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奇之美与黍离之悲 - 张炎北行词赏析

发布时间:2015-05-06 13:48:51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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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奇之美与黍离之悲

——张炎北游词浅析

吴敏 王晓骊

(苏州高等幼儿师范学校 江苏苏州 215008

苏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苏州 215021

要:宋代遗民词人张炎的北游词词情内潜,而词境开阔,形成了沉郁深厚的情感张力,在300多首玉田词中独标一格。张炎北游词艺术风格的形成既得力于北方自然山水的苍凉粗犷之美,又来自于词人融亡国之恨与身世之悲于一体的抒情方式。张炎的北游之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影响了词人的创作,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其词清秀有余而气魄不足的弊病。

关键词张炎 北游词 沉郁

地域与文学的关系,前人早就有过精辟的论述。班固《汉书·地理志》云:“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梁启超《中国地理大势论》亦云:“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楚多放诞纤丽之文,自古然矣……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土影响民性,亦影响文品。文学得江山之助方能成奇丽之辞,不同的地理环境及地域文化必然会给文学作品打上深刻的烙印。而文人的北行南迁也常常会对其文学创作产生巨大的影响。如南北朝诗人庾信早年仕梁,其诗不脱齐梁体的窠臼;后仕北朝,诗风一变而为苍凉开阔,所以杜甫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风健笔意纵横” (《戏为六绝句》)。宋末遗民词人张炎也有类似的经历和风格变化。张炎出身贵族之家,其六世祖即为深受高宗皇帝宠信的循王张俊。三十岁以前,词人过着承平公子诗酒流连的生活,其词精致典雅,堪称当时雅词派词人的代表。宋亡以后,张炎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式的改变,从一个“嘲明月以谑乐,卖落花而陪笑”[1]P164的贵游少年一下子变成了“牢落偃蹇”的江湖落魄之士,其行踪主要在浙水东西两岸,即山阴、四明、天台之间。然而张炎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北游经历,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词人被征赴大都(今北京)参与缮写《大藏经》,第二年春末即南归[2](P32)。这次北游时间不长,词作数量也不多,约十首左右,但是在风格上独树一帜,完全不同于词人的其他作品,体现出由江山之助和亡国之恨交织带来的特殊风格。

江山之助与惊奇之美

张炎祖籍陕西[3]P86,但自从南宋初年张氏家族随宋室南渡以后,就一直生活在以临安为中心的江南地区。经过长达一百多年的经营,张氏家族至张炎的曾祖父张镃时就成为当时著名的豪侈之家,同时也是雅词创作的中心。对此宋人笔记多有记载,如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载:“张镃功甫,号约斋,循忠烈王诸孙,能诗,一时名士大夫莫不交游。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张炎的父亲还在西湖边建“吟台”,专供词人游赏吟词之用,当时不少著名词人如姜夔、周密等都曾是张家的座上客。张炎青年时期的生活和创作都是以杭州西湖为中心展开的。西湖秀美的风光给张炎早期的词作带来了清婉雅丽的风格,然而“一勺西湖水”的狭隘和词人拘囿于江南一隅的生活经历也使其词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情感浅薄、格调单一的弊病。以其成名作《南浦·春水》为例: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从意象的择取来看,词人所选择和关注的都是极其细小的景致,如绿波、浪痕、流红、飞燕、小舟、芳草、花香等,体现出细腻却失于浮薄的特点,正所谓“虽好却小”。这一特点不仅存在于张炎的词作中,也是当时大多数雅词派词人的通病。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江南山水本身就以软媚秀丽为主;另一方面则在于词人对这些景色过于熟悉,缺少一种新鲜感,也即“审美惊奇”。

惊奇感是审美快感产生的前提。对此西方美学家曾作过极为精辟的论述。黑格尔认为“艺术观照,宗教观照(无宁说是二者的统一)乃至于科学研究一般都起于惊奇感。”[4](P23) 1718世纪的英国文学评论家爱迪生也将审美的快感和惊奇感联系起来,他认为:“凡是新的不平常的东西能在想象中引起一种乐趣,因为这种东西使心灵感到一种愉快的惊奇,满足它的好奇心,使它得到原来不曾有过的一种观念,——这就是这个因素使一个怪物也显得有迷人的魔力,使自然的缺陷也能引起我们的快感,也就是这个因素要求事物变化多彩。”[5]P96 “惊奇感”常常来自于陌生化,来自于审美距离。而对于一直生活于江南的张炎来说,长江以北地区的山水自然无疑是陌生的,南北地理和气候的差异使词人产生了审美惊奇,从而给他的创作带来风格的转变。以《壶中天》“夜渡古黄河,与沈尧道、曾子敬同赋”:

扬舲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野人惊问,泛槎何处狂客? 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衰草凄迷秋更绿,唯有闲鸥独立。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

词人北上大约是在秋冬之季。淮河以北地区的深秋景色与吴越山温水软的风光很不相同,萧瑟荒凉,但却有一种空旷粗犷之美。从小就生活于江南的词人,一旦身历此境,那种由陌生感带来的审美惊奇,便征服了词人。这首词描写古黄河的深秋景色,一改词人温婉的作派,笔力苍劲,境界开阔。清代词论家陈廷焯对这首词推崇备至:“高绝、超绝、真绝、老绝,风流洒脱,置之白石集中,亦是高境。结更高更旷,笔力亦劲。通篇骨韵皆高,压遍古今”(《云韶集》)。这一时期张炎所作之词多写北方秋冬时节的自然景观,如“萧疏野柳嘶寒马,芦花深、还见游猎”(《凄凉犯》)、“万里冰霜,一夜换却西风”(《声声慢》)、“万里沙寒,雪深无路,破却貂裘”(《长亭怨》)……开阔中不掩衰飒,凄清处自有壮观。

黍离之悲与身世之痛

然而词人到底不是一个旅行者,从杭州到大都,一路上风光依旧而江山易主,更何况词人的亡国之恨中沉淀着更为深刻的切身感受。据考证,张炎的祖父张濡曾于宋德祐元年(1275年)镇守独松关,误杀元使臣;第二年元军攻陷临安,张濡被磔杀,家产全部籍没入官,张炎的父亲从此下落不明,从张炎《踏莎行》“水落槎枯,田荒玉碎”句来看,大约也因此而送了命,经此灭顶之灾,张氏家族百余年荣华富贵至此灰飞烟灭[2](P17)。这一段惨痛的经历成为词人心中难以抹灭的深痛。在亡国后的不少词中,张炎都提到了这段往事:“俯仰十年前事,醉后醒还惊”(《忆旧游》)、“十年旧梦,谩余恍惚云窗,可怜不是当时蝶”(《石州慢》)、“十年前事翻疑梦,重逢可怜俱老”(《台城路》)……

张炎北上时,距离这场亡国破家之难已有十五年之久,但词人心中仍深埋着家国之恨,他借景寓情,将北地风光与黍离之悲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苍凉悲慨的风格。如其《凄凉犯》词:

萧疏野柳嘶寒马,芦花深、还见游猎。山势北来,甚时曾到,醉魂飞越。酸风自咽。拥吟鼻、征衣暗裂。正凄迷,天涯羁旅,不似灞桥雪。 谁念而今老,懒赋长杨,倦怀休说。空怜断梗梦依依,岁华轻别。待击歌壶,怕如意、和冰冻折。且行行,平沙万里尽是月。

这首词也作于词人北上途中。连绵不断的燕山山脉、苍莽萧瑟的野柳芦花,让词人的家国之愁涌上心头。然而词人却不能也不敢明言,一方面借景而抒情,另一方面巧妙地使用典故,如“醉魂飞越”,用《诗经·王风·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酸风自咽”,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魏宫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都暗寓亡国之痛。这种亡国之痛又与词人漂泊流离的身世之感联系在一起,词中“征衣暗裂”、“天涯羁旅”、“倦怀休说”、“断梗”的描写正是这种漂泊感的体现。落魄江湖的身世之感本是宋词承载的主要情感,如柳永、秦观、姜夔、吴文英等都是此中高手。而张炎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其漂泊流离直接是由国家灭亡带来的。对于张炎和其他遗民来说,国家沦丧的悲怆更直接地体现为人如飞蓬的切身之痛。如《台城路》:

十年前事翻疑梦,重逢可怜俱老。水国春空,山城岁晚,无语相看一笑。荷衣换了。任京洛尘沙,冷凝风帽。见说吟情,近来不到谢池草。 欢游曾步翠窈。乱红迷紫曲,芳意今少。舞扇招香,歌桡唤玉,犹忆钱塘苏小。无端暗恼。又几度留连,燕昏莺晓。回首妆楼,甚时重去好。

此词作于大都,词人意外遇到了已十八年未见的好友汪菊坡,“一见若惊,相对如梦”。十八年,岁月流逝,青春老去,更让人难堪的是故国已亡:“水国春空,山城岁晚”。“水国”指江南,“春空”寓指亡国。宋代遗民多以春天代指故国,如刘辰翁亡国之后写过一系列悼春、送春词,表达的正是故国之思。在陵夷之变中,作为个体的词人回天无力,只能“无语相看一笑”。这一笑中夹杂着凄凉、沧桑、无奈、惊惧、痛楚等多种情感,百感交集却又相对无言,留给读者无限回味的空间。

北游词的影响

张炎的这次北游时间不长,但是对词人的生活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在其北归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还时时提到这段经历。如北归后第二年作《甘州》:“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其他如《长亭怨》(记横笛、玉关高处)、《解连环·孤雁》、《阮郎归·有怀北游》等都回忆这次北游。一方面,词人的此次北游是不得已之举,旅途劳顿以及北方的风霜雪雨从另一个侧面让他加深了对亡国之痛的体会;另一方面,词人游历大都,发现昔日的大宋子民已淡忘了亡国之痛,这加深了他对国事的绝望之心。以其作于大都的《庆春宫》为例:

波荡兰觞,邻分杏酪,昼辉冉冉烘晴。罥索飞仙,戏船移景,薄游也自忺人。短桥虚市,听隔柳、谁家卖饧。月题争系,油壁相连,笑语逢迎。

池亭小队秦筝。就地围香,临水湔裙。冶态飘云,醉妆扶玉,未应闲了芳情。旅怀无限,忍不住、低低问春。梨花落尽,一点新愁,曾到西泠。

词中描写大都的寒食节,到处是一片欢乐和平的景象,然而对于词人来说,却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梨花落尽,一点新愁,曾到西泠”结合他在序中有“都下寒食,游人甚盛,水边花外,多丽环集,各以柳圈祓禊而去,亦京洛旧事”的记叙,其中不难看出词人的深意。他在另一首作于大都的《忆旧游》词中也有这样的感慨:“自来去、对华表千年,天籁无声”。所以经过这次北游,张炎的人生观更趋绝望阴冷,只要看其《壶中天》,就不难体会词人疲惫空虚的人生感怀:

绕枝倦鹊,鬓萧萧、肯信如今犹客。风雪荷衣寒叶补,一点灯花悬壁。万里舟车,十年书剑,此意青天识。泛然身世,故家休问清白。 却笑醉倒衰翁,石床飞梦,不入槐安国。只恐溪山游未了,莫叹飘零南北。滚滚江横,呜呜歌罢,渺渺情何极。正无聊赖,天风吹下孤笛。

从风格而言,北游词词情内潜,而词境开阔,形成了沉郁深厚的情感张力。从整体来看,张炎词以空灵清秀为特点,不过如果仔细推敲,会发现张炎北归之后,其词在意境上是有所突破的,显著的例证就是“山”、“海”等宏大意象开始大量出现于张炎的词中,如:

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渡江云》)

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忆旧游》)

还惊海上然犀去,照水底、珊瑚如活。(《疏影》)

山风古道,海国轻车,相逢只在东瀛。(《声声慢》)

海上回槎。认旧时鸥鹭,犹恋蒹葭。(《春从天上来》)

雪空四野,照归心万里,千峰独立。身与天游,一洗襟怀,海镜倒涌秋白。(《疏影》)

苍潭枯海树。正雪窦高寒,水声东去。(《三姝媚》)

这些词与张炎北游前清丽有余而气魄不足的作品显然大有区别,这与张炎的这次北上之行不无关系。虽然这样的作品仅30余首,只占现存张炎词的百分之十,数量并不占绝对优势,但是这些作品却成就了张炎词中不可多得的“沉郁”风格,自有其艺术价值。

参考文献:

[1] 郑思肖.玉田词题辞[A].吴则虞校辑.山中白云词[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 杨海明.张炎词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1989.

[3] 王兆鹏.宋词作者的统计分析[A].唐宋词史的还原与建构[C].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4] 黑格尔.美学[M]第二卷.上海:商务印书馆1979.

[5] 爱迪生.论洛克的巧智的定义[A].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C].上海:商务印书馆1980.

本文来源:https://www.2haoxitong.net/k/doc/a41fe948f111f18582d05a2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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