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志林（二）
宋苏轼撰
“若稽古”，其训曰顺考古之所谓。【凤麟按：《尚书·尧典》：“曰若稽古”，孔安国注：“若，顺。稽，考也。能顺考古道而行之。”】“若”，今之所谓“顺”也；古之所谓“诚”,今之所谓“真”也。非以“若”易“顺”，“诚”易“真”也。曰“惠”，亦“顺”也。方《虞书》时，未有云“顺”者也。
班固有云：“当孝文时，天下以郦寄为卖友。夫卖友者，谓见利而忘义也。若寄，父为功臣而又执【凤麟按：原作“势”，据《汉书》改。】劫，摧吕禄以安社稷，谊存君亲可也。【凤麟按：《汉书·郦商传》：“其子寄，字况，与吕禄善。及高后崩，大臣欲诛诸吕，吕禄为将军，军于北军，太尉勃不得入北军，于是乃使人劫商，令其子寄绐吕禄。吕禄信之，与出游，而太尉勃乃得入据北军，遂以诛诸吕。商是岁薨，谥曰景侯。子寄嗣。天下称郦况卖友。”班固赞曰：“当孝文时，天下以郦寄为卖友。夫卖友者，谓见利而忘义也。若寄，父为功臣而又执劫，虽催吕禄，以安社稷，谊存君亲，可也。”“执劫”，颜師古曰：“周勃等劫其父而令寄行說。”】东坡先生曰：当是时，寄固不得不卖友也。罪在于以功臣子而与国贼游，且相厚善也。石碏之子厚，与州吁游，碏禁之，不从，卒杀之，君子无所讥，曰大义灭亲。【凤麟按：《左传·隐公四年》：
“君子曰：‘石碏，纯臣也。恶州吁而厚与焉。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郦商之贤不及石碏，故寄得免于死，古之幸人也，而固又为洗卖友之秽，固之于义，陋矣！【凤麟按：班固史识，去史迁远矣，不止于此一事。】
蔡延庆所生母亡，不为服久矣。【凤麟按：《宋史》卷二八六有传，言其军略甚详，此事或其白璧之瑕也。】闻李定不服所生母，为台所弹，乃乞追服，【凤麟按：《宋史》卷三二九：“李定，字资深，扬州人。少受学于王安石。登进士第，为定远尉、秀州判官。……御史陈荐疏：‘定顷为泾县主簿，闻庶母仇氏死，匿不为服。’诏下江东、淮、浙转运使问状，奏云：‘定尝以父年老，求归侍养，不云持所生母服。’定自辩言，实不知为仇所生，故疑不敢服，而以侍养解官。曾公亮谓定当追行服，安石力主之，改为崇政殿说书。御史林旦、薛昌朝言，不宜以不孝之人居劝讲之地，并论安石，章六七上，安石又白罢两人，定亦不自安，蕲解职，以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吏房、直舍人院同判太常寺。”】乃知蟹匡蝉緌，不独成人之弟也。【凤麟按：《礼记·檀弓下》：“成人有其兄死而不为衰者，闻子皋将为成宰，遂为衰。成人曰：‘蚕则绩而蟹有匡，范则冠而蝉有緌，兄则死而子皋为之衰。’”郑玄注：“蚩兄死者。言其衰之不为兄死，如蟹有匡，蝉有緌，不为蚕之绩，范之冠也。范，蜂也。蝉，蜩也。緌为蜩喙，长在腹下。”】是时有朱寿昌，其所生母三岁舍去，长大，刺血写经，誓毕
生寻访。凡五十年，乃得之。奉养三年而母亡，寿昌至毁焉。【凤麟按：《宋史》卷四五六：“朱寿昌，字康叔，扬州天长人。以父巽荫守将作监主簿，累调州县，通判陕州、荆南，权知岳州。……寿昌母刘氏，巽妾也。巽守京兆，刘氏方娠而出。寿昌生数岁始归父家，母子不相闻五十年。行四方求之不置，饮食罕御酒肉，言辄流涕。用浮屠法灼背烧顶，刺血书佛经，力所可致，无不为者。熙宁初，与家人辞诀，弃官入秦，曰：‘不见母，吾不反矣。’遂得之于同州。刘时年七十余矣，嫁党氏，有数子，悉迎以归。京兆钱明逸以其事闻，诏还就官，由是以孝闻天下。自王安石、苏颂、苏轼以下，士大夫争为诗美之。寿昌以养母故，求通判河中府。数岁母卒，寿昌居丧几丧明。既葬，有白乌集墓上。……又知鄂州，提举崇禧观，累官司农少卿，易朝议大夫，迁中散大夫，卒，年七十。寿昌勇于义，周人之急无所爱，嫁兄弟两孤女，葬其不能葬者十余丧，天性如此。”】善人恶人，相去尔远耶！余谪居于黄，而寿昌为鄂守，与余往还甚熟，余为撰《梁武忏引》者也。【凤麟按：苏轼有《朱寿昌郎中少不知母所在，刺血写经，求之五十年，去岁得之蜀中，以诗贺之》诗。又有《朱寿昌梁武忏赞偈（并叙）》，略曰：“父母离别，其苦无量。于离别中，生离最苦。有大长者，曰朱寿昌。生及七岁，而母舍去。长大怀思，涕泣追求。刺血写经，礼佛忏悔。四十馀年，乃见其母。念报佛恩，欲度众苦。观诸教门，切近
周至。莫如梁武，所说忏悔。文既繁重，旨亦渊秘。一切众生，有不能了。乃以韵语，谐诸音律。使一切人，歌咏赞叹，获福无量。时有居士，蜀人苏轼。见闻随喜，而说偈曰”云云。】
郗超虽为桓温腹心，以其父愔忠于王室，不知之。将死，出一箱付门生曰：“本欲焚之，恐公年尊，必以相伤为毙。我死后，公若大损眠食，可呈此箱。不尔，便焚之。”愔后果哀悼成疾，门生依旨呈此，则悉与温往返密计。愔大怒曰：“小子死晚矣！”更不复哭。若方回者，可谓忠臣矣，当与石碏比。然超谓之不孝，可乎？使超知君子之孝，则不从温矣。东坡先生曰：超，小人之孝也。【凤麟按：此条见宋朱弁《曲洧旧闻》卷五。○《论语》曰：宁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又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郗超惟孝其身，不孝其心，去“色难”远甚，故东坡以为小人之孝也。今贪官污吏于其家，非不爱也，而有亏于国，是不知大节，故不重之。】
徐积，字仲车，古之独行也，於陵仲子不能过。然其诗文则怪而放，如玉川子，此一反也。耳聩甚，画地为字，乃始通语；终日面壁坐，不与人接，而四方事无不周知其详，虽新且密，无不先知，此二反也。【凤麟按：此条亦见五卷本，文字略异。○《世说·品藻》载卞望之云：“郗公体中有三反：方于事上，好下佞己，一反。治身清贞，大修计校，二反。
自好读书，憎人学问，三反。”《三国志·魏志·王肃传》评曰：“王肃亮直多闻，能析薪哉！”裴松之注：“刘寔以为肃方于事上，而好下佞己，此一反也。性嗜荣贵，而不求苟合，此二反也。吝惜财物，而治身不秽，此三反也。”○《宋史》四五九《卓行传》：“徐积，字仲车，楚州山阳人。……中年有聩疾，屏处穷里，而四方事无不知。客从南越来，积与论岭表山川险易、镇戍疏密，口诵手画，若数一二。客叹曰：‘不出户而知天下，徐公是也。’自少及老，日作一诗，为文率用腹稿，口占授其子。”】
钱塘寿禅师，本北郭税务专知官，每见鱼虾，辄买放生，以是破家，后遂盗官钱为放生之用。事发坐死，领赴市矣，吴越钱王使人视之，若悲惧如常人，即杀之；否，则舍之。禅师淡然无异色，乃舍之。遂出家，得法眼净。禅师应以市曹得度，故菩萨乃见市曹以度之。【凤麟按：语云：公门之内好修行。禅师欲生及鱼虾而靡费生民之资，夺此与彼，未可谓达，其于罗汉果亦不当得。】学出生死法，得向死地走之一遭，抵三十年修行。吾窜逐海上，去死地稍近，当于此证阿罗汉果。【凤麟按：此条亦见五卷本。】
《梁史》：刘凝之为人认所著履，即予之，此人后得所失履，送还，不肯复取。【凤麟按：《南史》卷七五：“刘凝之，字隐
安，小名长生，南郡枝江人也。……又尝认其所著屐，笑曰：‘仆著已败，今家中觅新者备君。’此人后田中得所失屐，送还不肯复取。”】又沈麟士亦为邻人认所著履，麟士笑曰：“是卿履耶？”即予之。邻人得所失履，送还，麟士曰：“非卿履耶？”笑而受之。【凤麟按：《南史》卷七六：“沈麟士，字云祯，吴兴武康人也。……尝行路，邻人认其所著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