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寅
博大精深的中华诗词,自古即有诵吟的高雅传统。诵吟,即“诵读吟咏”,也叫吟诵。其实,诵吟的叫法更朴实。汉字母语基础上的古来诵吟这门“绝学”,就“诵读”而言应属语言艺术,就“吟咏”而言则属音乐艺术。因此,中华诗词的诵吟是一门综合艺术(综合性的古来书房读书艺术和口头作诗品诗艺术),非常讲究字声与乐音的紧密结合。本文不涉及“语不同音”的方言,试从共同语(雅言)层面的字、句、篇这一角度入手,来谈诵吟的字谱以及诵读和吟咏怎样结合,相信比较实用。
一、谈字:拟声而吟,字调转为字谱
诵吟的根基在汉字,汉字妙在字乐一体。其声调称为字声亦称字调,字调的实际读法(今称调值),是古来诵吟得以取音的依据所在。诵吟的学理和乐理,无论是先秦的“声依永(言)”,还是南宋的“依字行腔”,严格说来,都是运用拟声法将字声转为乐音,也就是将字调转为字谱。而拟声法的源头,则可上溯到“中华乐祖”伶伦。据载,黄帝时代伶伦发明乐律时,就是模拟了凤凰的美妙鸣叫声。
上万的汉字,组装成了万千亿兆古今诗词,但离不开唐宋以来共同语层面的五个声调: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五声的权威文本是“风鸣两岸叶”(孟浩然诗句)。与诗词创作只讲四声不同,诗词诵吟欲达高水准则必讲汉字五声。然而,清代嘉道以前汉字五声的调值(声调的实际读法),学界现已无法弄清楚,故而无法根据调值来拟声和取音。如此说来,共同语(雅言)诵吟要复古到19世纪嘉道以前的近古、中古和上古,目前只能怅然遥叹。
幸运的是,19世纪晚清经民国到新中国建立之初,历时只有百余年,共同语层面的五声调值前后相继,应无变化,已由现代语言学奠基者赵元任等在民国初期率先研究并确定之。笔者用他发明的五度标调法先标出汉字五声的调值,再依十二平均律在右边用竖线将乐音刻出来比对,结果发现:汉字五个声调均可拟声而成对等的高咏字谱(乐音);整体下降五个“半音”后,又可复制成对应的低吟字谱(乐音)。现将汉字五声的字谱全部展示如下(用数字简谱记音,加圈的表示低音。后文同此):
阴平字(一,平而行)。高咏谱为:55或66;低吟谱为:22或33或⑥⑥。(实际记谱时只记单音,吟咏时拖长一拍即可。该单音的吟咏还可处理成波音。另,低吟谱⑥⑥系由22再次下降五个“半音”得来)这些字谱与阴平的调值55对等或对应。
阳平字(/,上而行)。高咏谱为:35或36;低吟谱为:⑦2或⑦3。这些字谱与阳平的调值35对等或对应。
上声字(Ⅴ,折而行)。高咏谱为:214或215;低吟谱为:⑥⑤1或⑥⑤2。这些字谱与上声的调值214对等或对应。
去声字(\,下而行)。高咏谱为:51或61;低吟谱为:2⑤或3⑤。这些字谱与去声的调值51对等或对应。
入声字(⊥,平而止)。高咏谱为:50或60(0为休止音,下同);低吟谱为:20或30或⑥0。(低吟谱⑥0系由20再次下降五个“半音”得来)这些字谱与入声的调值50(0表示休止)对等或对应。
需要说明的是,入声的调号与调值系根据赵元任的论说而确定:入声与阴平之声同高,时长只有阴平的一半。因此,入声字诵读时必须“高而短”。而入声字的吟咏,则无论高咏和低吟都必须短吟,其诀窍是:短促加爆破,振动声带。
以上五声字谱的敲定,从调值上解决了汉字的吟咏问题,也证实了汉字母语从古到今字乐一体。至于具体操作时的难点,应该是诵吟那些一字两读的汉字,兹举两例:
思:该字平仄两读,词性有别。作动词用时读阴平(一),如:思君、相思的思,吟咏时要选用阴平字谱。作名词用时读去声(\),如:诗思、秋思的思,吟咏时要选用去声字谱。
易:该字入去两读,词性有别。作动词用时读入声(⊥),如:易帜、易容的易,吟咏时要选用入声字谱。作形容词用时读去声(\),如:平易、简易的易,吟咏时要选用去声字谱。
二、谈句:遵规守则,长吟短诵合一
句的诵吟,必须遵循句尾字长吟(入声字则一律短吟)的规定;尤其要遵守“平长仄短”规则,将句中逢双的平声字定为长吟、句中逢双的仄声字以及逢单的其它字全部定为短诵。
限于排版和篇幅,这里只能简谈诵读和吟咏合一的五、七言律句以及带一字逗的词句。先看杜甫的七言律句(诵读):
门 泊 东 吴 万 里 船
/ ⊥ 一 / \ Ⅴ /
句尾字“船”按规定要长吟,可用阳平字谱⑦2拖长其音。句中双字要遵守“平长仄短”规则,将平声字“吴”定为长吟,同样可用阳平字谱⑦2拖长其音;然后,将句中逢双的仄声字“泊”、“里”和逢单的其它字全部定为短诵。凡短诵,按声调诵读即可。综上所述,杜甫该句诵吟如下:
门 泊 东 吴 万 里 船
/ ⊥ 一 ⑦2 \ V ⑦2
这种诵吟合一提请读者千万注意,短诵和长吟的区分办法是:诵一个字与吟一个字所需时间之比大约为一比六。再看张九龄的五言律句(诵读):
海 上 生 明 月
V \ 一 / ⊥
句尾字“月”为入声,可用入声字谱30低吟,短促加爆破,振动声带。句中双字要“平长仄短”,故将“明”定为长吟,可用阳平字谱⑦2拖长其音。至于句中其它字,则全部定为短诵而按声调诵读。综合上述,张九龄该句诵吟如下:
海 上 生 明 月
V \ 一 ⑦2 30
上面谈的是五、七言律句诵吟,以下谈词句的诵吟。词为长短句,词句的诵吟与诗句大同小异。所谓小异,主要是指领格字(或一字逗)词句的诵吟。先看陆游《沁园春》里的词句(诵读):
幸 眼 明 身 健
\ V / 一 \
句尾字“健”按规定要长吟,可用去声字谱51拖长其音。该五字句为前一后四结构,“幸”为领格字。因此,该句的诵吟必须除开前一看后四,将长吟之字定在逢双的“明”,可用阳平字谱⑦2拖长其音。然后,将其它字全部定为短诵而按声调诵读。据此,陆游该句诵吟如下:
幸 眼 明 身 健
\ V ⑦2 一 51
再看南宋张炎《八声甘州》一词的起句(诵读):
记 玉 关 踏 雪 事 清 游
\ ⊥ 一 ⊥ ⊥ \ 一 /
句尾字“游”按规定要长吟,可用阳平字谱⑦2拖长其音。该八字句为前一后七结构,“记”为一字逗。因此,该句的诵吟必须除开前一看后七,将长吟之字定在逢双的“关”和“清”。“关”用阴平字谱2拖长其音,“清”用阴平字谱3拖长其音。然后,将其它字全部定为短诵。据此,张炎该句诵吟如下:
记 玉 关 踏 雪 事 清 游
\ 丄 2 丄 丄 \ 3 ⑦2
写到这里,有一种仄入脚和入入脚的句子要特殊处理。例如,唐代司空曙的“故人江海别”和李白的“青山横北郭”,句尾字均为入声,按规定必须短吟;而前边紧接的字按规定要短诵。问题来了,此时的短诵短吟挤在一处,好比行车时紧急刹车,险而不稳。化险为夷的解救办法是:将本应短诵的前一字改为长吟;前一字若为入声,则将本应短诵的更前一字改为长吟。据此,司空曙和李白的该诗句诵吟如下:
故 人 江 海 别
\ ⑦2 一 ⑥⑤1 30
青 山 横 北 郭
一 3 ⑦2 丄 30
三、谈篇:首尾呼应,韵脚落音求同
中华诗词的诵吟,篇章结构上讲究浑然一体,重在韵脚(句末韵字)的落音。如果韵脚的落音前后相同而重现,首尾呼应,则整个篇章就有了鲜明的稳定感和回环美,此乃上乘。反之,听觉上就会“散架”,整体的音乐形象就会降低而落于下乘。此中奥妙,当代诵吟名家大多心领神会。为了从乐音上说明问题,现将国内校园作息起床号(军号)播放音展示如下:
⑤ 1 一 一 / 3 1 一 一
3 5 一 一 / ⑤ 1 一 一
整个乐音起承转合共四句,章法上类似于起承转合的绝句和律诗。第一、二、四句的落音均为1,首尾呼应,音乐形象稳定而鲜明,美感性强。由此推及到诗词的诵吟,先看柳宗元的古绝《江雪》:
千 山 鸟 飞 绝
一 3 V 2 ⑥0
万 径 人 踪 灭
\ \ / 2 ⑥0
孤 舟 蓑 笠 翁
一 3 一 ⊥ 3
独 钓 寒 江 雪
⊥ \ / 2 ⑥0
该诗押入声韵,韵脚为“绝”、“灭”、“雪”。诵吟时韵脚落音相同,均为⑥0,首尾呼应,从而形成了上下贯通的稳定感和回环美。由此可知,诵吟时韵脚落音求同,是上达音乐美的客观需要,也是主观追求。接下来看王维的律诗《观猎》:
风 劲 角 弓 鸣
一 \ ⊥ 3 ⑦2
将 军 猎 渭 城
一 3 ⊥ \ ⑦2
草 枯 鹰 眼 疾
V 2 一 ⑥⑤1 30
雪 尽 马 蹄 轻
⊥ \ V ⑦2 2
忽 过 新 丰 市
⊥ \ 一 3 51
还 归 细 柳 营
/ 3 \ V ⑦2
回 看 射 雕 处3
/ 2 ⊥ 一 3⑤
千 里 暮 云 平
一 V \ ⑦ ⑦2
该诗韵脚为“鸣”、“城”、“轻”、“营”、“平”,诵吟时落音均为2,上下呼应,从而深具稳定感和整体回环美。假如尾句“平”改用阳平字谱⑦3,韵脚落音便无法呼应,就会破坏结构上的整体感和回环美。或者,第四句韵脚“轻”若改用阴平字谱3,也会破坏首尾呼应的整体美。另,尾句“云平”两字阳平连吟,为求诵吟效果更佳,有意仿照诵读法则,将“云”的字谱⑦2去掉了后一半。
最后 ,看词的诵吟合一。以李清照《如梦令》为例:
常 记 溪 亭 日 暮
/ \ 一 ⑦2 ⊥ 2⑤
沉 醉 不 知 归 路
/ \ ⊥ 2 一 3⑤
兴 尽 晚 回 舟
\ \ Ⅴ ⑦2 3
误 入 藕 花 深 处
\ ⊥ Ⅴ 2 一 3⑤
争 渡 , 争 渡
一 51 一 2⑤
惊 起 一 滩 鸥 鹭
一 V ⊥ 3 一 2⑤
该词韵脚为“暮”、“路”、“处”、“渡”、“渡”、“鹭”,是一首仄韵词。诵吟时,除了两个“渡”中的前一个故意走偏而错开之外,韵脚落音均为⑤。该词的诵吟之所以和谐而稳定,形成了整体的乐音回环美,原因就在于:韵脚首尾呼应,落音求同。
2020年1月修正稿
(全文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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