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中的老电影

回忆中的老电影，光线永远是朦胧的，悠悠散发着陈旧的暗香，像衣柜里樟脑丸的味道。凭直觉，我断定那是部诡异阴森的恐怖片。谁料却是一部文艺片，平淡如白开水，不过细细品尝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影片开头是一片波光涟漪的洛茵湖，湖水中映射出澄净微蓝的天空，和连绵不绝浓翠欲滴的树林。潮湿清新的春光，滚淌浮动。一派与世隔绝的仙境。

男主角叫黄永洪，在此片中扮演一位名叫艾明的摄影师。看那身不修边幅的打扮以及憨厚和蔼的笑容，十足的一位清高、淳朴、固执而热爱大自然的艺术家。

他从来只拍水纹照片，不拍其他风景：“我觉得水纹自由自在地变化着，我就自由自在的拍，谁也不会约束谁。”

不过，这位仁兄实在是配不上我们的女主角，无论外表、年龄、气质，都如同两个世界的人。而他的演技实在一般，相形之下，王祖贤的表演虽不免有点稚嫩，却充满灵气。他俩在一起配戏，多少给人一种师生恋的感觉。

可他和她，毕竟还是在电影里相遇了。在某个云淡风清的日子，他正准备摄影，突然一只小皮球跑了过来，紧接着，一个小女孩跃入他的视野。

镜头下，是当年十六七岁的王祖贤——梳着齐耳短发，白衬衣，黑短裤，那么清秀娟好的眉眼，看起来似乎还没发育好的身体，干干净净，简简单单，不掺杂一丝人间烟火气息。明媚的阳光下，她的眼眸里流闪着晶莹的光，一把银铃似的声音：

“我叫江若萍，长江的那个‘江’，假若的那个‘若’，浮萍的那个‘萍’！”

尽管我之前曾看过无数遍祖贤的电影，迷恋着那一个个仪态万千风情无限的女子：聂小倩、白素贞、雪千寻、小卓、小蝶、德兰、凌祖儿……然而，眼前这个小女孩朴实无华的美，仍深深打动了我。

若萍羡慕艾明长得高，认真地说：“我会很快长大的。”话音未落，如小鸟一般欢快地拍着皮球跑开，瘦削纤弱的背影弥漫出青春的芬芳。

他心里隐约一动，不料转眼间她便消失在烂漫春色里，再难寻觅。

后来，艾明鬼使神差地在桥上拾到一只小巧玲珑的玉蝉，便将其珍重地挂在胸前。

这仿佛是一个隐秘的暗示。

第二次见到江若萍，不知道隔了多久。

清幽宁静的山谷里，碧草氤氲，一望无际。几朵粉紫的小花，沾着露水。艾明带着一堆摄影工具在林间四处张望。不远处，白雾冉冉，迷离苍茫。

秋千架上的女孩，轻盈而飘逸，如一朵绽放的空谷幽兰。

画外的歌声悠扬：

“不要问我是谁，不要问我来自何方。

我如浮云一般偶尔掠过你的身畔，

带给你美丽的虹彩和梦幻。

不要将我留住不要将我牵绊……”

若萍回眸嫣然一笑，纯洁而美丽，像误堕凡间的小天使。她看上去好象真长大了一些，乌黑的秀发已经垂到肩头。依旧是白衬衣，却换上了浅蓝的短裙，玉腿纤细。

依旧天真调皮的神情，却多了几分情窦初开的羞涩。

艾明微笑着轻唤她的名字：“江—若—萍。”

这样含蓄纯情的桥段，一定已经不符合现 在观众的口味了吧。但我还是坚持看下去，看着她欣喜地为自己长大而兴奋喜悦，看着他深情而由衷地赞叹她的美，将细碎的彩纸撒在她万缕青丝间。

“长大了，你比新娘子更漂亮。”他的声音温柔沉醉。

后来在他家里，若萍发现了他胸前的玉蝉，郑重叮咛：“不要弄碎了它。我曾经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后来，后来……”语声忽而哽咽，泪光隐闪。

“那我送给你。” 艾明满脸爱怜。

她却惶恐万状：“我不要，我现在什么都不要！”

“若萍，你有伤心过去，是吗？”

她用手背抹泪，低吟：“不要问我的过去好吗？”清秀的容光中那一抹淡淡的忧郁，活脱脱像极了琼瑶《窗外》里的江雁容。

她还说：“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要去找我大姐……我大姐是被我害的，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她在他怀里柔弱无助地哭泣。他心痛地呼唤她的名字，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只受惊的小鸟。

末了，她对他说：“你一定要等我回来……我会回来的。”

当她离去之后，他便回到从前的世界，在现实和理想的矛盾冲突中，坚持不懈追求着属于自己的艺术。也曾面临名与利的鲜活诱惑，还有那性感妖艳的女明星的暧昧痴缠。我想他一定曾有一丝心动，可这位孤傲而有个性的艺术家却不肯就此向世俗妥协。

心里，仍牵挂着那个行踪飘忽不定的神秘女孩。幻想中无穷涌现的，是她素雅纯真的脸庞，含情脉脉楚楚可怜的眼波。三月的风，唤起了好远好远的梦，却在好近好近的爱里失落。她是他圣洁的床前明月光，可望而不可及。

“……看小雨摇曳，看不到你的身影。

听微风低吟，听不到你的声音。

眼睛不看，耳朵不听，你是我所有的回忆……”

艾明截然一身，满怀相思怅怅落空。却在这个时候，校长病逝的噩耗残酷地打击他，令他疲累如死。

后来他开始做梦。

在飘忽的绮梦里，江若萍是他娇媚柔艳的新娘。白纱宛如一团迷雾笼罩住她，仿佛童话里的公主。周围是一片灰黑，看不到阳光和月光，只有她的双眸闪烁如星。

校长苍老低沉的声音悠悠响起：

“艾明，这不是一场梦，结婚对你来说是完美人生的证明。不要放弃梦想，也不能向现实低头，实实在在的面对，实实在在的生活。记住，艾明，不要用叹息来思念你的情人。”

可那个叫江若萍的女孩，好象从人间蒸发掉了，任凭艾明焦灼苦闷地四处寻访。

当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身穿素色碎花连衣裙，长发垂到胸前，更增添了几分丽色，翩然若画。

艾明惊异狐疑地呆望着她。

狂风骤雨忽而蔓延开来，是他隐含痛楚无奈的咆哮：

“……我到处找你，你知道我找遍了整个洛茵湖吗？”

“其实……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她委屈地，怯生生回答。

“不要再欺骗我了，如果你一直在这里等我，那么我等你，想你，找你，你是知道的！为了你，我放弃了一切！我放弃了所有，拒绝了整个世界，你却让我孤零零一个人守在这里！你存着什么心？你到底存着什么心？！” 纵然黄永洪在此处表演得比较夸张，但这段剖腹掏心的对白，仍令我相信艾明是深爱着若萍的。

“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我！”

“你要我怎么了解你？我想你的时候，总是找不到你……”他的语声渐渐哽涩。

她凄然欲绝地哀泣：“你变了，你变了！你说过你不会追问我的过去，你说过你喜欢水纹的自由自在，谁也不约束谁的。可是你现在……你现在已经在逼问我了！……你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是孤零零的？大姐！大姐你等我，我要跟你一起回去！你等我，大姐！” 可怜的女孩哭得肝肠寸断。

他这时方才出声：“大姐？大姐怎么了？”

“大姐为了我她死了！我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她恍若无主孤魂，投入他的怀里，恳求：“不要赶我走，你不要赶我走！”

他柔声低唤：“若萍……”

她轻轻说：“我是为爱而来的。”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句话充满玄机。

艾明的朋友们经过一番明察暗访，终于查到若萍的档案。原来，江家两姐妹很多年前就死了。

大家毛骨悚然。

在艾明的卧室里，烛光佻挞闪烁，亦幻亦真。若萍黑发如缎，红颜胜花，洁若冰雪的睡裙里曼妙身姿若隐若现，好似月宫仙子般绝美脱俗。

艾明陶醉在如此良辰美景之中，忘却了世间的一切烦恼。

而她，唇边挂着一抹忧郁的微笑，轻抚他的发，叹息：“谢谢你给我这一段快乐的时光。你知道吗？这就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心愿。”

他不解：“为什么要叹气？”

她幽幽地说：“以前在想你的时候，就常常会叹气。真想不到太幸福了，也会叹气……我从小的时候就时常会觉得，我的心愿总是会落空的。老天爷总是这么喜欢捉弄我，可是现在我们这么快乐地在一起，老天爷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

他的声音热烈而坚定：“不，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一杯浅酒，万缕柔情，小小的卧室内温暖如春。二人默默相对，眼神痴痴纠缠。没有任何一个时候比现 在更浪漫、更美好，而那个白衣少女竟是空前绝后地妩媚明艳。

她给他看她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的玉蝉，同他那个一模一样。她再次叮咛他要好好保护它，千万不要弄碎。

半醉中的他，无限痴迷地，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

他们原本以为可以一生一世的。

……

一帮村民得知艾明撞鬼，纷纷自告奋勇地手持木棍，吆喝着朝他俩的房屋逼近。或许那也算是施法吧，看上去野蛮、粗鲁、闹哄哄地，却可以轻易粉碎两个人的梦想。不，一个人，一个鬼的梦想。

烛光灭了，屋中一片黑暗，花容失色的若萍，惊惶逃窜，垂死挣扎。一声声撕裂心扉的惨号，断断续续，在这静寂的夜。

施法甫止，玉蝉已破碎成一滩晶莹的泪。

她的哭声更令人心碎。

点起一盏蜡烛，火焰映亮梨花带雨的粉腮。泪光里，若萍默默将衣衫掩盖住艾明赤裸的胸膛，将他熟睡的容颜铭刻心底……

她知道自己即将与他永别了。

心内百般煎熬，不甘就此离去，却又无可奈何……

天亮了，人鬼殊途，阴阳永诀。

王祖贤若干年后拍的几部电影里，有着与这一幕似曾相识的生离死别：《倩女幽魂》里宁采臣和聂小倩、《千年女妖》里孟波和容玉意、《灵狐》里卫十郎和胡雪姬，无一不哀怨缠绵。仿佛一切悲剧的宿命，都于此开始。

阳光依旧明媚，苍白而寒冷。艾明的掌心里握着那块碎裂的玉蝉。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湖水，点点涟漪，映着波光。再朝远处看去，是浓翠欲滴的树林，白色的小房子掩映其中，与世隔绝。

歌声凄婉飘渺：

“在很久很久以后，湖畔女孩已去，湖水波光依旧，凝视岁月双眼沧桑。在已经朦胧褪色的记忆中，拾起一片遗落的真情。却自心湖泛起冷冷的凄怅……”

暮色苍茫，天边残云漂浮。

字幕——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朝阳晨露的少女，祈盼自己赶快长大，将纯真的爱献给自己所爱的人，但不幸在十六岁的那年落水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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