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不要离开我
当那句歌词在冰场里响起的时候，心突然就这样碎了一地。柯柯看着睁大眼睛呆呆站立的我，滑轮一转停下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苏颜。
三年前，也是在冰场，当时我看着苏颜溜冰心里惊叹不已：怎么会有那么敏捷灵巧的女孩子?顺着滑逆着滑单脚滑旋转滑，每个动作都优美流畅，长发如瀑衣袂飞扬，美丽翩然如同起舞的蝴蝶。
走出冰场时已经是深夜，我看见冰场里那个漂亮的女孩子站在路边，有些不安地左顾右盼，心里有些奇怪又不敢冒昧，我拦了车说去M中，她在我上车的最后一秒拉住我的衣角，小声说：可以顺便载我去吗?我的钱包不见了。
那是高中开学前一天，我和苏颜结识。
两年前我从超市离开。背包被割了长长的口子，口袋里只有两枚硬币。身边有出租车停下，身后的女孩打开车门，衣领上熟悉的校徽光芒一闪，我冲上去脱口而出：可以顺便载我去吗?我的钱包不见了。
似曾相识的话。想起苏颜，我的眼泪突然落下来。女孩慌忙掏出纸巾给我，几乎是有些冤枉地叫起来：我没说不带你啊!
我和柯柯的相识也这么偶然。很久以后我想，上天对我到底是慈悲还是残忍，为什么让我用相同的方式认识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子，又让她们用同样的理由离开我?
想什么呢?柯柯抓紧我的手，带着我滑行。我跟上她的速度，对她笑，说：柯柯，幸好有你陪我。
柯柯深深地看我一眼，我突然觉得这样的眼神很熟悉，是不是曾在苏颜脸上出现过?
苏颜很少笑，我曾经暗暗地想，一定要让苏颜真正开心地笑一场，于是借了很多卓别林、憨豆的带子，硬拉她去我家看，结果是我笑到肠子抽筋，她在厨房帮我妈做了一下午的菜。晚上在一桌大餐前，我和弟弟为了一只鸡腿争得脸红脖子粗差点大打出手，苏颜看着我们玩笑打闹，向来清冷的眼里浮起温暖的笑意，唇边开出一朵粲然的微笑。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见到苏颜温暖而幸福的笑。那晚她和我牵着手一起睡。她对我说，破晓，我真羡慕你，你有那么好的家人。说这话的时候苏颜的表情有着淡淡的悲伤，眼睛亮如秋水，黑暗中我伸手过去，她笑了，说，我没有哭。
后来我才知道，苏颜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她妈妈是一家大公司的主管，忙碌得没有时间为惟一的女儿做一顿早餐。苏颜一直如此寂寞，即使她一套衣服抵得上我半年的零花钱，可她的手心一直冰凉，她没有温暖。
哎!我被急速滑过的男生轻轻一带，差点跌倒，柯柯回过头向我笑着叹气：你怎么还是改不了爱摔跤的习惯啊?
我笑笑，不说那是因为我习惯失神，只是更用力地抓紧她的手。柯柯的手心很温暖，她的体温比常人高半度，天生古道热肠热情爽朗可爱幽默，所有人都喜欢她把她当成活宝一个。
不像苏颜，站在风大孤高之处，令人仰望不可靠近。
苏颜，苏颜。
破晓，这首歌好耳?幔?是谁唱的?柯柯问我。
我说，是张惠妹的“站在高岗上”。
心里有血丝渗出来。想起苏颜在这首歌里跳舞的样子，长发高高束起，面容专注，一袭黑衣包裹的纤细身体。在歌声里突然就充满了力量，每一次抬臂转身，每一次旋转，都是完美的力量释放，惑人心神，让别人的心随着她的舞步跳出另一种频率，
我站在高岗上远处望
那一片绿波海茫茫
你站在高岗上向下望
是谁在对你 声声唱
柯柯朗声跟唱，小巧的嘴唇，唱出的歌却磅礴而大气，让人感到希望和力量。我看着神采飞扬的柯柯，心里如此踏实。柯柯是个与苏颜完全不同的女子，苏颜是高岭的蔷薇，艳丽却不可触及，高处不胜寒。而柯柯是阳光下的向日葵，生机勃勃，带来温暖。
走出冰场时也是深夜。我们等车的时候，柯柯几次看着我欲言又止，我想起柯柯今天反常的静默，便问她：你今晚怎么了?柯柯笑笑，摇摇头反问我：我还想问你呢，魂不守舍的样子，是不是不舒服?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起了苏颜。
苏颜?那个跳舞很厉害的漂亮女孩子?柯柯转过头，脸上微微现出思索的表情。
是的，跳舞很厉害的女孩子。所以高一还没结束，当那个艺术学院的主任第三次来找她的时候，她对我说：破晓，我决定离开。
我明白。大学只是她那个好强母亲的意愿，不是苏颜的梦想。舞蹈才是她的信仰。现在她的信仰向她张开双手，她可以拒绝第一次第二次，但不可能拒绝得了第三次，可是当我看见她脸上红肿的巴掌印时还是忍不住问她：苏颜，你不后悔吗?
破晓，只有在跳舞的时候，我才会快乐。苏颜对我微笑，说，我不是你，我一直不能幸福。
是的，苏颜只有在跳舞的时候，眼里才会发出热烈的光，而此刻，她的目光清冷如同月亮的光辉，那里会有泪水落下来吗?我恍惚间伸出手去，想接住它们。苏颜抓住我的手，说，我没有哭，破晓，是你哭了。苏颜摊开手心!里面是一把泪水。
我泣不成声――苏颜，我知道你不幸福，我虽有温暖的一切，可该如何分给你?她过来抱住我，轻轻叹息。苏颜的心跳如此激昂，可为什么她的手心那么冰凉?
我好像见过她是吗?柯柯轻轻蹙起眉，努力地在记忆里搜索。
去年我生日时你们见过。
就是那个穿黑色衣服，别着蓝紫色发夹的女孩子?柯柯叫起来。
虽然柯柯和苏颜看起来是迥然不同的女孩子，但我总是觉得，她们两个心里一定有些东西是一样的，不然为什么我看着柯柯的眼神时常常会想起苏颜?苏颜只见了柯柯一面，便肯定地说她喜欢柯柯?而柯柯只不过在一年前对苏颜惊鸿一瞥，便惊艳不忘到现在?
那次是苏颜离开后第一次回来找我，我们坐在茶庄里，面对面，心里默默欢喜。她走的时候留给我一张票，邻市的青年歌舞大赛。她说破晓，有一支舞是我坚持保留下来为你跳的，你一定要来，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那天晚上苏颜束着长长的头发，一袭黑衣，肩上缀着蓝紫色的长流苏。她站在舞台上向我微笑，如此坚定无悔。
连绵的青山百里长呀
巍巍耸立像屏障呀喂
青青的山岭穿云霄呀
白云片片天苍苍呀喂
我站在高岗上远处望
那一片绿波 海茫茫
你站在高岗上向下望
是谁在对你 声声唱
是我和苏颜的暗语，那首高亢而大气磅礴的《站在高岗上》。
苏颜是领舞，她脸上有着狂热专注的光。我从未见过她的眼睛如此明亮，如同北方那些指引方向的星辰；我从未见过她的面容如此皎洁美丽，如同盛放的山茶花。她纤细匀称的身躯每一举手每一投足都是华丽的蛊惑，每一个舞步都踩出心跳的另一种节奏，每一次旋转都有闪亮的蓝紫色流光划出完美的弧线。我听到身边的女生惊叹着说：那个女孩子跳得好漂亮!
苏颜，你知不知道，那幅我送 给你的你最喜欢的油画里，那只你为之着迷惊叹、有着一对蓝紫色屏风般美丽双翼的蝴蝶叫什么名字?它叫绿鸟翼蝶，只存活在巴西的热带雨林之中，翅膀上有着华丽无比令人眩晕的圆环形花纹，数量稀少，难以寻觅和观望。
此刻，我看着你站在高岗之上，面容绝艳，眼神桀骜，姿态高傲，睥睨众生。
苏颜，苏颜。
破晓，我唱歌给你听好吗?柯柯看着我，眼神热切，不等我开口就唱了起来。
柯柯唱的是《青藏高原》，歌声即使在喧闹的夜市里也显得高昂嘹亮，将空气拉出裂痕。
旁边的人向我们投以惊讶迷惑的目光，柯柯旁若无人地唱，我感觉有什么被柯柯的歌声温暖起来，在心里温柔地肿胀。想起阿沁，那个声音里充满生命张力与热烈壮美的女子，我突然就想流泪。柯柯，你的歌声让我想起夏日热烈的阳光，还有潮水撞击海岸时的奋不顾身，是那么得能够洞穿人的心脏。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柯柯，你就好像是神话里那个用歌声抚慰伤痕的精灵?
晚上在柯柯家留宿，她妈妈留了条子，说锅里留着汤，冰箱里有水果，柯柯兴冲冲地盛汤给我，带着抱怨的口气说妈妈总嫌她瘦，不厌其烦地熬汤想养胖她，害得她难以保持完美的身材。
可是口气里又有那么多的幸福和满足。
破晓，我要去上海，静默下来的柯柯轻轻对我说，
醇香的浓汤突然就没了味道，我机械地喝完最后一口，冷静地说：什么时候?
三天后的火车。有个朋友在那里组了个乐队，找不到合适的主唱。我想去。柯柯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头不看我的眼睛。
想起苏颜打电话给我，说，破晓，我三天后去北京。
我张口，无法成言，许久才说，祝你成功。
我对柯柯说：祝你成功，
柯柯用力抓我的肩膀，说破晓你不要这个样子!
我的眼泪汹涌而下，压抑地低声哽咽：可是柯柯，你答应和我一起读高四，你答应过的!
她看着我，那么深不见底的眼神。如此熟悉。
那天晚上我们手牵着手大睁着眼睛到天亮。我对她说起我从不向别人提起的苏颜，从相识到分开，一点一点地说出来，我说苏颜的寂寞和决绝，她的坚持到底从乖回头。我说柯柯，你和苏颜如此相似，都是这样离开我。柯柯抓紧我的手，手心灼热令人疼痛，她说破晓，我们想要走的路都不相同，你要相信苏颜爱你。她的远走并不是离弃，并且你也要相信，我多么希望你快乐。
是的，我相信你们爱我，也许我是幸福的。
三天之后，我去车站送柯柯，火车晚点，我们安静耐心地等。柯柯看见糖炒栗子，惊喜地跑去买。
两年前苏颜也是从这个车站离开，但我告诉她我有课不能送她。苏颜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很久，临上车时定定地看着候车室门口的大柱子，最后转身，不回头。我躲在柱子后面泪如泉涌。那个眼里有着疼痛，心上始终有着不肯愈合的伤口的女子，就这样决绝而坚定地远走，我对苏颜的记忆，便一直定格在那个落寞的转身里，固执地不肯再往前，
而今天，走的是柯柯，这个抚平我心底伤痕的阳光一般温暖的女子。
苏颜和柯柯，一个活在月亮背面一个活在温情里，一个沉默冷淡一个热烈如火，一个手心冰凉一个血液温暖，但却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子，给过我无限慰藉与温暖，包容我的小性子我的神经质我的多愁善感，都对我说破晓你要相信自己。
这两个看起来如此迥异的女子，却拥有一样的心，可以为了自己的梦想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并且眼神坚定明亮地告诉我，她们不后悔。
破晓，吃栗子。柯柯拿着纸袋跑回来，又把另外一件东西塞给我：你这一阵子总说头痛，这是核桃，补脑子的，以后不要再熬那么多的夜，多吃青菜和水果，多跑步还有游泳……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破晓。柯柯伸手抱住我，目光渗进不舍：我唱歌给你听好吗?
仍然没等我开口。在深夜11点半的候车室，柯柯拉着我的手，为我唱歌。歌声不是一贯的高亢嘹亮，而是低沉迂回。是一首英文歌，至今不知道它的名字，却永远都忘不了那温柔伤感的歌声是如何把心脏层层缠绕起来。
要我怎么忘记那些天籁一样的歌声啊!就像时光的碎片在沙漏里永不停息，就像孤芳自赏的水仙迫切地开放，就像月光之下情人的温柔呢喃，就像舞台上华丽的裙摆孤独执着地盛放，就像夜色里华灯初上色彩迷离荡漾，就像岁月变迁遗留下不舍的泪光，就像青鸟拍着华美的翅膀冲向大地，然后低叫着插入云霄，不再迷失彷徨。
我身边的女子，闭上眼睛专注地歌唱，仿佛在这一刻，歌声就是她所有的世界。
我看着柯柯，心脏疼痛无法开口，她睁开眼睛，目光熠熠地对我伸出手，摊开的手心里，是一把泪水，
想起苏颜对我说，破晓，是你哭了。
柯柯向我灿烂地笑，说：破晓，你要相信。然后提起行李走向站口，脚步坚定，不回头。
是的，柯柯，远走不是离弃，你们说过，我是惟一为你们流泪的女子，你们爱我，我相信。
我会永远相信。
只是，你知道我还有一句话没对你说吗?那句话也是两年前我想对苏颜说的，但我很早就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所以我只能让自己空空的手指屈成寂寞的手势，对它开口，
亲爱的，不要离开我。
亲爱的，不要离开我。
编 辑 青 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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