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新:张爱玲的今生缘——《张爱玲与赖雅》之外一章

发布时间:2020-08-17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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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新 :张爱玲的今生缘——《张爱玲与赖雅》之外一章

(原载《联合文学》第十三卷第七期 1

拙书《张爱玲与赖雅》出版之后,手中尚有少许研究中所得之资料,因顾及传记的流畅可读性,只能割爱,未能用上。另外,从开始至终结,拙书断断续续也写了十年,中间自有不少对张爱玲生平的感想,因原作用英文写,而西方严肃传记力求公允客观,很少容许作者发表个人感想,所以不知不觉将其排斥在正文外。再者,十年中访问了不少张爱玲的亲友,内中有些饶有趣味的经历,值得再写一章。但这批资料信息,杂七咕咚地拼成杂碎,章次凌乱,在所难免,好在此文读者大多是张迷,对她的点点滴滴,都会觉得弥足珍贵,因而来写这〈外一章〉

我的心目中,还有一位非常特殊的读者。(也很可能是她即是将来张爱玲正传( Definitive Biography 之作者。此人须有下列条件:

(1 公允之立场。不因自己政治立场来批评文学,如果本人信仰共产主义,不会因此将《秧歌》贬值,自己如果反共,也不会去高捧《赤地之恋》

(2 高远之视界。中外古今的经典著作,应看过多种,可以将张爱玲作品,与此等名著相比,借来判定她应得之地位与评价。

(3 悲天悯人之精神。传记作者也是凡夫俗子,跳不出个人的恩怨。但在写传记时,应尽量达到近乎上帝的境界,对世人要有无尽无止的爱心,能体谅传主一生艰难的历程。「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但同时也必须求真,所以能在同情与客观之间求得平衡,是任何传记作者最大的挑战。

(4 第一流之鉴赏力。大文豪如莎翁、托翁,第一等作品外,也有二流,甚至三流作品出现,何况张爱玲?作者必须有天赋的鉴别能力,可以一一评判,并使读者信服。

(5 心理知识之丰富。作者应看过心理学中主流几派的论点,并会加以利用。但并不是借心理学上之专门名词来吓唬读者,而是深入浅出,对传记中人物作心理分析,使人觉得入情入理,看到传主曲折的内心世界。这是中国传记文学上最弱的一环,即传主缺乏内心世界的活动。同样重要的,是作者能熟知自己的心理,而避开向传主认同。否则他我不分,作者很容易把自己感性与看法,转移到传主身上,产生错误。传记一定也变成「三底门答尔」( sentimental ,软弱而站不住脚。

(6 有小说家之才华。不论传记作家会写小说与否,他必须借用小说的技巧。在情节的安排、
场面的生动、故事的剪裁上尽其努力。这本正传如是多年后出现,作者尤其需这份才华,因为届时读者对张爱玲生平,均已熟之甚详,传记不能写得流畅,一定令人看得昏昏欲睡。

(7 历史之常识。作者对于二十世纪中国史,与美国二十世纪后半之社会、文化、人物,都须熟知如掌背,并能用历史学手法,使两个社会一一重演于读者之眼前。

具有上列条件作者,是绝顶的才子或才女无疑,可能还须等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方会出现。没有这等全能的张爱玲学者,包括我自己,有何项工作可做?我想,第一,我们可以发掘关于张爱玲之新资料,这方面工作还是繁多。大陆、台湾、美国学者均有任务(详情请见第三节。第二,我们可以在她作品上找到新论,不是标新立异的怪论,而是前人未见,而又使人信服的有趣见地。最忌者是东抄西抄,人云亦云的评论,这类文章,浪费作者自己时间,固然可惜,浪费了读者时间,就更不应该了。

一百年之后,二十世纪文坛显赫一时的大作家,大多会被人弃之如敝屣了。就像我们在二十世纪末期,看十九世纪名作家,曾孟朴、李伯元、韩邦庆等,除了少数学者还在作研究外,今天还有几个读者会想看这种旧小说?因为此等作品,不像十八世纪的《红楼梦》对人性、人生、人间世的探讨,能超越时空。一百年后的读者,也许会同样觉得奇怪,本世纪有些极负盛名的作家,何以作品如此浅薄?

那么,张爱玲会不会传世?谁也不能预知先卜,知道一百年后文评家如何为本世纪小说家排名。但我想,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张爱玲文字之华丽,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家中,无人能出其右。一百年后,只要还有中国文字,还有能欣赏文字的人,张爱玲就不会给人遗忘的。就像杜甫、曹雪芹,尽管今天很少人与他们的政治观或人生观相同,但他们五彩缤纷的文字,本身就具有特殊的魅力,使读者百年、千年之后还迷恋。他们人情世故洞察之深厚,艺术成就之高超,也同样使人敬佩。

张爱玲去世后,《联合文学》出了专刊纪念。刊前有编辑室报告,内中一句,我似有同感,兹引之如下:「张爱玲的逝去,让我们看到了权力与力量的差别。有权力的人,未必有力量,而力量才可能达到无远弗届的时空。 2

一九八四年,我已写了三章有关张爱玲的评论,但一本作家评传,通常总是以生平为首章。关于她生平,到八○年代,前半生资料甚详,但她自一九五五年抵美国后之资料,相当缺乏。这些年中,她只有接受了两位中国人访问,多年来深居简出,鲜少与世人来往。

一九五五年后很重要一部分,是她与美国丈夫赖雅之婚姻。当时仅知他也是作家,编剧家;六○年代初严重中风,数年后去世,其余则不详。所以第一步着手,是依其作品作线索去求其生平。哈佛的中心图书馆维德纳有两本赖雅小说。小说内容,与五四文学异曲同工,似乎总喜欢拖一条光明的尾巴。美国只是三○年代大萧条时期流行,过后即无人问津。我也看不下去。(二年之后见到赖雅日记,上面记张爱玲看他的书也看不下去,但她客气地推说「看不懂」。赖雅自然深明真相,虽未当面发脾气,记日记时很生气。两书对作者一无介绍,令人失望得很。



下一步即是找文学参考书,图书馆中有成千上万之参考书籍,人文科一切资料,应有尽有,馆员又有图书学学位,可向他们请教。那年我住在与校园相隔一街之公寓里,离此图书馆五分钟之遥,有时见到不同面孔的馆员,即向其请教。但馆员全问到了,有关参考书也查尽,还是不见赖雅名字,他如针沉大海,从此在文学史书中失踪了。如此找了一年,无甚进展。

夏志清教授一次指点,说在The RKO Story 中见过其名。找来看了,还是只有名字,别无细节。翻译界老前辈乔志高先生,一次也热心指点,说在Schorer所着刘易士传记中见过赖雅名字,结果仍仅是名字而已,但因此联想起来,水晶访问中,张爱玲曾提起,赖雅是布莱希特的好友。于是去图书馆找布之传记。到八○年代,此人名声大噪,已有近十本传记,内中有几本提及赖雅,莱昂教授所作Brechts American Cicerone,更是专为赖雅所写的首本传记。至此,方走到黑暗隧道之尽头,马上将整本书影印下来。

之后即与莱昂教授联络,说明由来。他为人很有学者风度,主动愿为我出面介绍赖雅女儿霏丝女士,又指出赖雅日记藏于马里兰大学,听了有些新资料,很是兴奋。但他著作,着重于赖雅与布莱希特交往,晚年张爱玲出现时,简略带过(与拙书刚刚相反。因此不知赖雅晚年日记保存了多少。

于是与霏丝女士取得联系,那年她住在华盛顿近郊,也是马里兰州,与大学图书馆不太远。八五年秋天,准备了旅程,二天去图书馆,一天向她作拜访(详情请见第五节。那天到了图书馆,发现赖雅档案尚未作整理,一共有二十多箱,全是手稿与信件。不能入内选择。我只能请馆员找两箱近似日记的文稿,不料一找即找到了五○年代与六○年代的日记(赖雅二○年代即开始记日记,一共有十几本,喜出望外。就坐下细看,记得张爱玲一九五六年去麦道伟文艺营,即从这年一月一日开始看起,到三月十三日,果然见到赖雅记张爱玲到营之事,从此一路看下去。日记中人名繁多,也不知他们何许人也,也查不出他们与赖雅的关系。还好我兴趣在张爱玲,日记中她刚出现时是Chang,过后即变成Eileen,结果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人物,即变成E。所以只要肯定这些代号,即省去不少时间。当年图书馆每次准影印十页,而日记有六、七百页,所以主要靠笔记,记下有关张爱玲重要事项。

有关他们婚姻之资料,内容远超过我之意料,看了喜忧交集。这批珍贵的资料,居然余存,并获发现,对写张爱玲评传的人,欢喜之情,自不待言。但另一方面,这些资料,如当时发表,会严重侵犯她之privacy。对我而言,即使张爱玲不是我的通讯师友,也不是我敬重的作家,我也不会发表,侵犯了他人的privacy。其它人找到了资料,如何处理,我无法保证。但我是花了一年多努力才找到档案,他人未必愿花此功夫。所以张爱玲方面,还可以替她放心。

我并没有作通知张爱玲的打算,理由很简单,与法律有关。文稿保存之原因如下:一九六六年张爱玲去迈阿密大学任驻校作家,赖雅只身留在华府公寓中,无法维持下去,因他那年已瘫痪了。张爱玲无法可想,只能赶回华府,带他去大学,临行匆忙,除紧要对象随身带走,其余全留在公寓中,让霏丝女士作垃圾处理。她因看重父亲文稿,不忍舍去,收集起来,八○年代初送入马里兰大学。

张爱玲当然是赖雅合法继承人,不论她手中存有其遗嘱与否。但问题是,这批文稿,并非遗
产,赖雅在世时已自动舍去。在美国法律上,一般属于拾到人所有。张爱玲如想取回日记,先得与赖雅女儿打官司,打胜机会甚微。而这回合只是第一回,下面这回还得与马里兰州立大学在其本州打官司,得付昂贵之律师费。而这类档案一进图书馆收集,即如入深宫,很难再取出来。所以张爱玲如想抢回日记,生命中最后几年的财力与精力,全得耗尽,结果还是收不回来,徒然增添无数的焦虑,完全不值得。英语有谚云:When ignorance is bliss, its foolish to be wise.”反正她百年之前我绝不会向外透露,也不会有人知道日记的存在。

但是,莱昂教授当年执教的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有一同事郑树森教授,也研究张爱玲。一九八四年左右,莱昂教授向其介绍了自己的著作。郑树森依了此书资料,在《联合文学》一九八七年张爱玲专刊中发表了对赖雅之首次介绍,简明可读。其内容已在英文书中出现过,并没有侵犯张爱玲之privacy。她看了想来也不至于不快。可是,莱昂教授名字一出现,线索也同时呈现于世,去找霏丝女士或赖雅日记即很方便。我只能希望,即使有人找到,此人也是敬重张爱玲的,不会在她百年之前擅自发表日记,去伤害她,所以还是比较放心。奇怪的是,八七年后,始终未有人依此重要线索去找资料,结果还是由我首次披露了这份资料。

张爱玲去世后,我想将评传里生平部分二章先译中文,共二万五千字左右,放在报章中发表。尚未发表时,夏志清教授与庄信正兄都劝我写中文传记。我近年来看书,主要是西方一流传记,眼高手低,自知才华无法与西方一流传记作家相比。但他们写传记之技巧,尤其是Leow Ebel所用心理分析法,在中国传记中还未曾见到。不免有模仿的兴趣,虽然明知是「东施效颦」,还是值得,至少可以推陈出新。所以将原作生平部分扩展了三倍,又加进心理分析,探讨作品与生平之关系(见拙书第三章。全书共有十万字左右。

西方习俗,人去世了即不再有privacy,除了传主的医生或心理医生纪录,可能除外,要看情形而定。张爱玲在美国住了四十年,又喜看传记,自然明白此习俗。但作者仍得留意在世人之privacy。比如作者发现已故的社会名流,年轻时作过强盗,传主已不在世,但其子女名声会因此受损,所以能否公开,还须商量。所幸张爱玲并无此情形,所涉及私生活部分,仅赖雅与胡兰成而己,而两人均已作古。

原来想出版之英文评传,至今尚未定稿。有家出版社表示有兴趣,希一、二年之内出版。原来根本不准备出的中文传记,却先后由台北大地出版社与上海文艺出版社发表,叫人又笑又叹。

写一本传记,作者最好能虚怀若谷,尽力求得一切可求的材料后,凭资料作传主的真像。否则先入为主,容易排除了与自己想象相异的资料,结果传记主观性强,而可靠性因此而下降。但人非计算机,不能按一电钮即摒除记忆。我开始写作,已看她作品数遍,又曾幸运地与她通讯十五年,所以肯定有了初步印象,因此更须格外留意,不先入为主,尽求客观。审查生平资料后,发现大部分与当初想象相近,但也有不少与当初想象大相径庭。

相异最大地方,是张爱玲的创作份量,多年以来,外界(包括我在内一向以为,也自一九五五年来到美国之后,创作力大为衰退,《半生缘》出自五○年代《十八春》《怨女》则是四○年代〈金锁记〉改写,五○年代有一篇〈五四遗事〉,而七○年代有〈色·戒〉〈相见欢〉
与〈浮花浪蕊〉三短篇是新作,如此而已。但事实上,赖雅七年日记中所记,张爱玲几乎每天创作不断,她写了英文《少帅》长篇,还有二部中篇英文小说。一部八万字,在旧金山去台北前刚完成,在陈若曦〈张爱玲一瞥〉中提到,可惜日记中不提书名,也不提内容。另有一部中篇或短篇,〈上海游闲人〉( The Shanghai Loafer 已写完并交其代理人,始终未见发表。还有一部自传性小说,肯定起了大纲,有无完成则不知。另有二短篇”Bridge of Filial Piety与”The Corpse Driver,题材想是取于中国古代文学,也不知完成未。与此同时,张爱玲为谋生,还写了八、九部电影剧本,又为美国新闻处作不少翻译工作,如《荻村传》英译,再加上此书中、英文编剧。因此这七年中,她创作力之旺盛,与四○年代相比,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无不及。至于此时期中的文学成就,则有待此批作品发掘后方能断定。

几年前我访纽约,曾与勒德尔( Marie Rodell 文学代理社通过电话,她原是张爱玲代理人,本人已去世多年,代理社要我去信询问,当年张爱玲还在世,我不能擅自作其代表,查问她文稿。一九九五年她去世后,我再次询问,但此代理社已关门,由其中一合股人续承,搬去了宾州。此女代理人,向我客气地解释,她迁去宾州之前,曾尽其力与各作者连络,退回她手中所存之文稿。她并不记得有无张爱玲旧稿。即使有,张是二十世纪最善隐身的作家之一,代理人也无法找到,一定也给丢走了。所以此条路已成死线。打捞此批重要英文作品,应是美国张爱玲学者最重要的任务。

上海的张学者也有佚文可寻。张爱玲第一次发表在报纸的文章,是英文的。在上海《大美晚报》( Evening Post 上,其标题是”What a Life! What a Girl!,应在一九三八年,她在此文中描绘逃出老宅之详情。另外张爱玲生平中,一九四五年至五二年七年间,尚有不少空白。当年知情人,大多已凋零,所余者张学者不应放过。四○年代后期文华电影公司与《亦报》的同仁,有些已写文章,有些尚未受访问,找到这批人物,确是刻不容缓。

台湾的张学者,也有任务,因为张爱玲最后三十年作品,绝大部分发表在台湾。她与出版社与报章之关系,与编辑之间的文字来往,就是很好的一研究题材。有关的文化公司,除非涉及他人之privacy,也应尽量公开资料,与学者合作。

香港的张学者,则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寻找张爱玲所编的《红楼梦》剧本上下集。拙书中曾提到,她于一九六二年初在香港编成《红楼梦》剧本。事后因邵氏公司抢拍在前,电懋只能退让,剧本不知去向。但想来还存于香港。张爱玲对《红楼梦》有不少精见,已详述于《红楼梦魇》之中。她最喜爱的作品,即是曹雪芹原著,因为前八十回传奇不奇,「有通常的人生的回声」。她说:「原著八十回中没有一件大事,除了晴雯之死……大事都在后四十回内。原著可以说没有轮廓,即有也是隐隐的……前八十回只提供了细密真切的生活质地。」亦即是她最偏爱的「人生味」。高鹗一来补改,即大出问题。全书被改成传统式,充满传奇的故事,完全违背了原作平淡而近自然的精神。她写道:「红楼梦没写完还不要紧,被人续补了四十回,又倒过来改前文。使凤姐、袭人、尤三姐都变了质,人物失去多面复杂性。凤姐虽然贪酷,并没有不贞。袭人虽然失节再嫁,初试云雨情是宝玉强迫的,并没有半推半就。尤三姐放荡的过去被删掉了,殉情的女人必须是纯洁的。」张爱玲对高鹗非常厌恶,曾对宋淇夫人说,「人生恨事中第四为高鹗妄改,死有余辜。

一九六二年轮到张爱玲本人来编《红楼梦》,对她肯定是极大的挑战。如她按原著精神来编剧,传奇不奇,能被六○年代港台观众接受吗?首先,电影公司老板能否接受细密真切的生
活质地来作剧本?张爱玲对港台观众口味熟悉,她之其余剧本,一一走媚俗路线。她是为了谋生,无可奈何,也无伤大雅。但《红楼梦》是她一生最心爱作品,她如果也将《红楼梦》庸俗化处理,岂非甘愿与高鹗「同流合污」。答案如何,找到张编《红楼梦》即可分晓,大家且拭目以待。

另一个重要发现——至少对我来说,是张爱玲对中国传统社会与文化之反感。像鲁迅一样,传统社会仁义廉耻背后的一切虚假,她到二十五岁即看得一目了然。鲁迅嫉恶如仇,借狂人之口直指旧社会是「吃人」的社会,张爱玲则较含蓄。作为一女性,尤其是聪明绝顶的女作家,她自然反对旧社会「重男轻女」的习俗。

作为一个人主义者,她向来讨厌群居,因为群居使中国人养成自欺欺人的习惯。她说:「就因为缺少私生活,中国人的个性里有点粗俗……不守秘密的结果,最幽微亲切的感觉也得向那群不可少的旁观者自卫地解释一下,这养成了找寻借口的习惯。自己对自己也爱用借口来塘塞,因此中国人是不大明了他自己为人的,群居生活影响到中国人的人理。

〈金锁记〉里的中国社会,其黑暗腐败,更到了骇人的地步。一个得不到情爱的女主角,因而决心毁去周围他人的爱情来作心理补偿,凭她财大气粗,逼死了媳妇,使自己子女也成了心理残废。而她身处的中国传统社会,竟会允许她这样疯狂的行径,而不作任何法律或道德制裁;今日看来,确实令人毛骨悚然的。当然,张爱玲作品的视焦是人性,社会仅是背景而已。但〈金锁记〉中描绘的社会,和鲁迅小说中的社会一样,令读者看了厌恶,而深刻体会传统社会的可怕。

既然如此,她为何晚年沉浸于《红楼梦》与《海上花》近二十年,长期在此传统社会中神游而不生厌?我想,原因是她虽理性上反传统,感情上对传统社会还是十分依恋的。和鲁迅一样,她对旧社会是爱是恨交织的,因为这是她最熟悉亲切的世界。尽管她在美国住了四十年,她始终未能真正立足于美国社会。五、六○年代,她努力想打进美国文化界,但一路未能成功,后来自己放弃了。所以最后二十年,她大部分时间放于《红楼梦》与《海上花》上,在那已消逝,但仍亲切的世界里,流连忘返,彷佛回到她童年较安稳的年月。同时,她晚年人际关系简无可简,而此两书中却有着现成的丰富人际关系,可用来作补偿。

有趣的是,张爱玲书信中,除了显示她温柔敦厚一面之外,也处处透露她传统仕女的气度与修养,而缺少时代女性的手笔(请参阅拙书附录〈人去·鸿断·音渺〉一文。可能她以为婉约与文静,是旧式女子的美德,自己保留了下来。

另外有些小点,也甚有趣,找到之资料,与我当初想象不符合。她对绘画有研究,对色彩很敏感,与名画家相近,而他们因眼睛敏感,通常是怕光的,而张爱玲最喜欢光亮,用三只二百支光的强光灯,出乎我意料之外。而且我想她懂音乐,会被噪音困扰,不料她可以开着电视入睡。

她英国腔的英语说得极为流利,如我所想象,国语有北方口音,也在想象之中,因她家是河北人;虽然幼年时,说的是有安徽音的南京话,因其家中佣人全是安徽人,应该是她祖母,李鸿章女儿的缘故。但奇怪的是,她的上海话并不标准。她八岁去上海住,至三十二岁离开,
中间去香港三年,按理上海话应该道地。她的广东话则始终差劲。

《红楼梦魇》自序里,张爱玲说:「以前《流言》是引一句英文——诗?Written on Water(上写的字,是说它不持久,而又希望它像谣言流传得一样快。我自己常疑心不知道人懂不懂,也从来没问过人。Written on Water出处是济慈(一七九五—一八二一。他二十五岁即谢世,去世前对友人说自己诗如水上写的字,不会持久。当然事实完全相反,后世评论家以为他诗才天赋极高,如不是英年早逝,可能是莎士比亚之后最重要英国诗人。济慈二十出头,就有严重肺病,已见到自己人生终点,他后期的诗自然有人生之沉痛,不像拜伦、雪莱终生作品,一路浪漫到底。而且三位诗人中,济慈人品也最善良,不像其余二位,表面上热情浪漫,骨子里自我中心得很。

谈起天赋,张爱玲文字上之天赋,自无疑问,而且也不止于文字。对建筑(请参阅林式同所写〈有缘得识张爱玲〉一文、图画、服装,她均有天生的一流鉴赏能力。她也会绘画,虽然并非一流画家;又会自己设计服装,连讨厌她的霏丝女士,也以为好似头牌巴黎时装设计家做的。

世上有这等天赋的人,少如凤毛麟角,难怪有少许只有「地赋」的文人,想与她亲近,借此来沾点天赋之气。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一种「美丽的误会」。对她来说,这误会并不美丽,可能是十分讨厌的。

谈起天赋,倒使我想起费雯丽。她是一百年以来明星中的明星,天生丽质之外,银幕上下,风仪之优雅,气度之华贵,今日之好莱坞庸脂俗粉,岂能望其项背?费雯丽也是有天赋审美力之人。有关她传记说,她与首任丈夫去郊外游车河时,她会买些旧的家具或骨董。丈夫以为是在浪费钱财。但回到伦敦后,行家估价总在她所付之三至五倍。另外,她往年的照片,看来总不过时,不像其它明星照片,一看即看出是三、四○年代的,或五、六○年代的。她之华美,完全是超越时空的。

余生也晚,会欣赏费雯丽之时,已是七○年代。她于一九六七年谢世后,即成绝响。但我想,即使她在世,我也不会写信给她。世上钟爱费雯丽之影迷,何止几百万;如果每人都与她通讯通电话,叫她如何应付?所以我们如果未曾有机会与张爱玲通信通电话,也不必为此不快,能欣赏她的华丽文字,就是上乘的享受。

拙书固然谈及她之天赋,但更注重描写的是她艰辛的文学历程。她一生中不屈不挠地对完美文学,真实人生的追求。一个作家天赋多少,并非由他自己决定。他个人之目标与努力,则在自己掌握范围之内。所以对一切在为文艺而奋斗的作家来说,不论是今天还是后世的,爱玲对艺术、人生的忠诚,在困境中之勇气,永远是他们光辉的示范。

为写《张爱玲与赖雅》,一共访问了二十多人。一半以上用电话作访,但主要人物,均须亲自访问,内中经验最愉快之一,是访问李开第老先生,即张爱玲的姑夫。详情请见拙文〈张爱玲二三事〉,不再在此重复。李老先生为人热诚,处处相助,但自甘淡泊,决不愿借张爱
玲求名求利。拙文在一九八八年《明报月刊》与《皇冠》发表后,稿费曾经送他,因资料由他供给,但他婉谢了。《明报》主编转托请他撰文,他也敬谢不敏。

其实我那年之访问对象,是李老夫人,张爱玲姑姑张茂渊女士。姑姑曾与张爱玲同住十年,对她童年与成名时期之了解,除张爱玲本人——她是不见客的,世上没其它人可相比,对任何研究张爱玲生平学者来说,是最大的「宝库」。但她八○年代已卧病,不便见客,我自然不能勉强,但承她同意作一次书面访问,因此保留了她的少许回忆。现经征求李老先生同意后,重录如下。问题是我所提,但未存底稿,所以重新撰造,应与原文相去不远。

1. 您对张爱玲先生童年时代有何印象?她有无天才儿童迹象?

答:儿童时代,可称一般的聪颖好学,并无特殊的天才表现,喜欢看书。

2. 她大学年代生活情况如何?大学生年代是否可称愉快?

答:她在大学时与我港沪两地分居,情况不详。现在追忆起来,在她信中并无不愉快事。她在港大读书优异,常获奖学金。去港入学后直到日本侵占香港回家中,中间没有回返过家中。

3. 四○年代成名后,她对自己盛名有何种态度?社交生活是否因此更改?

答:她不喜应酬,天性如此,四○年代初已是这样,记得对不相识的来访者,常推我代见应付,她不露面。

4. 她与胡兰成婚姻,您可否按回忆请告知一二?您对胡兰成有何印象?

答:我们有一些西方习惯,彼此之间从不提问对方未吐露过的私事,尊重各人来函所说的privacy。因此这方面事不知,无可奉告。先生久居美国,对此种习惯,谅已稔知,当知我言之不谬。

5. 一九四五年与四六年间,外界有少数人误称张爱玲「亲日」,对此她有何种反应?四○年代后期她出书甚少,如何维持生计?

答:一九四五年后,她与人合作,写过一些剧本,经济仍有收入,加以当时还有少数积蓄,而我则从抗日胜利后没有失业过,家庭经济尽可维持。解放后又发表过《十八春》至于〈小艾〉最后在《亦报》上发表一说,我是记不清了。但后来国外刊物上发表有编者加注《亦报》登载始终日期,谅必不妄,也许是我健忘了。还有来函说到有人说她「亲日」一点,我没有听说过。一九四一年香港沦陷后,如果「亲日」,为什么不留在香港作汉奸,而要经历艰苦逃回上海,与我一个从小就对日本人缺乏好感的人一起过生活呢?好象她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评说。来函问她反应如何,那末,我想即使她听到这样话,也必然会像对各种毁誉一样,一笑置之的。

6. 她为何于一九五二年离沪赴港?香港是否有人对她援助?

答:一九五二年去香港的思想起源是当时在沪没有工作机会,想到港大还没有读毕业,就产
生在无工作时完成学业的思想,也就发书问港大教授是否允许返校继续。她原在港大时成绩出众,因此即得回信应允。她并没有烦我什么,经济上在国内我帮她一些,国外有一亲戚帮她一些。

第四与第五问题,是十分唐突的,但任何写张爱玲生平作家,写其首次婚姻一节,全靠胡兰成《今生今世》,对她未免不公平,胡兰成在全书中沾沾自喜,风流自赏。文字又花言巧语,虽不见得在作伪,也不尽可靠。但张爱玲本人对此从未置一词,在八○年代,也可知她不会再提此事。即使有机会去拜访——当然可能性甚微,也无法问这种「大不敬」的问题。其余唯一有资格者,即是李老夫人,所以考虑再三后,还是提了这两个唐突问题,李老夫人避免答复,自然是她的权利。

八○年代中开始,大陆也出现好些研究张爱玲学人,其中以余彬所作《张爱玲传》(海南出版社,一九九三,最有成就,其态度之公允,眼光之精确,远胜大陆其它张传。陈子善发掘〈小艾〉后,又求得不少她的佚文,对张学也有可观的贡献。但对于张学上的「宝库」李老夫人,大陆学者始终未作有系统性的访问,实在令人感到惋惜。

到晚年她总算在台湾东山再起,得到她应有的声誉。在皇冠出版社支持下,经济上也有了保障。但仍有人公开抢夺其作品,放在自己名下出版,同时又写书对她作攻击。(请参考张爱玲散文《续集》出版自序〉大陆在八○年代解禁,可公开发表她作品,但大部分是盗印,她收入寥寥无几,一个严肃作家可能受的煎熬,几乎全在她身上。当然民国时期作家,活到六○年代文革,一个个被斗争得死去活来。张爱玲相比起来,还算幸运的。

张夫人无法预测中国近五十年来惊天动地的变化,但她对中国历史上数千年来无数文字狱,肯定是熟知的。劝女儿不做职业文人,确是关护她,一方面也是看不出女儿是天才。张爱玲如果当年听了母亲劝导,放弃文学,对张迷来说,会是巨大的损失。对她本人来说,为了更安定的生活而暴殄天物,是否值得?外人无法决定,所以张夫人当年的看法,是浅见还是远见,难说得很。

拙书上海版每章前有小标题,第十章我就选了杜甫诗句:「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因为内中道尽了中国文人千古的悲哀。

第一次见到霏丝女士,是在一九八五年,先由莱昂教授介绍,再写信去询问,然后再通电话。她对我的访问并不热心,因为一九六六年,她与张爱玲已不欢而散,从此不再直接联系,所以对我存戒心,恐怕张爱玲学者,会偏袒张爱玲而对其不公平。但听到张爱玲在中国文学史上之重要地位,倒是首次,未免觉得好奇,结果还是答应见面。

那年她住在华盛顿郊区,在马里兰州,到华府后租车去访。她住在一大别墅,因离城远,地方宽广,见不到隔邻。楼下几乎全用来作客厅,三面开门对外面花园。因是夏天,她提议在客厅外阳台上相谈,又拿出冻茶来款待。她对张爱玲始终保有敌意,认为张爱玲伤害了赖雅,在他最困难时期离他去迈阿密大学,将沉重负担推到她本人身上。另一方面,她以为张爱玲
有意离间了赖雅与他亲人,使女儿与外孙不能与他亲近。我到第二天方去马里兰大学图书馆去看赖雅日记,当天只能先听着记下来。

霏丝女士说她母亲,即赖雅首任太太——丽倍卡——住在楼上。她已盲目。如丽倍卡女士与赖雅同年,则当年已近九十岁。她从未与张爱玲谋面,所以并非我访问之对象。美国是不行孝道的社会,当然也有孝顺的子女,因为父母恩爱,自己本性也善良,因此尽力照应父母的。但赖雅年轻时早早离婚,去世界各国游览,对女儿并不恩爱,晚年反得女儿关怀备至,这些内情全是我后来在赖雅日记上看到,霏丝女士从未向我自夸。丽倍卡女士对其女儿是否关心,我并不知情,不过想她当年热中于革命事业,可能也无暇顾及女儿。霏丝女士可能童年时很少得父母爱心,这点倒与张爱玲很相近,而霏丝女士晚年这般对父母孝顺,在美国是罕见的,也确是令人敬佩。丽倍卡女士在几年后,八○年代末方才过世。霏丝女士有信来通知。

第二次与她见面,是在华盛顿。那时已看到赖雅日记,已得他第二次婚姻细节。但看他人日记,有如看敌方情报,中间充满暗码,提到各种陌生人物,进进出出,与他有何关系,必须向她请教。另外日记不全,有时因病停写,有时大批遗失。拙书第一一八页上有「秋季也过去了,迎来了北国漫长的冬季」,聪明的读者,可能已推测到此段中半年多日记已经失落,使我无法作详细报导。

那次约会见面地点在五月花酒店,是城中有名老牌酒店,她是为我方便,省得我租车去她郊区住宅,饭后又去酒店二楼大厅中长谈。之后她带我去皇家公寓,张爱玲初抵华盛顿居住之所在。我与她分手,自己下车来拍照,并在附近走看环境。虽非高尚住宅区,还是挺幽静的,附近都是二三楼房子,街旁排满小树,离国会图书馆也相当近。第二天去找肯德基院,她在华府时另一住所。出租车司机找不到我给的地址,那天下雨,又赶着要去飞机场,也就罢了。

第三次与霏丝女士晤面,在一九九三年,那时她已卖去郊区别墅,买了华府城中公寓。那年秋天我自加州去纽约看朋友,顺道去访华府,问她有无空见面,她表示欢迎,并请我去她家吃简便晚餐。我以往住的旅馆,恰离她公寓不远,十五分钟即可走到。那公寓左近全是大使馆,富丽堂皇,晚上又灯火辉煌,似乎各使馆全在开夜宴。

这次带了束鲜花上门,属友谊访问,经前二次访问后,又有数次电话与通讯,生平方面资料已谈完,那晚所谈只是我们自己近况而已。我已与其两儿子通过电话,但未谋面,因而她向我出示全家福照片,相谈甚欢,见面最大的收获,则是她所送张爱玲与赖雅的合照,是仅存的一帧,所以原照不能供给,只是复印而已,也弥足珍贵了。

次日又去马里兰图书馆看日记,以前去了二次,每次二天,因赖雅英文字小,不易认出,看得又慢又辛苦。而且每次一天只许影印十页,所以必须认真作笔记,前二次之管理人又不合作,这次换了新管理人Dr. Beth Alvaraz,本来可影印一百张(是新例,但她知道我是远道而来,允许一次全影印完,共六、七百页,可让我在家中细看,方便许多。也真感谢她之协助。

与霏丝女士谈话中有一项颇为重要资料,未曾放进书中,因恐打断情节,只能割爱,在此则可补回。霏丝女士道,在六○年代初,她曾问张爱玲对一九四九年后的新中国有何看法,张爱玲并未作直接回答,而是说:「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一个社会比一九四九前的中国还要坏。这当然并非表示她拥护共产主义,但证明她对新中国看法很是复杂,并不仅是「反共」
而已。到今天还有少数文评人,称她为「反共作家」,好象她专门写政治小说,不足观矣,这些人未免欠缺文评人应有的宽容。二十世纪的大部分中国人,在时代巨轮的夹缝里求生,张爱玲也不例外,所以她在五○年代写过应景文章,也写过媚俗的电影剧本,都是为了谋生,文评人可以看低她这些作品的价值,但并无理由因此在她做人道德上作责难,也不应藉此抹杀了她的其余成就。《秧歌》一书,至今还有人列其为「反共小说」,但此书仅在狭义上「反共」而已。细心的读者,应看到她批评的对象,不仅是共产党,也有国民党军队,与和平军。换言之,她站在老百姓立场上,在此书抗议几千年来中国统治阶级大部分,藉其财势,无情剥削欺凌老百姓。她所反抗的,是中国传统社会中历来的黑暗与不公平。与鲁迅以人道主义立场所写之反传统小说,一脉相承,只是她之作品更婉转而已。五○年代初,中共不少农村政策,可说是中国传统社会之延绵(自然也有改良的地方当然属于她抗议之对象,所以《秧歌》此书之意义,远远超出「反共」,像杜甫一些史诗,它为中国统治者压迫下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请愿伸张。所以其题材是永恒的,艺术上的成就,更使其成为一部不朽之作。

霏丝女士眼光中,我这张迷,迷得不可药救,看不到她可憎的一面,即是张爱玲离赖雅在华盛顿而自赴迈阿密大学。我对此曾坦率回答,如张爱玲下嫁时,赖雅才三十多岁,年轻力壮,婚后三十年,作人妻者,自然应留在残瘫的赖雅身边。但事实上,张爱玲嫁赖雅时,他已是六十五岁老人,贫病交加,她支持丈夫多年,已经是至情至义了,我们局外人,没理由去责备她。我想,传记中的张爱玲是多面的,有她所见的张爱玲不可爱的一面,也有我自己幸运经通讯见到张爱玲温柔敦厚的一面,加上其余人物访问、日记、散文资料总结而得的人物,自然有其复杂多面性,是一本求真传记应有的,这点我想我大致做到了。后来霏丝女士看了英文原稿,也同意拙书对她父亲与张爱玲都很公平,史实上也无错误。但她仍保留她对此段婚姻的解释,与我的不一样。

但是,一本求真的传记,应该是灰扑扑的,有人生的况味,可见到生活中的柴米油盐,听到「通常的人生的回声」。与此理想,拙书既遥且远,自然因为自己缺乏文学大师如张恨水,或张爱玲的才华——其实我连小说也不会写。时间上的匆促,也是一因素,否则有些场面,还可以写得更生动些。

我对霏丝女士始终抱有一份歉意,倒并非因为未曾按照她的意图来写传记——她尽可以自己写回忆文章,而是因为与她十年来谈来谈去的,全是她一生中最厌恶的人物。在第一次与她访问中,她就说过,我如不去造访,她早已把张爱玲给忘了——人类的记忆确是有选择性的,世上有谁喜欢讨论自己最讨厌的人物呢?张爱玲又非我们共同的敌人,那倒又另有一说。她来说,我的访问与电话,一定是一种不愉快的经验。但我们虽明知对方立场不同,还是和平相处了十年。而且她一路热心相助,介绍了亲友,让我访问,更是难得。我想主要原因,是因她本人也在写传记,有关一美国画家,所以深知内中的艰辛。从访问、取材、写作,至修改,中间须经过难关重重。因传记一般销路平平,报酬有限。传记作者如得到小名气,那种满足也极有限。约翰生博士就曾说过,「名声是空的」( Fame is empty ,而他本人是十八世纪后期欧洲最具盛名的大文豪。

约翰生博士还说过一个故事:一位年轻文人,首次发表了新书,被邀请参加文人集会。赴会之前,他一面穿戴整齐,一面告诫自己,在会场必须态度自谦,说话得体,礼貌周全。及至他到了会场,才发现那里其余文人,无人听闻其名,也无人看过他的新书。


我以往一向以为这个故事有趣,现在自己有机会出书,更可引来作很好的教训。

但我还是很高兴自己出了这本书,因为带给一些张迷读者等待了多年的信息。张爱玲在一九五四年前后,在香港看到了据脂批研究八十回后事的资料,她的反应是:「惊喜交集,这些熟人多年不知下落,早已死了心,突然有了消息。」拙书为张迷读者带来了传主张爱玲在美国四十年的新消息,虽然不全是愉快的,如果有些读者看了之后有相似的,惊喜交集的反应,则是作者最大的快乐与收获了。 6

为写传记访问的人物,男士多是属于赖雅方面的亲友,女士则张爱玲自己朋友居多。前者对她印象模糊,只记得她是赖雅太太,常在她丈夫身边点头微笑,人和蔼但不起眼。后者则大多数对她印象甚佳,多年后还想念她,问她近况如何。张爱玲向来自谦,在访问的美国人中,无人知她是四○年代上海的名作家。被访人中绝大部分年龄在七十至一百之间,以至到一九九六年,受访者近半已谢世了。

哈勃许塔脱先生是赖雅表弟,由霏丝女士介绍,恰好住在剑桥,所以是首先访问的人。通了电话后,他说次日即去医院开刀。我说等他回来再作访问,他答说晚上反正无事,有空不如马上去访。他家离舍下走路十来分钟就到,虽十五分钟之遥,地区大有差别。我住的是剑桥常见的红砖公寓( brown-stone 。他住在剑桥最名贵之西区,内中有些是从二百多年前保存下的老屋,还是一七七六年美国革命时保皇党住宅。他们因为维护本身利益,情愿追随英皇而抵御自己美国同胞,是名副其实的「反革命」。当年豪华住宅,如留至今,价值非凡。哈勃许塔脱先生的花园洋房,看来是本世纪的,没二百年之历史,还是甚有气派。听霏丝女士说,与张爱玲相识之前任妻子,即劳巴( Luba 已经去世,现在新太太是Al Capp之遗孀。Al Capp是美国数一数二的漫画家,连我很少看漫画的人也知其名。房子可能是她带来的嫁妆,见了面也不便细问。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家人送上冷饮后,即留我们二人坐在宽敞的客厅里,二面开着法国式长窗,园中的花香雾气,随风袭入房中,更觉幽静。我在事前已看过赖雅日记,因而知道当年赖雅与张爱玲访问波士顿,和其晤面情形。不料问及这些事项,他全忘了,反而我局外人知之更详。但有二件事,在日记上没有,他倒记得。他去彼得堡清理存物时,张爱玲请他找回一白玉石象,据她说是可进博物馆的佳品。另一件事,是他在一九八○年左右出售布莱希特致赖雅四十封信之后,张爱玲闻讯后要求取回一部分款子,他答应了。

访问终结前,我送了他一份张爱玲生平初稿,共十五、六页而已。过了两周,我与他通电话,他已回家休养,说他已看了我初稿,很是喜欢。因在他眼光中,张爱玲只是赖雅身边很和顺的东方女士,听说也是个不出版的作家,在美国多得不可胜数。看了拙文方知道她是上海四○年代最走红的作家,「理直气壮地有许多过去」,一定觉得有趣。他说待他康复了,再请我过去坐坐。我想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不想再去造访,当下在电话中含糊混过去了。过了几星期,基于礼貌,再去电话问他病情,家人答说他已去世了。他大约比赖雅小几岁,当年想已近九十了,说起来还是长寿的。

看过《红楼梦魇》的读者,想来会记得「五详红楼梦」中,张爱玲谈及一美国女学者讨论中
国侠女一事,为此谈了三刻钟。此女学者后来去大陆访问,巧遇江青,受其垂青,女学者受宠若惊,回来替江青写了传记《江青同志》( Comrade Chiang Ching 。据说她中文进修到优秀程度,几乎可以看懂《人民日报》了。但她对于江青背景,所知有限,以至江青对她所作的自我宣传,她照单全收。

那天电话上对她作简短访问,她先问起我何以知道她见过张爱玲,因她本人从来未曾写及此段访问,我只能照实答复。她听了之后非常不悦,即对张爱玲作了二项指控,都是四十五分钟见面中无法求得的资料,自然不能放进传记里,也不必在此重复。

但此事却令我想起,在《江青同志》里她在北京作访之一段。有一天,女学者想游泳,江青即命令北京市内大游泳池关闭,由她一人舒畅享受。她联想到江青权势之大,操有杀生之威,可以将她砍头也无所谓,想到此点,她觉得很性感( sexy ,我看到此点只觉得反感。一个自由社会的公民,见到专权制度中有操生死权的「红色皇后」,有此等淫威,不觉可怕,反以为性感,实在令人惊叹。

正因为她对江青所说一套,照单全收,倒无意中替江青留了一份近乎自传式的传记。江青对她谈话,真真假假,实实虚虚。张爱玲形容《连环套》女主角,「赛姆生太太的话,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编的谎距离事实太远了,说不定远兜远转话又说回来了的时候,尔也会迎头撞上了事实。」江青窜改史实中,主要有两点。对其上海时期的风流韵事,只字不提。而对其延安时期的革命功绩,则大加渲染。为自己绘制了一张画皮,也是她白日梦中的自画像。将来如有人写江青之心理传记,可将真假对比,即可看到她脱胎换骨式地自我创造过程。所以女学者这本书,还是有其价值的。

西方文人,甘愿为独裁人物如江青捧场叫好的,自然不止于此人。莉莲·海尔曼( Lilian Hellman 即是为虎作伥中最有名的一位,五○年代中期,斯大林一生杀人如麻的真相暴露之后,美国斯大林份子纷纷与他脱钩。海尔曼却对斯大林忠贞不渝,连其它左翼文人也为之鄙夷。内中代表人物,玛丽·麦卡锡( Mary McCarthy ,有一次在电视台上攻击海尔曼,谓其一生作品,全是谎言,每一字都是谎话,包括and, the与逗号在内。海尔曼听了,大为震怒,去法庭控告对方诽谤。那场官司,因二位老妇人作家相继去世,而不了了之。但海尔曼之信誉,从此一败涂地。她的小说、自传,我从未看过。但由她剧本改拍的两部旧电影,倒在电视上看到。《小狐狸》( The Little Foxes ,由蓓蒂·戴维斯主演一悍妇,为了钱财,见丈夫垂死而不救,对正了她的戏路,演来甚是精湛。另一部《双姝怨》( The Childrens Hour 由奥黛丽·赫本主演。两片均由皇牌导演William Wyler执导,成绩斐然,想来原剧本还是不错的。

海尔曼晚年之相好,是一侦探小说作家Dashiell Hammett,两人同居近二十年。为此她曾写过自己恋情的自传。今年(一九九六年有人写书发现内中也是谎话连篇。Hammett倒与张爱玲有少许关联。张爱玲与赖雅在旧金山所居之布什街上,他们公寓正对一斜坡小街,名为Dashiell Hammett Street,为纪念此作家而取其名。

访问人中也有带来愉快经验的,如迈阿密大学的哈维·荷斯脱教授( Walter Havighurst ,即是其中一位。一九六六年,张爱玲去那里任驻校作家时,他是该校接待人。张爱玲向来甚少露面,他仅见了几次而已。张爱玲在其散文中提到与校中学生谈话,想来当年并非完全不见
人。但一般驻校作家,须一周中花数小时与教授、学生相晤。这点她自然不会做到,哈维·斯脱教授尽有理由埋怨,但在电话访问中,他轻淡描写此事,一无怨言,一派绅士风度。他还对我说张爱玲当年并未与英文系其它人来往(我也可以想象,因此不必费事找他人了,他又热诚相助,主动找来了校友会刊物上张爱玲照片,又替我去找她与赖雅所住的旧居。因早已毁去,花了他不少工夫才找到,为此还通讯了二、三次。我也无以为报,只向他介绍夏志清教授《中国现代小说史》英文版中张爱玲一章,请他参阅,可知他当年接待之访客,确是文学史上奇才。他看后回信说:「很见功夫,只是凄凉些」( grimly impressive

今年中文传记出版后,打电话去向他报喜又道谢,不料电话号码已属他人。问校中英文系,得知他已过世。想写信去他遗属报告他对我慷慨相助一事,后来闻知所余仅一侄女而已,就罢了。

爱丽斯·琵瑟尔女士,是张爱玲在美国最亲密的女友。我搬到加州后,方发现她与丈夫住在旧金山北面郊区,秣陵郡( Marin County 。第一次见面在旧金山,请她在靠金山湾边的中国饭店饮茶,她带给我看张爱玲的书信及食谱;饭后在左近一家镜框店影印信件,因周日附近没有影印店开门。老板也大方,允我们免费用他店中复印机。也只有旧金山才有此等人情,不买商品也肯帮忙。

食谱是几页旧纸,用一小钉子联起来。三十年后,钉子已生锈,连带周围纸上也有黄锈。影印时几乎失去了钉子,她还是费力找了回来,因为是张爱玲送的钉子。可见她对张爱玲友谊的深厚。

她手上保存了三封信,经她准许,在此翻译出来。(下面有二句关于她私生活报导,也得其同意。

第一封信是明信片,是赖雅手迹,写于一九六○年九月,她那时自远道归回旧金山:

亲爱的爱丽斯:

写这卡片来欢迎你自寒国归来。欢迎,欢迎。开车要小心。你知道你家冰箱中空空如也,我家冰箱里上下无隙。于是?当然!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欢迎,欢迎。

爱玲与甫德




赖雅为人的热心与慷慨,洋溢在这几行字中。他当年手边拮据,还是大方地送食品给朋友。这位好好先生,人人可向他取暖。美国名导演伍迪·艾伦( Woody Allen 专长是喜剧,但笑中有泪。他曾说过:「我们谁都活在一个寒冷又残酷的宇宙里,能带给我们一点温暖的,就是人际间的爱心与同情。我访问赖雅亲友时,他去世已二十年了,但他们一听到赖雅名字,就吃吃地笑起来,好象带来很多愉快的回忆。我也可以想象他充满了热心,给予张爱玲当年所求的人间温暖。

第二封信,是张爱玲所写,时于五九年或六○年年底。

亲爱的爱丽斯:

不能吃到你可口的晚餐,固然可惜。不能见到你,更为遗憾。圣诞节即快过去了,新年也就来临,我身体会康复,你也会从节日劳累中得到休息。但我要赶着向你致谢,多谢你寄杂志来,尤其是介绍南太平洋的《假日》( Holiday

节日快乐

念念 爱玲



第三封信则由张爱玲自香港寄至旧金山(背景请看拙书第八章

亲爱的爱丽斯:

心中甚多烦苦,但还是要写信给你,否则便会失去你的友情——你是我极少数几个好友之一。你永远不会了解,虽然我难得写信——几乎从不写——我差不多每天会想到你。你不能理解,因为你有许多朋友。


我听到你与某人[故隐其名]重逢,也觉得兴奋。虽然结果并不如意,一刀切成伤心的两段,人生往往就是如此。

听到你劝甫德不要乘巴士东行,我歇斯底里式地笑起来,笑了几分钟(1。得到他重病消息后,即离开了台湾,但并没回美国,反而到香港来写电影剧本——我并无选择——我花所有的钱也只能飞到匹兹堡(,然后就要用他手上的钱,而这笔钱要用来付他医药费与其它费用的。在台湾那几天中,看到许多景色人物,至少,我访问台湾目的,圆满达到了。 现下心境非常恶劣,甫德重病之外,还有其它多种原因;比如电影公司复杂情形,甫德与他女儿未收到我的五封信(我花了大笔工夫才写成的。寄去126 11th St. SE, Washington 3, D.C. ——这是你手上有的地址吗?(

要找医生除去眼中小结石,眼睫毛根发炎。医生所给油膏无效,也无法再帮忙,可能得再找另一医生。目下可否请你帮忙,查出有无办法作医疗。不必赶着办,我知道你忙。 真高兴听到你作新画,很想看看。你那公寓常在我心目中。正当我如此失落之时,你的信带给我很大的安慰。

甫德现在好了些。手脚能动,面部还麻痹,说话不清楚。身痛据说是脊骨之关节炎引起的。我又设法通过他女婿与他们联系。他在史密斯索尼亚( Smithsonia 工作,我不知其地址,只写了华盛顿。

香港还是如旧,除了物价上涨(一个中型鸡蛋要卖五分半美元。香港大学有研究院,设有科学、医学、文学、教育、工程等。欢迎美国学生,可写信去香港大学注册部。希你能来此。
祝你 圣诞快乐

念念 爱玲

注释 (1 张爱玲以为赖雅顽固,决不会听爱丽斯劝告,所以大笑。 (2 赖雅在宾州中风,近匹兹堡。
(3 张爱玲手中地址有误,所以前五封信全遗失。 7
张爱玲访台湾经验,很是愉快,但到了香港,心情恶劣,当然与赖雅重病有关。另外电影公司老板,连《红楼梦》也未看过,对他们来说,张爱玲更是名不见经传,在他们心目中毫无地位,可以想象。以往她与电影公司来往,全由宋淇先生从中周旋,省却了人事上麻烦,到了香港,见老板态度情形不同。

近几年,我偶尔经过她旧金山故居,总是有一阵惆怅。想起赖雅一九六二年十月初送张爱玲去台北,自己回公寓时,人去楼空,伤透了心。比他年轻近三十岁的爱妻,回到华人社会,那里到处有比赖雅更年轻,强壮,有钱的男士,又全是同种,叫他如何能放心。一周后远行去华府,中途中风,与他心境也有关系。

其实回顾他们十一年婚姻,最愉悦的时期即在旧金山。彼得堡是枯寂小镇,张爱玲住惯上海、香港、纽约,如何能适应,一直对小镇怨恨。至华盛顿后,则赖雅每下愈况,直到去世。如果张爱玲当年不去台港,留在旧金山,赖雅健康可能再维持二、三年。但世上无人能预知先卜。我们自然不能责怪张爱玲,去东亚求新经济来源。

拙书出版前,爱丽斯女士提供了不少资料,又送了她六○年代照片。年初她记起来,手中还有张爱玲资料,要带给我看。我今年(一九九六事忙,周末也少闲,一路到四月底,才与她约会相晤。

那天我们相约在旧金山华盛顿广场公园,在唐人街与意大利区的交界。坐在板凳上,清风里有孩童的呼喊,面前的落叶随风旋转。夕阳渐向西沉,左近白色教堂的长影,步步向前伸展。成群的白鸽,从公园的一端到另一端,飞来飞去。黄昏的小公园里,还是充满了回忆,这次却是爱丽斯女士的回忆了。当年她生命中突生情变,伤心欲绝。张爱玲在公园板凳上安慰着她,谈着她自己四○年代的婚姻,她说自己对丈夫的情感,多半也因丈夫欣赏她之文才,又
给她文学上的挑战;他又会欣赏她四○年代的华装。但是她热恋的丈夫,结果还是背弃了她,最后她说,他离开我之后,我就将心门关起,从此与爱无缘了。( After he had left me, I closed my heart to love. 张爱玲已经不在世了,那句话也是三十五、六年前所说,但内中的凄凉,听了还是为之震动。

走出公园,我们沿着都板街走进唐人街。左手边另有一小广场( Portsmouth Square ,张爱玲以往也喜欢与爱丽斯女士来此小坐,看中国老人在旁边打麻将,爱丽斯女士猜想是因为她怀旧思乡的缘故。再往前走,就到了她们那年常光顾的点心店,早已换了店主与名字,人事全非,店堂式样,也不一样。张爱玲喜欢的姜冰淇淋( ginger ice-cream 想来是从前此店独制,外面从未见过,现在此店也没有了。但她喜欢的叉烧饱、蛋塔,自然有供应,还有一种椰山( coconut macaroon 也买了来尝试。

在点心店座上谈起张爱玲往事,爱丽斯女士想起张爱玲最喜欢西方诗人是波特莱尔( Baudelaire, 1821-1867 与里尔克( Rilke, 1875-1926 。前者是法国的颓废派诗人,代表作是《恶之华》( Les Fleurs du mal ,后者则是德国自歌德以来最重要的诗人,一生在欧洲游荡,但到处有贵妇人接待,在她们宫殿或城堡中视作上宾。相比之下,我国的张爱玲命运中无此等福份。所幸有宋淇先生夫妇古道热肠,支持她四十年如一日,晚年还有林式同先生,慷慨无私地照应她。

离开了点心店,都板街上空荡荡的,虽然是周末,大约因为是近晚餐时间。沿着都板街逶迤走来,到布什街,向右转弯走二条街,就到张爱玲与赖雅的旧居。多年前张爱玲与爱丽斯女士回到公寓,赖雅会准备晚餐,三人共享。这次到了公寓,大门锁着,隔了玻璃门,可看到狭狭的楼梯,上面有地毯,转向二楼,通往他们从前住的单位。那单位面向布什街,在街上抬头即可看到其窗户,仅咫尺之遥而已,但中间却隔了几重山,她当年的小世界,永远不再。

幸而还有爱丽斯女士在旁边,不仅带给我珍贵的资料,也带来了精神上的支持。因为她对张爱玲深厚的友情,让我再次看到张爱玲可亲可爱的一面。对她来说,晚年还有人来共享她珍惜的回忆,想来也是欣喜的。

辞别了爱丽斯女士,已是傍晚时分,天空是一片深蓝,地下则是华灯初上。旧金山春晚的凉风,阵阵吹起。走到鲍威尔街,上坡下坡的缆车,不顾人间沧桑,还是欢娱地叮叮当当响着。走向联合广场,是城中游览中心,四周是名贵商店红灯绿影中的橱窗展览,旁边是熙熙攘攘的成群游客。无人知晓三十多年前,张爱玲曾漫步于此,也没人要听这张爱玲故事。转过街角,稍离联合广场,却见到Britex商店,是她从前最喜爱的衣料店,灯光阑珊处,至今顽健还在。

有些诗词,千年之下还使人共鸣。苏东坡一首〈永遇乐〉,与自己的感受完全相同,只是自己写不出来。只能略改五字后抄印如下:「卅年楼空,佳人已去,空锁楼中毯,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金山夜景,为余浩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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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新:张爱玲的今生缘——《张爱玲与赖雅》之外一章.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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