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新:张爱玲的今生缘——《张爱玲与赖雅》之外一章
发布时间:2020-08-17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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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新 :张爱玲的今生缘——《张爱玲与赖雅》之外一章
(原载《联合文学》第十三卷第七期 1
拙书《张爱玲与赖雅》出版之后,手中尚有少许研究中所得之资料,因顾及传记的流畅可读性,只能割爱,未能用上。另外,从开始至终结,拙书断断续续也写了十年,中间自有不少对张爱玲生平的感想,因原作用英文写,而西方严肃传记力求公允客观,很少容许作者发表个人感想,所以不知不觉将其排斥在正文外。再者,十年中访问了不少张爱玲的亲友,内中有些饶有趣味的经历,值得再写一章。但这批资料信息,杂七咕咚地拼成杂碎,章次凌乱,在所难免,好在此文读者大多是张迷,对她的点点滴滴,都会觉得弥足珍贵,因而来写这〈外一章〉。
我的心目中,还有一位非常特殊的读者。他(也很可能是她,即是将来张爱玲正传( Definitive Biography 之作者。此人须有下列条件:
(1 公允之立场。不因自己政治立场来批评文学,如果本人信仰共产主义,不会因此将《秧歌》贬值,自己如果反共,也不会去高捧《赤地之恋》。
(2 高远之视界。中外古今的经典著作,应看过多种,可以将张爱玲作品,与此等名著相比,借来判定她应得之地位与评价。
(3 悲天悯人之精神。传记作者也是凡夫俗子,跳不出个人的恩怨。但在写传记时,应尽量达到近乎上帝的境界,对世人要有无尽无止的爱心,能体谅传主一生艰难的历程。「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但同时也必须求真,所以能在同情与客观之间求得平衡,是任何传记作者最大的挑战。
(4 第一流之鉴赏力。大文豪如莎翁、托翁,第一等作品外,也有二流,甚至三流作品出现,何况张爱玲?作者必须有天赋的鉴别能力,可以一一评判,并使读者信服。
(5 心理知识之丰富。作者应看过心理学中主流几派的论点,并会加以利用。但并不是借心理学上之专门名词来吓唬读者,而是深入浅出,对传记中人物作心理分析,使人觉得入情入理,看到传主曲折的内心世界。这是中国传记文学上最弱的一环,即传主缺乏内心世界的活动。同样重要的,是作者能熟知自己的心理,而避开向传主认同。否则他我不分,作者很容易把自己感性与看法,转移到传主身上,产生错误。传记一定也变成「三底门答尔」( sentimental ,软弱而站不住脚。
(6 有小说家之才华。不论传记作家会写小说与否,他必须借用小说的技巧。在情节的安排、
场面的生动、故事的剪裁上尽其努力。这本正传如是多年后出现,作者尤其需这份才华,因为届时读者对张爱玲生平,均已熟之甚详,传记不能写得流畅,一定令人看得昏昏欲睡。
(7 历史之常识。作者对于二十世纪中国史,与美国二十世纪后半之社会、文化、人物,都须熟知如掌背,并能用历史学手法,使两个社会一一重演于读者之眼前。
具有上列条件作者,是绝顶的才子或才女无疑,可能还须等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方会出现。没有这等全能的张爱玲学者,包括我自己,有何项工作可做?我想,第一,我们可以发掘关于张爱玲之新资料,这方面工作还是繁多。大陆、台湾、美国学者均有任务(详情请见第三节。第二,我们可以在她作品上找到新论,不是标新立异的怪论,而是前人未见,而又使人信服的有趣见地。最忌者是东抄西抄,人云亦云的评论,这类文章,浪费作者自己时间,固然可惜,浪费了读者时间,就更不应该了。
一百年之后,二十世纪文坛显赫一时的大作家,大多会被人弃之如敝屣了。就像我们在二十世纪末期,看十九世纪名作家,曾孟朴、李伯元、韩邦庆等,除了少数学者还在作研究外,今天还有几个读者会想看这种旧小说?因为此等作品,不像十八世纪的《红楼梦》,对人性、人生、人间世的探讨,能超越时空。一百年后的读者,也许会同样觉得奇怪,本世纪有些极负盛名的作家,何以作品如此浅薄?
那么,张爱玲会不会传世?谁也不能预知先卜,知道一百年后文评家如何为本世纪小说家排名。但我想,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张爱玲文字之华丽,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家中,无人能出其右。一百年后,只要还有中国文字,还有能欣赏文字的人,张爱玲就不会给人遗忘的。就像杜甫、曹雪芹,尽管今天很少人与他们的政治观或人生观相同,但他们五彩缤纷的文字,本身就具有特殊的魅力,使读者百年、千年之后还迷恋。他们人情世故洞察之深厚,艺术成就之高超,也同样使人敬佩。
张爱玲去世后,《联合文学》出了专刊纪念。刊前有编辑室报告,内中一句,我似有同感,兹引之如下:「张爱玲的逝去,让我们看到了权力与力量的差别。有权力的人,未必有力量,而力量才可能达到无远弗届的时空。」 2
一九八四年,我已写了三章有关张爱玲的评论,但一本作家评传,通常总是以生平为首章。关于她生平,到八○年代,前半生资料甚详,但她自一九五五年抵美国后之资料,相当缺乏。这些年中,她只有接受了两位中国人访问,多年来深居简出,鲜少与世人来往。
一九五五年后很重要一部分,是她与美国丈夫赖雅之婚姻。当时仅知他也是作家,编剧家;六○年代初严重中风,数年后去世,其余则不详。所以第一步着手,是依其作品作线索去求其生平。哈佛的中心图书馆维德纳有两本赖雅小说。小说内容,与五四文学异曲同工,似乎总喜欢拖一条光明的尾巴。美国只是三○年代大萧条时期流行,过后即无人问津。我也看不下去。(二年之后见到赖雅日记,上面记张爱玲看他的书也看不下去,但她客气地推说「看不懂」。赖雅自然深明真相,虽未当面发脾气,记日记时很生气。两书对作者一无介绍,令人失望得很。
下一步即是找文学参考书,图书馆中有成千上万之参考书籍,人文科一切资料,应有尽有,馆员又有图书学学位,可向他们请教。那年我住在与校园相隔一街之公寓里,离此图书馆五分钟之遥,有时见到不同面孔的馆员,即向其请教。但馆员全问到了,有关参考书也查尽,还是不见赖雅名字,他如针沉大海,从此在文学史书中失踪了。如此找了一年,无甚进展。
夏志清教授一次指点,说在The RKO Story 中见过其名。找来看了,还是只有名字,别无细节。翻译界老前辈乔志高先生,一次也热心指点,说在Schorer所着刘易士传记中见过赖雅名字,结果仍仅是名字而已,但因此联想起来,水晶访问中,张爱玲曾提起,赖雅是布莱希特的好友。于是去图书馆找布之传记。到八○年代,此人名声大噪,已有近十本传记,内中有几本提及赖雅,莱昂教授所作Brecht’s American Cicerone,更是专为赖雅所写的首本传记。至此,方走到黑暗隧道之尽头,马上将整本书影印下来。
之后即与莱昂教授联络,说明由来。他为人很有学者风度,主动愿为我出面介绍赖雅女儿霏丝女士,又指出赖雅日记藏于马里兰大学,听了有些新资料,很是兴奋。但他著作,着重于赖雅与布莱希特交往,晚年张爱玲出现时,简略带过(与拙书刚刚相反。因此不知赖雅晚年日记保存了多少。
于是与霏丝女士取得联系,那年她住在华盛顿近郊,也是马里兰州,与大学图书馆不太远。八五年秋天,准备了旅程,二天去图书馆,一天向她作拜访(详情请见第五节。那天到了图书馆,发现赖雅档案尚未作整理,一共有二十多箱,全是手稿与信件。不能入内选择。我只能请馆员找两箱近似日记的文稿,不料一找即找到了五○年代与六○年代的日记(赖雅二○年代即开始记日记,一共有十几本,喜出望外。就坐下细看,记得张爱玲一九五六年去麦道伟文艺营,即从这年一月一日开始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