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散文在线阅读

发布时间:2019-02-25 21:41:32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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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散文在线阅读

【篇一:张中行散文在线阅读】

汪大娘

张中行

汪大娘,旗人,在我城内故居主人李家帮佣,只管做饭。

我开始认识汪大娘时,她四十多岁,人中等身材,偏于瘦;朴实,没有一点聪明精干气;很少嘻笑,但持重中隐藏着不少温和。目力不好,听说曾经把抹布煮在粥锅里。像有些妇女一样,过日子有舍身精神,永远不闲着。不记得她有请假回家的事。大概男人早已作古了吧。有个女儿住在永定门外,像是也少来往。李家人不少,夫妇之外,子二女三,逐渐都成婚传代,三顿饭,活儿不轻。李家是汉族,夫妇都是进士之后,门第不低。不过不管门第如何高,这出身总是旗人下的皇帝所赐。而今,旗下人成为用人,并且依世俗之例,呼家主人夫妇为老爷、太太,子为少爷,女为小姐,子妇为少奶奶,真是翻了天,覆了地。

汪大娘的行事,勤勉,这不希奇;希奇的是身份为外人却丝毫不见外。她主一家衣食住行的食政,食要怎样安排,仿佛指导原则不是主人夫妇的意愿,而是她心中的常理。她觉得她同样是家中的一员,食,她管,别人可以发表意见,可以共同商讨,但最后要由她做主。具体说,是离开常轨不行,浪费不成。她刚来时,推想家里人可能感到不习惯,但汪大娘只注意常理不管别人的习惯,日久天长,杂七杂八的习惯终于被她的正气憨气压服,只好都依她。两三年前,我们夫妇往天津,见到李家的长媳张玉婷,汪大娘呼为大少奶奶的,闲谈,说到汪大娘,她说:我们都怕她,到厨房去拿个碗,不问她也不敢拿。孩子们更不成,如果淘气,她看不过,还打呢。所以孩子们都不敢到厨房去闹。她人真好,一辈子没见过比她更直的。

汪大娘也有使人费心的时候。是一年夏天,卫生的要求紧起来,街道主其事的人挨门挨户传达,要防四种病。如何防,第一,也许是唯一的要求,是记牢那四种病名,而且过两三天一定来查问。李家上上下下着了慌,是唯恐汪大娘记不住。小姐,少奶奶,以及上了学的孩子们,车轮战法,帮助汪大娘背。费了很大力量,都认为可以了。不想查问的人晚来一两天,偏偏先到厨房去问她。她以为这必是关系重大,一急,忘了。由严重的病入手想,好容易想起一种,说:大头嗡。查问的人化严厉为大笑,一个难关总算度过了。

还有更大的难关,是因为她年高辞谢到女儿家养老,文革的暴风刮起来的时候。李家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然要深入调查罪状。汪大娘曾经是佣人,依常情,会有仇恨,知道得多,自然是最理想的询问对象。不幸这位汪大娘没学过阶级斗争的理论,又不识时务,所以总是答非所求。人家带启发性地问她:你伺候他们,总吃了不少苦吧?她答:一点不苦,我们老爷太太待我很好。他们都是好人。连孩子们也不坏,他们不敢到厨房淘气。不但启发没收效,连早已教她不要再称呼的老爷太太也冒出来了。煞费苦心启发的人哭笑不得,只好不再来,又一个难关平安度过了。

汪大娘的年高辞谢是被动的,她舍不得走,全院的人也都舍不得她走。为了表示欢送,李家除了给她一些钱外,还让孩子们带她到附近的名胜逛逛。一问,才知道她年及古稀,还没到过故宫。我吃了比她多读几本书的亏,听到这件事,反而有些轻微的黍离、麦秀之思,秀才人情,心里叨念一句:汪大娘不识字,有福了!那几天,汪大娘将要离去成为全院的大事,太太们和老太太们都找她去闲谈,问她女儿的住址,说有机会一定去看她。

我们也抄来住址。但不凑巧,还未成行时,文革的大风暴来了。其后是自顾不暇,几乎连去看看的念头也消灭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风停雨霁,我们不由得又想起这位可敬的汪大娘,她还健在吗?还住在她女儿那里吗?因为已经有了几次叩门人面不知何处去的伤痛经验,我们没有敢去。

但她正直、质朴、宽厚,只顾别人、不顾自己的少见的形象,总在我们心中徘徊;还常常使我想到一个问题,是:常说的所谓读书明理,它的可信程度究竟有多大呢?

旧燕张中行

人总是觉得几乎一切鸟都是美的,可爱的。如果只许选一种,以期情能专注,我必选

我成年以前住在乡下,先是土坯屋,后改砖瓦屋,都是祖传形式,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正房靠东西各间住人,中间一间两旁砌柴灶,这一间前部有门,有意思的是前部的门,两层:靠外的方形,只遮下半,向外开,名为风门;靠内的左右两扇,高及顶,向内开,白日大敞,入睡前才关闭。这样,起来之后,入睡之前,这前门就总是半敞着。是不是欢迎燕来住半年,生儿育女呢?说不清楚,因为祖祖辈辈都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总是公历四五月之间,估计就是去岁那一对,回来了。门外罕有长者车辙的小家小户

添了热闹,风门之上,燕飞入飞出,早期是衔泥筑巢或补巢,其后是产卵孵化,再其后是打食喂雏鸟。人也忙,因为正是春种的时候。现在回想,其实不是因为都忙,而很可能是都具有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大德,才能够如此和平共处。关于和平共处,还可以具体说说。只说两件,都属于克己谅人的,先说燕一方,巢筑在屋顶稍靠后的一根檩上,灰白色,作簸箕形,口敞开,向外偏上,农家早中晚三顿饭都要烧柴,烟气火气上升,推想在巢里必不好过,可是没看见有不安然的表示。再说人一方,吃饭放矮长方桌,位置恰好在燕巢下,小蒴黄口待食的时候常有粪便落下,怎么对付呢,照例是饭桌移动位置,而不说抱怨的话。人燕和平相处,由人方面说是鸟兽可与共群,取其诗意,可以说是羲皇上的境界。

羲皇上与现代化难得协调,于是由二十年代后期起,我出外上学,离开乡村的祖传式房,改为住学校宿舍,住北京的四合院,门不再是上部半敞的风门,室内不见檩,也就再也不见燕巢以及燕飞入飞出了。有时想到昔日,很怀念。幸而还有个余韵,是七十年代早期,我由干校放还,人未亡而家已破,当然还要活下去,只好到北京大学女儿家寄居。住房是五十年代建的四层砖楼,比较高大。我们夫妇住的一间南向,记不清是哪一年,四月末或五月初,竟飞来一对燕,选定上方近西南角,筑巢了。我很高兴,想到又可以与燕结邻,心里热乎乎的。巢筑得不慢,常常见空梁落燕泥。及至筑成,我吃了一惊,竟不是簸箕形,而是鱼壶形,长圆,近上部的一旁开个小口,仅能容燕身出入。我至今不明白,是另一种燕呢,还是在乡随乡,在城随城呢?两种巢相比,我还是更喜欢家乡那一种,因为可以看见雏鸟的黄口。但总是又来身旁了,应该庆幸。庆幸之余,有时想到次年,至时还会回来吧? 不负所望,次年的春末准时回来。可是像是心不安定,先是利用旧巢,不久又筑新巢。也许对环境有什么意见吧,第三年回来,飞旋几次,看看旧居,远去,就不再来。

其后是时和地更现代化,我迁入北郊一座高层楼,居室有窗,有阳台,都封闭,蚊蝇尚不能入,更不要说燕了。由楼窗下望,有空地,却永远看不到乍晴池馆燕争泥的景象。

常想到乡村的旧居,可惜先则人祸,家里人都散而之四方,继以天灾,房屋倒塌,现在是连遗迹都没有了。

其他人家,会不会仍保留祖传的遗风,年年有旧燕归来飞入飞出呢?

但愿仍是这样。不过,纵使能够这样,总是离我太远了。那么,关于旧燕,我所能有,就只是一首昔年作也未能离开失落感的诗了,这是:漫与寒衾梦绣帏,天街细雨湿春衣。年年驿路生春草,旧燕归时人未归。

(选自张中行散文集《旧燕》有删改)

11.从全文看,作者描绘了燕子的哪几种生活情形?(5)

12.第 节作者详细描写了燕巢的形状,试分析其用意。(6)

13.文中划线的两处,分别表现了作者什么样的情感?(6)

14.作者说羲皇上与现代化难得协调,你同意这种看法吗?结合全文,谈谈你的理解。

(6)

11 燕子与人们和平相处; 燕子与人结邻,却不能像先前那样安定; 燕子不再与人共处。

12.与第 节所描写的燕巢形成对比,借以说明燕巢在现代化发展进程中发生了变化,揭示了人与自然之间已经有了隔阂,表现了作者对羲皇上的境界的一种怀念。

13(1)为能再与燕子为邻感到高兴,为燕子能否还会如往日一样如期归巢而担忧,期盼能与燕子和谐共处。(2)对人世沧桑的感慨,对命运多舛的无奈和伤感,对旧居及往日生活的怀念。

14.羲皇上追求的是指人与自然能够和谐相处、克己谅人的一种传统生活方式。现代化的发展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环境的改变和破坏,人们生活方式的调整和改变。

能够协调:现代化的过程就是实现人与自然的更高水平的和谐的过程,这与羲皇上的生活追求并不矛盾。只要我们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更加注重人与自然的关系,就能实现羲皇上和现代化的协调。

难以协调:羲皇上的生活方式已经成为过去,现代化代表历史发展的方向,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必然会改变,两者自然难以协调。

北平的庙会张中行

因为在北平住过几年,而且曾经有过一个家,便有时被人看作老北京了。据说乡村人称老北京为京油子,意思是不务实际的人,取义似乎没有老北京来得客气,堂皇。因为被人目为老北京,所以外乡的朋友常以怎样逛北平的问题来问。这问题假若由外宾引导员去答一定很简便,什么西山、北海、天坛、八达岭等等,不上几天,便可逛完。但我总不以此种逛法为然,所以要答复也常不能使人满意,因为我是根本主张欲理解北平的文化是非住上三年五年不可的。

北平不比商埠,有洋房,有摩天楼,假若你到北平去找华丽的大楼,那你只有败兴。那么到北平应该逛什么呢?

此非一二言所能尽:假若你对于历史有兴趣,你应该先知道这古城的家世。隋唐的塔,元明的庙不用说,就是商店,也不少是几百年前的。北平也追时髦,然而时髦有个限度,譬如同仁堂的门匾,沙锅居的肉锅,你是给他多少钱他也不会换的。

你说北平颓唐,衰老,不合时代,但她仍是这么古老下去,也许时代转换更能给她些光荣,正如秋天的枫叶,愈老愈红。所以你要逛,就须钻入她的内心,靠城根租一所房子,住上三年两年,你然后才有时间去厂甸,去鬼市,逛庙会,吃爆肚,喝豆汁等等;不然你走马看花,专追名胜,那她只有给你一副残破相。

记得知堂先生说北平是元明以来的古城,总应该有很多好吃的点心的。北平不只零吃多,可玩赏的地方也多,单说庙会吧:

每旬的九、十、一、二是隆福寺,三是土地庙,五、六是白塔寺,七、八是护国寺,几乎天天有;如再加上正月初一的东岳庙,初二的财神庙,十七八的白云观,三月初三的蟠桃宫,你会说北平真是庙会的天下了。

鉴赏北平应该自己去看,去尝,去听,靠书本的引导就不行。不信你翻一翻《日下旧闻》、《春明梦余录》,以及《北平游览指南》等书,关于庙会就很少记载,盖庙会根本不为高文厚册所看重也。

记庙会颇难,因其太杂。地大庙破,人多物杂,老远望去就觉得乱糟糟,进去以后更是高高低低,千门万户,东一摊,西一案,保你摸不着头脑。但你看久了以后,也会发现混乱之中正有个系统,嘈杂之中也有一定的腔调,然后你才会了解它,很悠闲地走进去,买你所要买的,玩你所要玩的,吃你所要吃的,你不忍离开它,散了以后,再盼着下一次。

赶庙会的买卖人是既非行商,又非坐贾,十天来一次,卖上两天又走了,正像下乡的戏班,到了演期,搭上台子,就若有其事地吆喝起来,等到会期一过,就云飞星散。庙会的末天的晚上,他们或推车,或挑担,离开这个庙,去到另一个庙,地方总新鲜,人与货仍是那一群。庙会里货物的种类可真多,大至绸缎古玩,小至碎布烂铁,无论是居家日用,足穿头戴,或斗鸡走狗,花鸟虫鱼,无所不备。只要你有所欲,肯去,它准使你满意,而且价钱还便宜,不像大商店或市场,动不动就是几块钱。

庙会的交易时刻是很短的,从午后到日落,在此时以外没有人去,去也没有人卖。时间短而买卖多,所以显得特别匆忙。人们挨肩挤背地进去,走过每一个摊,每一个案。庙会的东西很少言不二价,常去的人自然知道哪一类东西诳多,哪一类东西诳少,看好了,给一个公道价,自然很快成交。

北平这城有她自己的文化,有她自己的风格,不管你来自天南海北,只要你在这里住久了,也会被她融化,染有她的习惯,染有她的情调,于是生活变成北平的了。然而在这同一北平的情调之中,也分成三、六、九等,譬如学生是一流,商贾是一流,而住家则另是一流也。

严格说起来,北平的情调应该拿住家来代表,也惟有住家的生活才真正够得上北平的,这一点不能详说了。我总以为北平的地道精神不在东交民巷、东安市场、大学、电影院,这些在地道北平精神上讲起来只能算左道,摩登,北平容之而不受其化。任你有跳舞场,她仍保存茶馆;任你有球场,她仍保存鸟市;任你有百货公司,她仍保存庙会。

地道北平精神由住家维持,庙会为住家一流而设,所以庙会也很尽了维持之力。譬如以鞋为例:纵然有多少摩登女子去市场买高跟鞋,然而住家碧玉仍然去庙会寻平底,她们走遍所有的鞋摊,躲在摊后去试,试好了,羞答答地走回家去,道上也许会遇见高跟鞋的女郎,但她们不羡慕这些,有时反倒厌恶,她们知道穿上那种鞋会被胡同里的人笑话,那是摩登,是胡闹。

市场是摩登,庙会是过日子,过日子与摩登大有分别,所以庙会的货物不求太精,只取坚而贱,由坚而贱中领略人生,消磨日子,自然会厌弃摩登,这是住家的可取处,也是庙会的可取处。由住家去庙会,买锅买炉,买鞋买袜,看戏吃茶,挑花选鸟,费钱不多,器用与享乐两备,真是长久过日子之道。摩登不解此,笑庙会嘈杂,卑下,左右无着,然后哭丧着脸,怨天尤人,皆是不解庙会,离开住家之病也。

庙会专为住家而设,所以十天中开上两天也就够了。住家中有老少男女,色目不同,趣味各异,庙会商人洞明住家情形,预备一切住家需要的东西,不管你是老翁、稚子,或管家的主妇、将出阁的姑娘,只要你去,它准使你有所欲,或买或玩,消磨半日,眉开眼笑地回去。

你是闲人雅士,它有花鸟虫鱼;你是当家主妇,它有锅盆碗箸;你是顽童稚子,它有玩具零食;你是娇媚姑娘,它有手帕脂粉。此外你想娱乐,它有地班戏,戴上胡子就算先生,抹上白粉就算花旦,虽然不好,倒也热闹,使你发笑,使你轻松。

就按我自己来说,是非常爱庙会的,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去,我想旁人也应该是这样。人生任有多少幻想,也终不免于过小家日子,这是快乐的事,也是严肃的事,而庙会正包含这两种情调,所以我爱它,爱每一个去庙会的人。

有一次,我从庙会里买回两只鸟,用手提着向家里走,路上常常有人很亲切地问:这只鸟还好哇,多少钱?我一个个地答复,有时谈得亲热了,不得不伫立在道旁,听他的批评,他的意见,有些人甚至唠唠叨叨地说起他的养鸟历史,热切地把他的经验告诉我,看样这些人也是常去庙会的。庙会使人们亲密,结合,系住每一个人的心。

常听离开北平的人说:在北平时不觉得怎么样,才一离开,便想得要命。我自与北平别,便觉得此话千真万确。闲时想了想,北平的事物几乎样样值得怀念,而庙会就是其一。这大概是现在还不能不过小家日子之故,锅盆碗箸,为我所用,花鸟虫鱼,为我所喜,然今皆不习见,即见,亦不若庙会之亲切。爱而至于不忘,此即北平之魅力乎?此中意境,恐非登西山,跑北海,奔波三五日即离开的朋友所能理解也。

自嘲张中行

自嘲可以有二解。一种肤面的,字典式的释义,是跟自己开个小玩笑。一种入骨的,是以大智慧观照世间,冤亲平等,也就看到并表明自己的可怜可笑。专说后一义,这有好处或说很必要,是因为人都有自大狂的老病,位、财、貌、艺、学等本钱多的可能病较重,反之可能病较轻。有没有绝无此病的人呢?我认为没有;如果有人自以为我独无,那他(或她)就是在这方面也太自大了,正是有病而且不轻的铁证。在病宜于及时治疗,而药,不能到医院和药店去求,只能反求诸己,即由深的自知而上升为自嘲。至于自嘲的疗效,也不可夸大,如广告惯用的手法,说经过什么什么权威机构鉴定,痊愈者达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要实事求是,说善于自嘲,就有可能使自大狂的热度降些温。

为什么忽而说起这些呢?是因为偶然翻翻《笑林广记》,觉得其中《腐流部》的一些故事颇有意思。有意思,主要不是因为故事中的人物可笑,而是因为,至少我这样看,故事中人和编写的人,大概不是对立的而是同群,于是持镜自照,就看见自己可怜可笑的一面,这眼力就来自超常的智慧,而写出来,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有教育意义。本诸陶公奇文共欣赏之义,先抄出几则看看(据旧刻本,因系不登大雅之堂的书,多误字,少数字以意定之)。

1)腹内全无:一秀才将试,日夜忧郁不已。妻乃慰之曰:看你作文如此之难,好似奴生产一般。夫曰:还是你每(们)生子容易。妻曰:怎见得?夫曰:你是有在肚里的,我是没在肚里的。

2)识气:一瞎子双目不明,善能闻香识气。有秀才拿一《西厢》本与他闻,曰:《西厢记》。问何以知之,答曰:有些脂粉气。又拿《三国志(演义)》与他闻,曰:《三国志》。又问何以知之,答曰:有些刀兵气。秀才以为奇异,却将自做的文字与他闻,瞎子曰:此是你的佳作。问:你怎知?答曰:有些屁气。

3)穷秀才:有初死见冥王者,王谓其生前受用太过,判来生去做一秀才,与以五子。鬼吏禀曰:此人罪重,不应如此善遣。王笑曰:正惟罪重,我要处他一个穷秀才,把(给)他许多儿子,活活累杀他罢了。

4)问馆:乞儿制一新竹筒,众丐沽酒欢贺,每饮毕辄呼曰:庆新管,酒干!一师正在觅馆,偶经过闻之,误听以为庆新馆也,急向前揖之曰:列位既有了新馆,把这旧馆让与学生罢。

以上可算是不惜以金针度人了。以下说为什么这是金针。提纲挈领地说,这是由自知而更上一层楼。还要略加解释。先说自知。俗语说,人苦于不自知。这是由希求方面立论;如果追根,说事实,应该是人惯于不自知。男士、女士,十之九确信自己为今世之潘安、飞燕,这是切盼有求必应时的不得已,可以谅解。不可谅解的更多,小者如盗窃而以为必不败露,大者如一发动什么而以为必利国利民,等等都是。哲人就比较高明。据说有个所谓先知问苏格拉底,神说苏格拉底是最聪明的人,为什么?苏格拉底答,想是因为他明白有些事他还不明白。中国的孔夫子说不知为不知,大概也是这个意思。患自大狂病的人就不这样想,而是以为无所不知;有时病加重,还会举起刀,劈不同意自己之知的人,甚至抡起板斧,劈不可知论。其结果呢,自然是事与愿违,只能证明自封的无所不知恰恰是无知。所以,回到上文,确是应该说,人苦于不自知。换为积极的说法,是人应该有自知之明。自知之明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知己之所能或所长,一方面是知己之所不能或所短。自知所能或所长,容易,但也容易失实,因为有自大狂的老病在阴暗处作祟;自知所不能或所短,不容易,也因为有自大狂的老病在阴暗处作祟。所以一旦自知了,就证明已经冲破自大狂的藩篱,智慧占了上风。接着说自嘲,怎么是更上一层楼呢?是因为这要跳到身外,用悲天悯人的眼睛看生活在人群中的自己。这眼睛射出的光里含有怜悯,但旁观者清,并不妨害有强的透射力。于是一射而透,就看见自己的可怜可笑的一面:原来以为才高八斗,实则充其量不过一升半升;原来以为力能扛鼎,实则不过仅能缚鸡;原来以来美比潘安、飞燕,实则充其量不过貌仅中人;等等。这样,如果曾经向上爬而跌下,著文而无处肯发表,甚至十分钟情而受到冷遇,也就可以视为当然而一笑置之了。这笑是大智慧所生。笑也能生,所生不只是心情的平静,而且是心情的享受,还是用前面的话形容,真是岂不快哉。

顺势说下去之前,还要先说几句谨防假冒的话。其一,自嘲与自谦大不同。街头常闻、纸面常见的鄙人才疏学浅……”,是依惯例,等待答话气,客气的说法,这是自负从另一个渠道放出来,如果联宗,就只能去找自大。其二,与牢骚也大不同,因为牢骚中有自负的成分,而且显然并没有跳到身外。其三,与幽默的关系,是有同也有异。于郑重中看到轻松的一面,是同。异呢,以小说为例,果戈理的《死魂灵》和夏目濑石的《我是猫》,我们读,都能看到含泪的微笑,可是前者,作者不是现身说法,后者是,我们说前者是讽刺他人的幽默,后者是讽刺自己的的幽默。讽刺自己的幽默才是自嘲,讽刺他人不是。两者都是用慧眼看到的,因为看自己要跳到身外,所以是大智慧。

大智慧,希有。也许就是因此,想洗耳听听自嘲,拭目看看自嘲,就大难。长期跳到身外的人大概没有吧?那就来个一霎时也好。可惜这也不多见,尤其货真价实的。以鲁迅的《自嘲》诗为例: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射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这名为自嘲,其实情意的主要成分还是牢骚,那就不能算是真正老王麻子。

像是可以到故纸堆里找找。可惜我昔日念的,几乎忘光了。搜索枯肠,只想到作《酒德颂》的一位,且抄旧文:

与战败而仍坚信非战之罪也的项王相比,自知为鸡肋就高明多了。

往昔不易求得,那就看看现在。果然就跃出两位,就说这两位。一位是我的大学同学王君,在我的同行辈中最善于并乐于自嘲。值得谈的不少,只举二事,都是当作他的轶事告诉我的。一件是:(在日本)他去理发,见个理发馆就进去,坐在先来的人之后,等。一个一个叫,他后边的人也叫了,还不叫他。他发怒,站起来大声责问。女店主来前,道歉之后,让他出去看看招牌。他出去一看,原来是女子理发馆,只好自认糊涂。另一件是:更年轻的时候,他也谈情说爱,自以为完全胜利了,昼夜飘飘然。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女方正在买结婚用物,就更飘飘然。又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女方的心目中人原来不是自己。就这样,他说:又失望一次。他说这些,真像《我是猫》中猫和主人那样,既慧眼,又大度,所以我许为自嘲的真正老王麻子。

另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启功先生,也要长话短说,只抄一首《沁园春》为例:

启功先生告诉我,单是这种内容的《沁园春》,他作了十首。我希望他抄给我,以便快读,换取真过瘾。可惜他能者多劳还引来能者多苦,连抄几首词的余裕、余兴也很少,所以直到写此文的时候,我还是只能欣赏这一首真正老王麻子。

闲话该结束了,忽然想到,读者中不乏好事者,也许要问:你自己如何?也自嘲吗?答复是也增附庸风雅,写了一些。为节省篇幅,只抄一首最短的《调笑令》凑凑热闹:

书蠹,书蠹,日日年年章句。搜寻故纸雕虫,不省山妻腹空。空腹,空腹,默诵灯红酒绿。

言志张中行止庵

张中行自认为,因为杂览和杂写,由禅到八股称为杂学勉强;多年所好,有书法和砚,都是半瓶醋,但半瓶而有两种,有人称为杂家,也就可以安然受之了(本报资料图片)

我还记得当初读到张中行的《负暄琐话》和《负暄续话》时那种兴奋心情。此前多年不曾这样,此后也是如此———说老实话,包括读他后来各种著作在内。我过去把张中行的书分作三类,一类是讲人或事的,以上述两种为代表;一类是论道的,以《顺生论》为代表;还有一类是介绍知识的,以《禅外说禅》为代表。如果让我排一个队,心中的高下便正好是这一二三的次序。至于他在《流年碎影》中自嘲为选来选去者则不在此列。

张中行的文章属于五四之后中国散文的一路;讲得确切一点,张中行等人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复兴了中国散文的某种传统。《负暄琐话》和《负暄续话》最初是由外地某社印行,装帧欠佳,印数无多。大概无论出版者还是读者,一时都难以把握———借用前人一句话,它们是那样的旧又是这样的新。较之此前看惯了的东西,的确很是新鲜。其实这一传统早已存在,不过在大家眼里黯淡已久,几乎不知道了。

张中行所承继的散文传统,前人称为言志,与载道相对;两个词儿分别取自诗言志文以载道本有区别,更待厘清,不免有些夹缠,所以后来干脆说:言他人之志即是载道,载自己的道亦是言志。我自己曾想,换成率性听命,或许更恰切些。前人提起这个话题,是讲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而言志这一久矣夫断断续续,隐没不彰了。张中行是老北大出身,亲承前辈大师謦縕,以后多年却不事写作;但传统在他身上活着,一俟执笔,立即显现出来。而且这路文章本来讲究沉稳平和,老年为之,正是合宜;他又有阅历与感受值得一写,于是乎名满天下。然而自始至终,他只是率性,不曾听命;或者说,他只载自己的道,不言他人之志。在这点上,与许多同辈甚至晚辈的人判然有别。

上面提到,张中行等复兴了一个散文传统,但是他与别人又颇不一样。我想举出一位,即比张中行登场稍早,著有《干校六记》、《回忆我的父亲》和《回忆我的姑母》的杨绛。之所以如此,因为杨绛的文章同样率性而不听命;就复兴这一传统而言,当年没有比他们两位影响更大的了。不论彼此高下,毕竟大相径庭。如果说杨绛属于这一传统中偏的一脉,张中行所承继的就是偏的一脉;更确切地讲,其间有个贵族化平民化的区别。区别不在见识,在于所处立场,以及行文风格。以后两方面而论,张中行更像一个普通老百姓,虽然他可能比我们高明。

不妨回过头去考察一番。先说。曾有人批评林语堂的幽默带牛油味,无疑是了;还应该提到梁遇春,可能更其纯粹。杨绛与他们都不相同,好像更接近于叶公超。可是呢,我就没想到有谁可以如此形容。再说贵族化平民化。上述各位之外,周作人,梁实秋,废名,台静农,钱锺书,张爱玲,也都不能一口咬定是平民化。说来在这一传统之中,贵族化倒是正宗,虽然诸家于平民化或多或少要沾一点边儿。这样来看张中行,就知道他的贡献所在了,他是把言志一派文章中的平民化发挥到了极致。

张中行的文章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两方面:其一是他笔下旧日北京大学的生活,尤其是讲到的各位师尊;其一是他所描写的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说是小人物,只是人微言轻而已,绝不猥琐低俗;不过他也不把他们拔高。我想他是以此自况。

【篇二:张中行散文在线阅读】

张中行,原名张璇,学名张璿,河北省香河县人,著名学者、哲学家、散文家。主要从事语文、古典文学及思想史的研究。曾参加编写《汉语课本》《古代散文选》等。合作编著有《文言文选读》《文言读本续编》;编著有《文言常识》《文言津逮》《佛教与中国文学》《负暄琐话》等。是二十世纪末未名湖畔三雅士之一,与季羡林、金克木合称燕园三老。季羡林先生称赞他为高人、逸人、至人、超人

【篇三:张中行散文在线阅读】

【张中行简介】:(190917 2006224日),原名张璇,学名张璿,字仲衡,出自《尚书》 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 。后因名难认,以字的简化 中行 (《论语》有 不得中行而语之,必也狂狷乎 )行世。河北香河屯镇人,著名学者、哲学家,家。

1935年毕业于北京系,曾任教于天津南开中学、保定中学、贝满女中,担任过《现代佛学》主编。后到北京大学任教,与季羡林、金克木合称 燕园三老 1949年后任人民出版社,从事中学语言教材的编辑。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多部散成为畅销书,从而闻名于世,人称 文坛老旋风 。短短几年就奠定了他散文大家的地位,被季羡林称为 高人、逸人、至人、超人 。代表作有《顺生论》,此书由很多短小的组成,内容深刻,文笔优雅,充满。

他曾与著名杨沫育有一子一女,两人因信仰不同而。杨沫《之歌》中的反面人物余永泽以他为原型,文革期间受到牵连。

张中行散文选集:

《旧燕》

讲不清楚什么理由,人总是觉得几乎一切鸟都是美的,可爱的。一切太多,如果只许选家禽外的一种,以期情能专注,不知别人怎么样,我必选 。理由可以举很多,其中一项最重要,是与人亲近,而且不忘旧。我是北国城(长城)南人,成年以前住在乡下,先是土坯屋,后改砖瓦屋,都是祖传形式,正房(都坐北)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小康及以上人家兼有前后院。正房靠东西各间住人,中间一间两旁砌柴灶,可以起火做饭(兼取暖)。这一间前部有门,如果有后院,后部也有门,就成为前后、内外的通路。有意思的是前部的门,两层:靠外的方形,只遮下半,向外开,名为风门;靠内的左右两扇,高及顶,向内开,白日大敞,入睡前才关闭。这样,起来之后,入睡之前,这间通路房的前门就总是半敞着。是不是欢迎燕来住半年,生儿育女呢?说不清楚,因为祖祖辈辈都是 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还是说事实,总是公历四之间,估计就是去岁那一对,回来了。门外罕有长者车辙的小家小户添了热闹,风门之上,燕飞入飞出,早期是衔泥筑巢或补巢,其后是产卵孵化,再其后是打食喂雏鸟。人也忙,因为正是春种到秋收的时候。现在回想,其实不是因为都忙,而很可能是都具有(无意的)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的大德,才能够如此和平共处。关于和平共处,还可以具体说说。只说两件,都属于克已谅人的,先说燕一方,巢筑在屋顶稍靠后的一根檩上,灰白色,作簸箕形,口敞开,向外偏上,农家早中晚三顿饭都要烧柴,烟气火气上升,推想在巢里必不好过,可是没看见有不安然的表示。再说人一方,吃饭放矮长方桌,位置恰好在燕巢下,小蒴黄口待食的时候常有粪便落下,怎么对付呢,照例是饭桌移动位置,而不说抱怨的话。人燕和平相处,由人方面说是鸟兽可与共群,取其诗意,可以说是羲皇上的境界.

羲皇上与现代化难得协调,于是由二十年代后期起,我出外上学,的祖传式房,改为住院宿舍,住北京的四合院,门不再是上部半敞的风门,室内不见檩,也就再也见不燕巢以及燕飞入飞出了。有时想到昔日,很。幸而还有个馀韵,是七十年代早期,我由干校放还,人未亡而家已破,当然还要活下去,只好妇唱夫随,到北京大学家寄居。住房是五十年代建的四层砖楼,比较高大,楼前有两排杨树,像是与楼房比赛,钻得很高。我们夫妇住的一间南向,前面有阳台,未维新,用玻璃封闭,因而成为敞而且亮。记不清是哪一年,末或五月初,竟飞来一对燕,选定上方近西南角,筑巢了。我很高兴,想到又可以与燕结邻,心里热乎乎的。老伴也高兴,说燕相中筑巢是个好兆头。巢筑得不慢,常常见 空梁落燕泥 。及至筑成,我吃了一惊,竟不是簸箕形,而是鱼壶形,长圆,近上部的一旁开个小口,仅能容燕身出入。我至今不明白,是另一种燕呢,还是在乡随乡,在城随城呢?两种巢相比,我还是更那一种,因为可以看见雏鸟的黄口。但总是又来身旁了,应该庆幸。庆幸之馀,有时想到次年,至时还会回来吧?不负所望,次年的春末准时回来。可是像是心不安定,先是利用旧巢,不久又筑新巢。也许对环境有什么意见吧,第三年回来,飞旋几次,看看旧居,远去,就不再来。

其后是时和地更现代化,我迁入北郊一座高层楼,居室有窗,有阳台,都封闭,蚊蝇尚不能入,更不要说燕了。由楼窗下望,有空地,却看不到 乍晴池馆燕争泥 的景象。常想到乡村的旧居,可惜先则人祸,家里人都散而之四方,继以天灾(),房屋倒塌,现在是连遗迹都没有了。其他人家,会不会仍保留祖传的遗风,年年有旧燕归来飞入飞出呢?但愿仍是这样。不过,纵使能够这样,总是离我太远了。那么,关于旧燕,我所能有,就只是一首昔年作也未能离开感的诗了,这是:

漫与寒衾梦绣帏,

天街湿春衣。

年年驿路生春草,

旧燕归时人未归。

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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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宇宙和人生

佛教,教义或佛理,来源于对人生(或世间)有某种看法,对人生问题有某种解决办法。因此,说禅,说佛教,有如寻长江、黄河的源头,不能不由人生说起。

人生是 ,人生之道(包括看法和对待办法)是 。有一种道,在老庄眼里也许是最高的,是 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但这很不容易,即以老庄而论,赞颂 虚其心,实其腹 ,赞颂,就是已经在比较、选择,也就是心里早已装了不少东西,并非虚其心,不识不知。这里的情况,正如郑板桥所说,是 难得糊涂 。不能糊涂,睁眼就会看见人生,闭眼就会为这样那样的人生问题所苦。如孔子就颇有这种,所以说: 朝闻道,夕死可矣。

(《论语 里仁》)

回到亚当和夏娃的伊甸园时期,至少就常态的人说,是办不到了。所以就只好接受,该看就看,该想就想。的是,有不少现象,简直想不明白;有不少问题,简直无法解决。一个最大的是人生的环境或基地,旧的说法是天地,新的说法是宇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弄不清楚。由有文献记录起,人们就在猜谜,阴阳五行,无极而太极,地水火风,上帝创世,等等,费了很大力,所得也许不值后来人一笑。笑人的后来人呢?所知显然多了,大的,由银河系到类星体,小的,由分子到基本粒子,外加相对论和测不准原理,等等,可是,如果以彻底了解的要求为鹄的,究竟比阴阳五行之类前进了多少?像是只移动了一点点。我们住在 的里, 是怎么回事?甚至证明其为 ,除了直观以外,我们也是想不出好办法。在这种地方,万不得已,我们还是只能接受或者可以称之为本能的信仰,我们既然已经 其为有,那就只好 其为有。

信为有,定了,接着会碰到一连串问题。为什么会 ,不是 ?有没有起因?如果有,这 最初 是什么?想到初,连带会想到 趋向 ,向哪里?如果有所向,即传统所谓 天命 ,是不是蕴涵着 目的 ?目的,由 意志 桥一跳,就会过渡到 ,与 人生 近了,不可避免地又会引来一连串问题。

这一连串问题,因为接近,所以就更加迫切,甚至更加严重,而且就是以 个人自扫门前雪 为信条的人也躲不开。古今中外的贤哲,几乎都是不想躲。有的甚至追得很深远,如法国的笛卡尔,一疑再疑,最后对 的存在也起了疑心。左思右想,渴望证明其为有。最后还是借重左思右想,说:

我思,故我在。

证明 不是虚假的,拍拍胸脯就是。这样证明,后来有人(如罗素)认为也是自己骗自己,因为 只能证明 思在 是偷偷跟进来的。我们是常人,可以不、甚至不应该这样走入思辨的奥境;那就还是借重于常识或本能的信仰,说,不管原因和证据是什么, 的确是存在。

有了稳固地位,与 有关的 人生 也就成为硬梆梆的现实。人生,与宇宙相比,虽然个头儿小得可怜,但它是家门之内的事,所谓休戚相关,因而就不能不引来更多的人的更深沉的思虑。

2 人生问题

人生问题,以著书立说或聚徒授业的为限,西方由苏格拉底起,东方由孔子起,可以说有数不清的人在这方面费尽了心血。所得不能说少。但是,惟其因为看法和办法也多,我们可以推论,就质说,所得并不很多。明确一些说,所得的十之九是病情方面的清楚,不是药理方面的有效。说起病情,大大小小,一言难尽。这里选一点点大户谈一谈。

3 目的难证

上面曾说到 目的 ,人生有没有目的?以我们现在所知的宏观世界为背景,像是不能给目的找到靠山。生命是自然演化的一种现象,如何来,正在摸索;如何去,连摸索也谈不到。

人为万物之灵 ,这是出于 之口的话;如果出于 之口,那就很可能是截然相反的一句,因为吃烤羊肉串的是人。由哲理方面考虑,目的是途程中的最远点,指定者应该是人以外的什么。古人设想是 ,或说 上帝 ,或说 ,不管怎么称谓,都是性格远远超过人的什么,或说至上的什么。可是这 什么 是设想的,或说是由人能造许多物品推想的,证明其为有很难。退一步说,即使勉强以不能无中生有为理由,向一级地推出个全知全能全善的什么,我们也不可避免地要碰到个逻辑问题,这 什么 的上面应该还有什么,因为无中不能生有。这是说,在我们的知识系统里,不能推出最初因。不得已,再退一步,承认有个全知全能全善的什么,有许多现象也显然与这种设想不能协调。如一,目的应该是可取的,力求达到的,既然全能,为什么不把它放近些?二,目的不应该是反善的,可是世间分明有不少恶,这怎么解释?三,还是说世间,根据地质学家的考证,有不少生物盛极一时,可是灭绝了,这也是目的中应有的事吗?四,即以日常杂事而论,吸纸烟,打麻将,以及夫妻吵架,飞机失事,等等,说都是预定的趋向某远点的应有的阶段,就更不能取信于人了。其实,设想有目的,性质不过是小生意想赚大钱,自我膨胀。常说的 活得有意义 这辈子没白 ,以及 佛以一大事因缘出世 ,等等,也是这种奢望的表现。奢望的根柢是信仰。信仰有用处,或有大用处,是可以由它取得心安。但心理的满足与事实如此是两回事。这引来的问题就是:有目的是好事,可惜像是没有。

4 义务和善念

目的,玄远,搞不清,或说鞭长莫及,我们只好缩小范围,由回到己身,想想怎么样才好,才对;或者说,就说,的路像是很多,究竟应该选择哪一条?这太繁杂,不好说,只好由概括方面下手,转为道德哲学的问题,是:评定行为的善恶或对错,应该以什么为最根本的标准?这答案,在古今中外贤哲的言论中也是五花八门。但大致可以综合为两类,曰 ,曰 。先说义。孟子说: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孟子 告子上》)这是说,只有合于义的行为才是善的,对的。历代道德哲学家,或不成家而也谈论这类问题的人,甚至常人,自觉或不自觉,几乎都可以算作这一派(推重品德就是一证);自然,说到实行,至少有相当多的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专就理的方面说,以义为评价行为的标准,问题也不少,只说重大的。一是根基相当渺茫。义好,对,不义不好,不对,谁规定的?古人说: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尚书 周书 蔡仲之命》)说本源是天命。可是天命虚无缥缈,难知,尤其难证。外,找不到,只好反求诸己,说是内心有良知良能。可是这同天命一样,也是虚无缥缈,难知难证。而且不只如此,我们找它,它却常常和人欲纠缠在一起,使我们大失所望。总之,以义为有大,像是很应该,却有缺陷,是难于找到它的娘家。以人为喻,没有根,取得信赖就很难。二,穷理要追根,而义常常像是背后还有什么。以日常生活为例,自寻短见的,救是违反被救人的意愿的,可是通常说是义,为什么?因为都直觉地认为,生比死好。又如撒谎是不义,可是医生向垂危病人说病状,却照例要撒谎,为什么?因为这样可以减少病人的。可见我们所谓义的行为,都有所为;有所为,在理上它就不能是根本。三,义,作为价值观念,有时是浮动的,异时异地且不说,严重的是可以因人而不同,如小至买卖双方,大至交战双方,义的所指总是冲突的。事同而评价异,义的实在性也就成问题了。

5 与众乐主义

上面说到生比死好,苦少比苦多好,这就理说是由义跳到利。为了避免误会,我们可以不用利,而用道德哲学中习用的说法:生活现象虽然多到无限,而所求不过是快乐(偏于心理学的说法);或者说,评定行为的善恶或对错,应该以能否去苦得乐为标准(偏于道德哲学的说法)。与行义相比,这种求乐的想法也许更接近常识。当然,问题也不少。一是乐与义有时候冲突(小如酗酒,大如吸食毒品),怎么办?二,乐与品德像是没有血肉联系。没有联系,它就有可能被赶到道德规律之外,还会有道德规律之外的评价行为的标准吗?三,乐有人己之间未必协调的问题,如争夺心爱之人或物就是这样,甲乐则乙苦,甲苦则乙乐,怎么办?边沁主义就是想解决这最后一种困难,它把乐的范围扩大,说道德哲学所谓善,应该指能够使最大多数人得到最大的行为。这样,乐在人己之间不能协调的时候,就可以用计量的办法来解决(自然还难免有算不准的问题)。边沁这种想法,过去称之为功利主义,其实也是古已有之,就是《孟子》的 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不若与众。

(《梁惠王下》)可以称之为 众乐主义 。众乐主义是 的原则的扩大:一方面,就己身说,一分乐不如两分乐,两分乐不如三分乐;另一方面,就社会说也是这样。兼及社会,肯定了利他,可以使道德规律找到更稳固的基石。可是以乐为值得的价值,终归是,就己身说容易圆通,因为有 实感 为证;推到己身以外,找理由就不容易,因为没有实感为证,尤其是人己苦乐不能协调的时候。此外还有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是四,量的原则难得普遍实用,因为有许多事是虽乐而不当做。写《逻辑系统》的小穆勒是边沁主义者,也承认快乐有高下之分。常识也是这样看,如平时,赌博与读诗之间,乱时,整人与宽大之间,绝大多数人认为前者卑下而后者高尚。可是这样一来,量的原则就不得不同质的原则平分,作为评价的原则,允许平分秋色,它就完了。五,还是就常识说,人的日常活动,有不少显然与求乐无关,小的,如挤向前看车祸,大的,如已经苦于不能教养还要生育,等等,都属于此类。有不求乐的行为,而且为数不小,这就使我们不能不推想,人生活动的种种花样,如果有动力,或说有所求,这动力或所求,也许是比快乐更为根本的什么。

6 欲的满足

说来也许是值得感伤的,这更为根本的什么,或者并无价值可言。原因是,人生,扩大到生命,是自然现象的一部分,何自来,莫明其妙,有何意义,也莫明其妙。这是一面。

另一面,这现象的一部分(生活)却实实在在,并且在感知之前早已受命,只能这样而不能那样,只能向此处而不能向彼处。这用《中庸》的话说,是 天命之谓性 。天为什么命,为什么这样命,不知道,人所能做的不过是 率性 而行。想抗吗?连抗的和方式也不能不来自天命。说句泄气的话,至少叔本华这样看,是彻底的被动。这被动的情况,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反正不能不动。这就使我们又碰到人生问题:怎么理解才对?怎么活动才对? 天命之谓性 是一种理解。与之相连的有性的性质问题,很麻烦。为这个,孟子曾经同告子展开辩论。孟子是主义者,主张性善,想凭借良心以修身治国平天下。这显然是书生坐在书斋里作的白日梦。与孟子相比,荀子实际得多,由书斋走到街上,看到形形色色,于是以所见为根据,主张性恶,也就是成为教化主义者。教化,会多有实效;但是,如果性恶的想法对了,推崇教化的善念又从何而来?孟荀以后,两千几百年来,无数人,包括韩愈、李翱,以及几乎所有的宋元明理学家,直到戴东原和谭嗣同,都在这上面大动脑筋,因为像孟荀一样,都认为这同修身治国平天下有血肉联系。花样越来越多,如有善有恶,性善情恶,等等。现在,一般认为,反而被缺席裁判的告子(自己没有书传下来)的想法比较近真。他说:

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

(《孟子 告子上》)这是说,性无所谓善恶,只是受之自然的某些趋向而已。我们说这种想法只是近真,是因为它还同善恶勾勾搭搭。其实,性和善恶并没有直接关系:善恶评价的对象是意志范围内的 行为 ,不是性。性是天命所定,非人力所能左右,如有生必有死,饥要食,渴要饮,有什么善恶可言?但告子终归通情达理,于水的比喻之后,还说了这样的名言:

食色,性也。

这话值得我们深思。为什么?因为它触及人生的奥秘:不食,就不能保持己身的生命;不色,就不能保持种族的生命。总之,人生,不管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最基本的,最实在的,是要活,要生存。这种情况也可以说得雄伟些,是 天地之大德曰生 。生,概括,因而近于玄妙,能不能说得较质实些?古人早已这样做过,如荀子说: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礼论》)

这里最重要的是第一句的 人生而有欲 ,尤其是其中的 。欲是一种顽固地要求满足的力量,依照现代心理学的看法,尤其是弗洛伊德分析学派的看法,这就是生命的底里。欲的表现是求,求就不能不触及外界(包括人和物),于是有得,有不得,有和谐,有冲突,并且,与得失相伴,有使欲更为顽固的,使求更为有力的 ,如喜怒哀乐等。

这些加在一起就是 人生 。这样理解人生,性质单纯;至于表现,则芥子化为须弥,千头万绪。它还容许伸张,或说遐想,如书中自有颜如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等等,都属于此类。但不管怎样遐想,想得如何美妙,追到根柢,总是来源于欲。值得慨叹的是,欲虽然强有力,却是渺小的,即如 天地之大德曰生 ,就己身说是终须结束,就种族说是难于找到保票。总之,求彻底满足,求终极意义,都会失望。这就难怪,在人生的各式各样的现象里,竟有轻生的一类;甚至提高为理论,即所谓悲观主义,如叔本华就是突出的代表。幸或不幸而绝大多数人是《吕氏春秋》一派,讲究 贵生 ,至少是实际 贵生 。但是贵生,要生,就不能不碰到与生有关的种种问题,即所谓人生问题。这有来自内心的;内又不能不外,于是就成为各种性质各种形式的社会问题。所有这些问题,就性质说可以归结为:欲不得满足,或生不得遂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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