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四下全然寂静，倒是濛着浅浅一层白雾花的玻璃窗外隐约有野猫的呜咽声。从枕边拿起张爱玲的《流言》读了起来，断断续续地咳嗽着。
隔着眼睛与纸张的距离，我却分明看到了七十多年前，那个民国的临水照花人穿着一袭华美的旗袍，在毛毛的黄月光下，伏在桌上，手握着冰冷的铁蓝色钢笔，孤独地写着那段冷黯而曲折的梦魇般的童年。
人们读她的《沉香屑》，读她的《倾城之恋》，全然留下泪来；可在这些华丽又深沉的文字背后，又有谁，看到了她曾走过、只映着她一个人影子的那些荒路？
字句行段逐渐模糊起来，迷离之中脑海里又现我初中时一个人走过的那些路。
外婆家是在一个窄长的巷子尽头处，红色的铁大门，锈迹斑斑，每次门打开都会有深回空荡的“呀吱”一声，绵绵地拖着。这段路开始的那天父母接我去初中报名，大包小包拎满了东西，车就在巷子外候着。在院子里要打开大门出去时，外婆突然迈着颤巍的碎步追到我身边来，手里攥着一把钱，拽着我的手臂，硬要把钱塞到我的口袋里；我一面推拒着一面劝她说不用，可她仍是不听，死死地扯拽着我的胳膊，她摇晃的身子就像是一堆干瘦的枯柴，我不敢用力挣脱，怕一个不小心她就会摔散，我只好像劝孩子一样劝她说：“不要了，时间来不及了，我下回再要，下回再要”，她听后方才说好，然后一面叮嘱着注意这个注意那个，一面看着我打开大铁门走出去再转过身来将大门关上。我独自走在巷子里，四周只有打在砖壁上空空回响的脚步声。突然，身后一声绵长深回的“呀吱”，然后听叫窸窣的脚步跨过铁门槛的声音，便安静了——我一面走着，一面咬着下嘴唇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鼻子一味地泛酸，微微抽噎起来。我能想象她满是老年斑的手臂扶着门，白色的头发在风中蓬着，她眼睛不好，所以她只能使劲眯着眼睛才能看清楚，她大抵就是这样，依着冷硬的铁门，在风中，费力地看着我越来越小的背影消失不见。。。。。。好想蹲下来抱头痛哭，想冲回那个满是果香的院里子，或者是回过头去再微笑着朝她挥挥手也是好的啊——然而终究没回头，一路干脆地走着。
这是这条路的第一段，巷子尽头目送着我的外婆跟巷子外不回头的我之间的一段路。
等到了初中，忍过了对家的思念，熟悉了没有亲人陪在身边的日子后，又开始适应在日光灯下学习的迷惘与失败。我一个人孤单固执地经营着，当同学们在下课时追逐打闹或埋头补觉时我就在座位上一声不吭地算着题；放学时大家如洪水决堤般奔向食堂抢饭，我却留在教室里温习着课堂上讲过的内容；我甚至会为了一道算不出的数学题而恼羞成怒，“哗哗哗”用力地叉划着潦草的计算步骤，题纸被我划烂，卷起刺眼的白色纸茬，桌上、手上全是墨污。有时晚上作业很多，下了自习还没写完，等到寝室熄灯后，大家入梦酣眠，我就独自蒙着被子打着手电赶作业。我一边心急如焚地计算着答案一边用撑得酸麻的手擦汗，滚热的汗水浸湿头发跟睡衣衣角，又被夜里的寒气浸得冰凉，刺骨黏腻地贴在背脊上，眼睛被手电筒冷硬的光炫得昏花的时候看看手表——离新的一天又不远了，才又恨又不情愿地关掉电筒睡觉休息；躺在床上还气急败坏，又不敢弄出什么动静，只死死地攥扯着被角、咬着嘴唇，听着窗外空悠寥落的公车鸣笛声，和着黏湿的汗渍，勉强浑浑入睡。。。。。。第二天的起床哨尖锐地响起，依旧拖着疲惫的身子，咳嗽着，冲出那栋潮湿的宿舍楼；种满了青冷的松杉的校园内寥寥几人，逆着破晓，我的身影在凤凰花色的晨光下摇摇曳曳，直直地，一直走到教室。。。。。。
这是这条路的中途一段，我与孤单、失败打斗的一段路。
最后的路呢？最后的路，我亦是一个人走过，我一个人接受与最亲爱的执友的分离，一个人接受“从此萧郎是路人”的以后。毕业典礼举行完了，大家各自散去，那个最亲密的朋友陪我去车站搭回家的车。在分离的仪式过后仍还有这样一个人陪我漫行，我有一种莫名的平静感。到了一处斑马线，路的那边便是车站。绿灯亮了，我偏过头来提示她该准备走了，她只浅笑道：“自己过去，我在后面看你。”来来往往穿流交织的人群黑压压地挤着，阴绿的灯不断地急速跳闪催促，我只好从路坎踏到铁灰色与骨头白色相互纵错的斑马线上。随着熙攘的人潮，我被迫不自然地左右攒动着，就在走到快一半时，我像是个临死的人想要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猛然回头一瞥——她仍是那般，梳着自然的刘海，穿着米黄色衣裳，双手交叠放在前面，遗世独立一般，突兀地站在那片躁动的人潮里，用一种凝重的眼神看着我；刹那间，毕业典礼上漫厅飞洒的纸花、一张张写得群蚁排衙的同学录、中考前在课桌上垒成山的卷子、俗气的课本封面、满是水渍的黑板、人头攒动的食堂、昏暗潮湿的宿舍、充斥着塑胶气味的操场、影子被夕阳拖得老长的校门——全在脑海里迸炸出来，然后又分明看清了对面的她努力将抽搐的嘴角僵平上扬——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很想走回去再说些什么，但是似乎要表达的都已经在同学录上写完了；想要流点眼泪，但似乎已经在进入考场的前几天对着她流完了。还能做些什么呢？便像她说的，一个人去走以后的路罢，没有分离又何来重逢呢？又很快转过头来，背着沉沉的书包独自走了过去。
然后。。。。。。然后在隔了快两年的今天，我毫无预兆地想到了这段路。我就自然地回头望着这路，似乎没有风吹的迹象了，也没有以往那般尖锐的芒刺了，稀泥巴看起来好像也不觉得跟以前一样黏重冰冷，却是那一串我曾独自留下的足迹，密密麻麻地映着，让我感味良久。
有些风景，大抵只有自己能见吧？我一直相信上苍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我们每个人生活中都会有这样一段路，都会有这样一个认识自己、沉淀自己的机会，都会有这样一抹印证我们活过的痕迹。至于是一步步慷慨自然地映上去，还是浑浑噩噩飘渺度过，全然取决于你自己。
仍然记得张爱玲的那张照片：穿着暗红色的织花旗袍，单手叉腰，高昂着头，下巴尖尖地凸过来，微虚着眼睛冷傲地藐看着，遗世独立般清冷，让人不敢再贴近，只好用仰望的角度，卑微地望着她。我说，她不是故作姿态，亦不是内心阴暗扭曲的怪物——她该是虚着眼睛，要尽力看清那段自己挺过、孤单而崎岖的路，路上还有她留下的蹒跚不稳跌跌撞撞的鞋印。
我没有她那般苍凉的身世背景，亦没有过与她同样痛彻心扉的经历，更是没有她那般底气，敢昂头傲视那片荒芜。但在一些泥泞曲折的路上独有我一个人深刻而明显的痕迹，我把这一切静静放在心里，不喧不扬，像苦行僧那般，默默地向生命朝拜，直至荼蘼深处。
夜深，雨停。窗外茫茫雾露，深冷静郁；街上唯酩酊醉者一人，模模糊糊，哼喃着无人能听懂的调子。却还是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路的轻快，向前方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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