生的故居，一间极其简陋的院子，一如沈先生的为人——“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满室朴拙的家什，一丁点也不张扬。沈先生八十岁那年回乡，听家乡的傩戏，一种古调犹存的很老的弋阳腔，他动情地听着，泪流满面，说：“楚声，这是楚声！”

　　——爱在夏天过完之后，锁在秋天，当爱过多年之后的我好了一些，雨后的天上彩虹出现衬出一片蓝天。

　　沱江的水清冽冽地穿过虹桥缓缓流淌，水草绵长碧绿，坐在船中伸手就能在水里揪出一把。沿岸边有妇人举槌棹衣，扬起的棒槌一上一下，河水在空中划出一道亮汪汪的弧线来。秋日午时的太阳疲乏得持力不住，恨不得将全身热量一迸喷薄了早落个清静，而四下里除了潺水声声阖然绝响。一位身着青衣布褂的老妇满脸斑驳的皱纹，稀疏灰白的头发在脑后凌乱扎一个髻，敞露着干瘪的双乳眼望远处静默冥想。不知她何以如此，手里举着的相机被她澄静缄默的神态震摄，始终未敢贸然“咔嚓”下来。那是可以勾勒入画的，可惜我又拿不来画笔，后来在沈先生的文字里，一点点地循着他故事中人物的性情语言，却是可以追寻到边城里这些神秘乡民牧歌式的民风和韵致来。汪曾祺在文章里回忆他的二伯母，说每年夏天二伯母照例要回娘家住一阵，归宁那天，却总是出不了房门。出来，转身又跨进去，跨出来，又跨进去。轿前两盏灯笼换了几次蜡烛，她还没跨出房门。一个在旧学堂里念过私塾，年青守寡的女人在流金的岁月里不知不觉就着了“魔”，偃息了鲜活的生命。我叹息这些命运多舛的女人，谁又是谁的前世今生哩。

　　——我在淋过一场大雨之后的晴朗，那是春雨里洗过的太阳，每个冬季带来失落伤得多深，然后忽然看懂云的形状。

　　很是愕然，汪老与沈先生，天南地北不同时期出生的两个人，文风和文笔会那样的相近。从他们各自的笔尖里流泻出来的人生那样纯酿醇和、自然幽静。师承是一方面，更重要是两人性情的惺惺相惜罢。

　　“一川烟雨，满船风絮，梅子黄时雨。”好隽永清雅的句子。以前很憧憬这“梅子黄时雨”该是怎样的瑰丽悱恻，今年的雨季倒让我悚然吃惊，诗与现实其实蛮有差距的。四月的江南一踏入雨期，淫雨霏霏，空气湿热晦重，家中的墙壁止不住地冒“汗”，楼道地板也象泉眼似的一个劲往外渗水珠，洗浴间的镜子一片雾蒙蒙，往镜面一抹滑出一道轨迹水粘粘的，譬如“彩笔新题断肠句”，在潮湿滋长苔癣的日子幸有汪老的书作伴真可以快慰。几乎是在笑声里看完了汪老的书，这笑有时是会意、有时是苦涩，更多的时候是被汪老旷达豁然的心量而折服。

　　估计没有人会把“文革”时期错划成“右派”而高兴吧，而汪曾祺开篇第一句却是“真是三生有幸，让我当了一回右派，要不然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呵呵，经历过那段历史而有这等心量的估计是寥若星辰。划成右派后，汪老下放到一个地区性的农业科学研究所，起猪圈、刨冻粪，每天要扛一百七十斤重的麻袋，他一点也不含糊。晚上和农民被窝挨着被窝睡在一铺大炕上，他把这看作是观察农民，了解农村的好机会。既然苦难是避免不了的，何不把它过得精彩些哩。愁眉苦脸一天，开开心心也是一天，何不乐呵着过一天哩。闲暇之余，他组织村民演话剧，闹社火，用油底浅妆把一个个女工打扮得如花似玉，轰动了整个山区。后来，领导见他画画不错，委派他到下属单位“马铃薯研究站”画一套《中国马铃薯图谱》。研究站在山西沽源，那是绝塞孤城，古时设的一个军台。据清代记载，大臣犯罪往往是由帝皇批示“发往军台效力”的。枯源在坝上，地处高寒地带。这里集中了全国各地、各个品种的马铃薯，不下百来种。后来，汪曾祺回忆这段生活，说那是神仙过的日子，没有领导，不用开会，他一个人每天上午蹚着露水，到试验田里摘几丛花，插在玻璃瓶里，对花描画。下午画马铃薯的叶子。天渐渐凉了，马铃薯陆续成熟时，就画薯块。画一个整薯，还要切开来画剖面。一块马铃薯画完，薯块无用了，就随手埋进牛粪火里，烤烤，吃掉。他不无得意地说，全国象他吃过那么多品种马铃薯的，没有第二人。呵呵，这种自嘲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气量。有人问他，那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他说，随遇而安啊。人遇逆境不是“逆来顺受”而是“随遇而安”，“遇”是不顺的境遇，“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如何呢？既已如此，何不安啊。在困顿的环境中“哄着自己玩”，把不安不得已反当成一种乐趣，生活不就有了色彩，有了希望了吗？

　　——那是春雨里洗过的太阳，每个冬季带来失落伤得多深，每个呼吸都是新的芬芳，流下的眼泪留下了智慧。

　　生活是很好玩的。只要你肯琢磨，只要你把心态摆正，哪会有那么多过不去的坎呢？如同春雨里洗过的太阳，不经历风雨如何见彩虹啊！宋程颢有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当你有一天白发苍苍时，端一杯清茶，静坐时光的阴影里，回望过去，你会感谢生活给你种种境遇，苦乐皆咸尝，于是人间生活才会如此充满了盎然的光致。

　　——爱情会天亮也一定会黑，世界会等我它问我冬天过去没，我在淋过一场大雨之后的晴朗，那是春雨里洗过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