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预言》赏析

发布时间:2020-05-31 13:27:24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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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芳《预言》赏析

——联系商隐诗歌

 

 

有人说“鲁迅属于晋,周作人属于明清,何其芳属于晚唐”,我觉三点中最后一点最靠谱。何其芳是以天生的好语感来写诗的,他将晚唐的绮丽、青春的伤感和梦想揉碎在一起,才写出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少有的纯粹而精致的诗歌。这种诗歌,总逃脱不了商隐抒情诗的细腻、纤弱、伤感和无望的情绪,耳濡目染义山诗歌近十载的我,欣赏的现代诗当属何其芳、戴望舒一类。本文将以义山诗歌作为参照,重新阐释何其芳的《预言》。

“五四”时期的爱情诗的出现,是一个很有争议的现象:一方面高举反封建旗帜,吸取西方文艺理论,大量使用象征、隐喻,使诗歌走向现代;另一方面,却暗地里借鉴中国古代诗词曲的音韵、格律,乃至意境、情感,无论是闻一多的“新格律诗”,还是戴望舒的《雨巷》,都与古典诗歌密切相关。闻一多曾坦言,中国“缺少情诗,有的只是‘忆’、‘寄’,或曲喻隐指之作;坦率的道白恋爱者绝少,为爱情而歌咏爱情的更是没有。”他认为,“五四”时期的爱情诗,只是做到了“告白”的一步。[1]“五四”时期的诗人、学者,多数持闻一多的观点,他们为了达到“快速革新”的目的,过分地强调西方诗歌理论,对于中国诗歌中的晚唐、唐宋诗词,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而何其芳、戴望舒对于古诗词的了解,联系诗歌西化浪潮,足以使他们达到“中西合璧”,因此他们的爱情诗在表达人生的美丽与痛苦的情感体验上独领风骚。

《预言》是何其芳在爱情诗探索中历经浮泛和幼稚之后的成熟之作,青春与爱的赞美与叹息,使得这首诗呈现出美丽而忧伤的旋律。这种美丽和忧伤,与其说来自古希腊神话,不如说是晚唐诗歌借助神话的重新呈现,神话是框架,而深沉的情感体验源自晚唐诗歌的灵感。我所熟悉的义山,绝不是一个感情肤浅的人,晚唐的绮丽,浓墨重彩地表现在义山深婉精丽、富裕感伤情调和象征暗示色彩的诗风,《无题》《锦瑟》《燕台诗》等一系列抒情诗,或抒伤离怀远之意,或写小会聚别之思,或发伤逝永隔之恨,情真语挚、婉曲缠绵,大都带有浓厚的悲剧色彩,芳菲凄美,乃心灵真切体验,达到较高的意境和品格。下面我将就《预言》每段与义山诗歌相互参照进行赏析。

《预言》全诗的结构是“期待—幻想—誓言—破灭(绝望)”,在义山的许多诗致都遵循这个结构,如《无题·飒飒东南细雨来》。在义山的爱情诗中,无日无夜的盼望,无数个花期的等待,寂寥落寞的女冠,独处寡居的神女,伴随主人公的都是真切的情感体验。晚唐诗歌的“未成曲调先有情”(白居易),便是何其芳自己所言的“那种未成格调的歌”。

 

斑骓只系垂岸,何处西南待好风?——商隐《无题》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商隐《无题》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商隐《无题》

 

诗歌第一节,等待有了消息,听得见渐近的足音,心中欢喜。主人公已经感应到“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是源于深深的孤独、源于日日夜夜的聆听,才有的感应,如“过尽千帆皆不是”(温庭筠)的楼头思妇,如“忽见陌头柳色”(王昌龄)的闺中怨女,对于窗外的一切都听得仔细,“风叶共成喧”,还有麋鹿的蹄声,都不能打扰她听见“年轻的神”的“银铃的歌声”。这等待的情绪,唐诗宋词中屡见不鲜,从元稹《莺莺传》中“墙头花影动,知是玉人来”,到观《满庭芳》中“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无不是细微的风吹草动、吹乱浓愁。

在商隐的诗歌中,主人公自来多情,“心有灵犀”的一厢情愿,一如“告诉我”、“你是不是……”;为一个誓言而等待,为一种一厢情愿的情思而守候,恰如义山诗“来是空言去绝踪”,这种生命的情感体验由最初的激动、神往,到最后的失望、绝望,其间还要伴随着漫无边际的幻想。于是《预言》抒情主人公便开始绮丽的幻想,从第二节到第五节,便全部是幻想,当然其中有誓言的部分。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商隐《无题》

帘钩鹦鹉夜惊霜,唤起南云绕云梦。——商隐《燕台诗 秋》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香微度绣芙蓉。——商隐《无题》

 

在诗歌第二节中,抒情主人公开始幻想,幻想“年轻的神”住的地方,幻想沉醉于歌声的悠扬,但是还未使对方靠近。“南方”一直是何其芳诗歌所钟爱的意象;抒情主人公为自己设置了孤郁阴冷的境地,却为对方设定了“温郁的南方”。温暖的春天里,有月色、日光、春风、百花、燕子、绿,主人公沉醉于“如梦的歌声里”,“温馨”欲忘未忘。这种幻想诚然美丽,却来不及思量是否容易破碎。

在义山的诗歌中,由此及彼式的幻想随处可见,“但愁”、“应觉”全是主观的幻想;从“惊霜”幻想到“南云”,不正如《预言》抒情主人公对“南方”的幻想吗?“蜡照半笼金翡翠,麝香微度绣芙蓉”,上句“金翡翠”以实境为梦境、下句“绣芙蓉”疑梦境为实境,皆是主人公的幻想,这象征、联想不能说不美丽、感人。“年轻的神”还未靠近心已醉,此情情深。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商隐《锦瑟》

安得薄雾起缃裙,手接云軿呼太君。——商隐《燕台诗 夏》

 

在诗歌第三节中,抒情主人公招呼“年轻的神”近旁坐下,为他准备了“虎皮的褥”,北方的阴冷夜里,为他点燃收集了一生的秋叶,再低低地为他唱歌。落叶投火芳心成灰,“一寸相思一寸灰”,为爱付出至死不悔。这迷离般的场景,主人公大概已经忘却 “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已沦陷“空闻下蔡迷”的境地,完完全全地投身其中了。

这迷离般的梦,便是义山《锦瑟》中的“庄生晓梦”、沧海珠、蓝田玉,可望而不可即,可梦而不可得,但庄周梦蝶,已不知吾为蝴蝶、蝴蝶为吾了。《预言》中的抒情主人公,早已醉在自己的幻想其中、无法自拔了,早已像义山诗中的女子,身著缃裙,在薄雾中接过“年轻的神”的云车,呼唤着自己所思念的人呢!

 

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商隐《燕台诗 夏》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商隐《夕阳楼》

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商隐《正月崇让宅》

 

在诗歌的第四节中,希腊神话中“水仙”与回声的痕迹再明显不过,这善意的警告,不过是想留住“年轻的神”,让他与抒情主人公同行。“古老的树”、“半生半死的藤”,黑暗中“野兽”、“蟒蛇”的斑纹或形状,这些象征反倒有些楚辞中的山鬼、湘君所居之处的味道,荒烟平楚、暗啼风雨。抒情主人公设想“年轻的神”一个人迷失在黑暗的森林里,把他的“怯怯”之情设想的如此真切。

这场景似乎与周邦彦《少年游》词中“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义山的诗歌里,虽然暂时没有发现如此的挽留,但是一个人的独处,依然令人痛婉凄恻,君不见“寂寞”、“展转”、“惊猜”,如孤鸿一般不知何处去。

 

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商隐《燕台诗 春》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商隐《无题》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商隐《无题》

 

在诗歌的第五节中,抒情主人公愿与“年轻的神”同行,向他指路、为他唱歌、给他温存,她的眼睛便是黑暗中指给他的光明。这誓言是何等的坚定和温馨,一如回声迷恋着水仙,“回声恋之尤笃,诱之不遂而死”[2]。这誓言是深爱着对方的可怜人儿,自古爱说的话:君不见义山诗中春色如许、所思不见;春蚕到死,蜡炬成灰;相思无益,惆怅终身。

 

未容言语还分散,少得团圆足怨嗟。——商隐《昨日》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商隐《无题》

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商隐《板桥晓别》

 

在诗歌的最后一节中,幻想终究以失望而告终,那消失的足音,恰如愁予《错误》中“你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恰如席慕容《一棵开花的树》中“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经历了艰难岁月的等待、守候,日日夜夜的思念、渴慕,终于在“人面不知何处去”(护)之时,留意到都城南门上生锈的锁。是啊,是生了锈的锁,心如锈锁。那足音渐近渐远,却在心海间激起喜悦、激起惆怅,正如轼《江城子》词中“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正如韦庄《女冠子》词中“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在义山诗歌中,更多的是聚散无常的感慨与佳期如梦的迷惘,才有“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才有“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才有“未容言语还分散”,才有“车走雷声语未通”,才有“歌唇一世衔雨看”,才有“一夜芙蓉红泪多”。我始终相信,最浓重的爱情悲剧莫过于此,满心期望、一心付出,到了最后却证明是一个错误。

虽然,何其芳在《预言》中表现的思想涵,远远比义山诗词的字面解释要深刻得多。但他表达的深邃主旨,依然能够找到义山诗词作为注脚。

在何其芳《迟暮的花》中,可以看见“预言”的诠释。何其芳通过虚拟的主人公欧阳先生的作品,回顾20年前构想的故事中两个人物的私语∶一段失落的爱情的经历。一个青年为了消除“对于爱情的闯入无法拒绝的惊惶”,竟在一个郊外的森林里度过了一个下午。

 

——这就是你给自己说的预言吗?为什么那年轻的神不被留下呢?

——假若被留下了他便要失去他永久的青春。正如那束连翘花,插在我的瓶里便成为最易凋的花了,几天后便飘落在地上象一些金色的足印。

——现在你还相信着永久的青春吗?

——现在我知道失去了青春人们会更温柔。

——因为青春时候人们是夸的?

——夸的而且残忍的。

——但并不是应该责备的。

——是的,我们并不责备青春……

 

在何其芳那里,“年轻的神”老了,开始反思他的青春。难道真是是“预言”注定的吗?在何其芳那里,《预言》被赋予了情感世界的人生哲理,青春是爱的赌注,一旦爱上,便会付出永久的青春。在遭遇爱情和青春的人生困境时,所有的生命情感体验便付诸一个“年轻的神”的象征之中。在诗歌中诗人寄托了爱的独特情感世界,那些意象无不凝聚包含了诗人的生命选择和人生热情的追往。这“爱的拒绝”,何其芳《预言》中的爱情诗的情感世界,就是他所说的由“幻想里的世界”生长出来的一些“闪着光亮”的精神花朵。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商隐《无题》

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商隐《无题》

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商隐《燕台诗 冬》

 

青春与爱情的矛盾在义山诗歌里也能找到注脚,抒情诗中一般以植物的荣枯、候鸟的迁移、落寞地举动、重复的动作等来象征时光的推移,青春容易消失,相思催人老去。女性的青春观念永远相比男性要强,在义山的笔下,女主人公无一不是珍爱容颜的,但是在面对深切的爱情体验之后,却依然表现为“未妨惆怅是清狂”。画舸中的女子容颜尚好,却担心月宫里的嫦娥未必还是那容貌秀丽的婵娟之子,这深切的青春感慨,怕是《预言》中同样用心倾注的吧?

《预言》中“年轻的神”终于消失了足音,无语而去。生命中的那些欢愉的“幻想”,究竟是痛苦还是美丽?在出版诗集《预言》同一年里,何其芳就曾说,集子中的“那些诗差不多都是飘在空中的东西”[3]。这是过分的自省,人生情爱的悲剧,终究是令人绝望的美丽。何其芳坦言:“我垂下了翅膀。我发出一些‘绝望的姿势,绝望的叫喊’。我读著T·S·爱里略特,这古城也便是一片‘荒地’。”[4]他“更感到了现实与幻想的矛盾,人的生活的可怜”[5],这种宇宙洪荒、“荒原”一般的“绝望”,使他对现实更加失望,反而倾心于“强悍的幻想”。个人生命存在与现实不和谐,现实和理想相冲突,“彷徨的灵魂”便开始“奇异的幻想”。

尽管对于生活本真,诗人在一定程度上怀有艾略特一般的“荒诞性”认识,但是在表现形式上,诗人严格与“荒原”的阴暗、怪异的象征相区分。在诗歌中,诗人所选用的意象绝大多数是、温馨、浪漫、美丽的。诗歌所传达的表层意象里,也只是忧愁、哀伤,很少会抵达绝望。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商隐《瑶池》

歌唇一世衔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商隐《燕台诗 秋》

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商隐《燕台诗 冬》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商隐《春雨》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商隐《暮秋独游曲江》

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商隐《无题》

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商隐《过楚宫》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商隐《锦瑟》

 

何其芳把爱情的悲剧结局做了淡化处理,而倾心于爱情的幻想之中,幻想中的绮丽与美好,把失望乃至绝望隐藏的很深,深到读者醉于幻想中,而不去计较结局。这便是我喜欢何其芳诗歌的原因之一。在义山诗歌中,即便是最后的结果是永远不能再见面,“一往情深深几许”(纳兰性德),那层彻底绝望的意思都无法传达给读者,相反地,更增加了深情。而深情,在任何年代都是高尚的,高尚到所有人都不愿意听取结局。

 

本文来源:https://www.2haoxitong.net/k/doc/f3c6ccc8640e52ea551810a6f524ccbff021ca0c.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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