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读唐诗(高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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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读唐诗(高中篇)
编辑者语
那些年读过、背过的诗,可还记得? 现在再读到或看到,你会有什么感受?
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还是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估计更多的,是后者般的感觉。
鉴于此,学点语文”公众号特开设“大家读唐诗”专栏,每周向大家推荐唐诗及鉴赏。
唐诗的选择由浅入深,先依据2011版《全日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中的“优秀诗文背诵推荐篇目”,再依据2017版《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中的“古诗文背诵推荐篇目”
诗歌原文和鉴赏大多出自三本专业辞典:⑴《唐诗鉴赏辞典》,周啸天主编,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12年版;《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著,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初版,2004年修订版;《唐诗鉴赏大典》肖剑、林力主编,长征出版社1999年版。
至于鉴赏文章偶有雷同,先直管录来,心中不免“天下文章”之感。
不奢谈什么“诗和远方”,希望大家能从中获得一些知识,也不枉编者一番整理。
春江花月夜 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霞。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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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鉴赏1 《春江花月夜》本乐府《清商曲辞•吴声歌曲》旧题,最早见于陈朝。陈叔宝(陈后主)与宫中女学士及朝臣相和为诗,《春江花月夜》与《玉树后庭花》是其中最艳丽的曲调(参见《旧唐书•音乐志》)。隋及唐初犹有作者,然皆五言短篇,在题面上做文章而已。吴中诗人张若虚出,始扩为七言长歌,且将自然景物、现实人生与梦幻融冶一炉,诗情哲理高度结合,使此艳曲发生质变,成就了唐诗最早的典范之作,厥功甚伟。
《春江花月夜》属于“四杰体”,是卢、骆歌行的发展,故亦曾随四杰的命运升沉,从唐到元被冷落了好几百年,直到明前七子领袖之一的何景明重新推尊四杰后,它才被发现,被重视,被推崇至于“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王闿运《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的高度。“大家”,在古代文学批评术语中是超过“名家”一等,指既有杰出成就又有深远影响的作家。四杰就不曾得到过这样的荣誉。《红楼梦》中林黛玉《代别离》一诗,就“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诗曰《秋窗风雨夕》”。也可见它所具的艺术魅力。
春、江、花、月、夜这五个字,本身就足以唤起柔情绮思。可同样是这五个字,在陈后主笔下只能是俗艳浅薄的吟风弄月——其辞虽与时消没,但从《玉树后庭花》可得仿佛:“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然而在张若虚笔下则完全不同。其根本的差异就在诗是沉湎于肤浅的感官刺激与享乐,还是追求深刻的人生体验之发抒。大诗人与大哲人乃受着同一种驱迫,追寻着同一个谜底,而且往往一身而二任焉。屈原、李白、苏轼,但丁、莎士比亚、歌德、泰戈尔的诗篇里,回荡着千古不衰的哲学喟叹。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也属于这个行列。它与其说是一支如梦似幻的夜曲,毋宁说是一支缠绵深邃的人生咏叹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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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的结构上说,《春江花月夜》不是单纯的一部曲,而是有变奏的两部曲。在诗的前半,诗人站在哲学的高度上,沉思着困扰一代又一代人的根本问题。与众不同的是,张若虚将这一沉思放到宇宙茫茫的寥廓背景之上,放到春江花月夜的无限迷人的景色之中,使这一问题的提出,更来得气势恢宏,更令人困惑,也更令人神往。
张若虚并没有采用石破天惊的提问式开篇,“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屈原《天问》)、“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李白《把酒问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水调歌头》),而是从春江花月夜的绮丽壮阔景色道起,令人沉醉,令人迷幻。这似乎是一个优美的序曲。隋炀帝已经写过:“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春江花月夜二首》其一)“春江潮水连海平”似乎就是从这里开始。潮汐,本是日月与地球运行中相对位置变化造成引力变化导致的海水水位周期性涨落现象,吴人张若虚是熟悉这种景象的。月圆之夜,潮水特大。大江东流而海若西来,水位上涨,遂成奇观。这里写春江潮水而包入“海”字,使诗篇一开始就比隋炀帝诗气势更大。本来是潮应月生,看起来却是月乘潮起;不说“海上明月共潮升”而说“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字之别,意味顿殊,使习见景色渗入诗人主观想象,仿佛月与潮都具有了生命。
“滟滟”是江水充溢动荡的样子。月光普照与水流无关,诗人的主观感受却是月光“随波千万里”水到哪里月到哪里,整个春江都洒满月的光辉。“千万里”“何处无”极言水势浩远,月色无边。由一处联想到处处,诗人情思也像潮水般扩张着、泛滥着。以下由江水写到开花的郊野,过渡自然轻灵。“月照花林皆似霰”,月下的花朵莹洁如雪珠,吐出淡淡的幽香,写出春江月夜之花的奇幻之美。春夜何来“空里流霜”?明明是月光造成的错觉,故细看又不觉其飞。“汀上白沙”何以“看不见”?那也是因为一天明月白如霜,淆乱了视觉的缘故。
这两节写景奇幻,真有点令人目迷的感觉,诗人又并未迷失在镜花水月的诸般色相之中,而独能驭以一己之情思,一忽儿又跳脱出来。纷繁的春江景物被统摄于月色,渐渐推远,“看不见”了。诗人于是由色悟空。
被月光洗涤净化的宇宙:“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如此光明清澈的环境,让人忘掉日常的琐屑烦恼,超越自我,而欲究宇宙人生之奥秘。“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前句可以解为:江畔人众,何止恒河沙数,谁个最初见到这轮明月?就今夜而言,此问偏于空间范畴。后句则言:江上之月番番照临人寰,然不知青天有月自何时,江畔有人又始自何时,人与月的际遇又始自何时?此问则偏于时间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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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看来,这是两个问题。但前句亦可不限于此夜,可以解为:代代江畔有人,究竟何人最早见到这轮明月?换言之亦“青天有月来几时”(李白《把酒问月》)也。由此看来,这又是同一个问题,以唱叹方式出之。通过“人”见“月”,“月”照“人”,反复回文的句式造成抒情味极浓的咏叹,令人回肠荡气。
诗人浮想联翩,产生了一个更有价值的思想:“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有限与无限这对范畴,很早就有诗人在咏叹,张若虚同时的刘希夷也有咏叹。这仅仅是“天地终无极,人命若朝霜”(三国魏曹植《送应氏》)、“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三国魏阮籍《咏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的翻版么?否。虽然同样是对有限无限的思考,“岁岁年年人不同”着眼于个体生命的短暂,而“人生代代无穷已”着眼于生命现象的永恒,前者纯属感伤,而后者则是惊喜了。代代无穷而更新,较之年年不改而依旧,不是别有新鲜感和更富于生机么!生命现象,你这宇宙之树上茁放的奇花呀!无数个有限总和为无限而又如流水不腐。这是作者从自然美景中得到的启示和慰安。诗中的“江月”是那样脉脉含情,不知送过多少世代的过客,她还来江上照临,还在准备迎新。皎皎的明月,你这天地逆旅中多情的侍者呀!闻一多说,诗人在这里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对每一个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唐诗杂论》)。如果我们把哲理与诗情分别比作诗之骨与肉的话,《春江花月夜》绝不是那种瘦骨嶙峋的哲理诗,更不是那种骨瘦肌丰的宫体诗,相形之下,它是那样的骨肉匀停,丰神绝世,光彩照人。
在诗的后半展示了一个人生舞台,咏叹回味着人世间最普遍最持久的见难恒别的苦恼与欢乐。别易会难,与生命有限宇宙无限是有关联而又不尽相同的事体。生有离别之事,死为大去之期,故生死离别,一向并提,这是有关联的一面。不过离别悲欢限于人生,而与自然宇宙无关,在视野上大大缩小范围,这是二者毕竟不同的地方。故诗的后半对前半是一重变奏。如果说前半乃以哲理见长,则后半就更多地具有人情味。在所有的情亲离别之中,游子思妇是最典型的一类。东汉《古诗十九首》已多所表现,论者多把游子思妇的苦因归结到乱离时代。殊不知夫妻情侣生离之事,乱离时代固然多,和平时代也不少。李煜(《浪淘沙》)的“别时容易见时难”、《红楼梦》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咏叹的都是不可避免的人生现象。《春江花月夜》的后半就着重写和平时代的悲欢离合之情,对古诗词中游子思妇主题作了一个总结。诗人的特出之处在于,他运 4
用了四杰体反复唱叹的句调,设计了许多富于戏剧性的情景细节,创造了浓郁的抒情氛围,在同类题材之作中可谓观止。
这部分一开始,诗人就描绘了一个典型的离别场所:“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浦”即渡口,为送别地点。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极目千里兮伤春心。”枫叶秋红,青枫是春天的形象。在此青枫浦口,见一片白云去远,更引起于离别的联想。以下就引入游子思妇之别情。“扁舟”在江,而“楼台”宜月,故诗人写道:“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谁家”与“何处”为互文,言“谁家”可见不止一家,言“何处”,可见不止一处。这两句实是一种相思,两处着笔,反复唱叹,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二句同一机杼。
曹植诗云:“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七哀》)本篇写月夜楼台相思,实化用《七哀》句意。然而诗人却设计了一个更富于戏剧性的情节:“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思妇对着妆台,不能成寐,想要卷帘去月光,但帘可卷而月光依然,撩人愁思;思妇意欲捣练,误认砧上月光是霜,想要拂拭,结果却“拂还来”,拂了个空。这两句写思妇懊恼情态,极有生活情趣。那卷不去、拂还来的月光,实是象征思妇无法解开的情结,无法摆脱的愁思,有赋抽象以具象之妙。“可怜”“应照”云云,皆取游子遐想的情态,更有幻设之致。楼头思妇与扁舟游子虽非一处,此夜望月则同,却又信息难通。《子夜歌》云“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此则曰“此时相望不相闻”;《子夜歌》云“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此则曰“愿逐月华流照君”,皆辞异情同。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二句对仗精工,就表意来讲,却是模糊语言。“鱼龙”偏义于“鱼”,鱼与雁皆为信使。“长飞”“潜跃”云云,意言不关人意。“光不度”暗示音讯难通;“水成文”,可惜不是信字。两句诗尽传书信阻绝的苦恼。日有此思,则夜有此梦。“昨夜闲潭梦落花”,又模糊于主语,或云是思妇,或云是游子。其实两可。
诗的结尾最有意味,照应题面,逐字收拾“春江花月夜”五字。花落春老,海雾蒸腾,隐没斜月,而相隔天南海北的人儿不知凡几:“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尽管如此,却也必然有人踏上回故乡之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这个结尾之精彩,就在于诗人写够了人间别离的难堪后,又留下了会合团聚的希望。他并没有写到意尽,似乎更好。此生此夜,总有人乘月而归,在饱尝离别滋味之后,他们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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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重逢的喜悦,以资补偿。“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苏轼《水调歌头》),这才是人生。这是继“人生代代无穷已”之后,诗人给读者第二次精神上的安慰。这也是自然美景给他的启示。唯其如此,这支人生咏叹曲才显得那么积极乐观、一往情深。明月在告别前留下深情的一瞥(“摇情满江树”),显示出造物对于人类的厚爱。
全诗以春江花月夜为背景,沉思着短暂而又无涯的人生,抒写着情侣间的相思别情。诗情的消长与景物变化十分协调。在诗的前半,读者看到了春暖花开,潮涨月出,以及夜幕的降临,渐渐引起哲理性的人生感喟。诗的后半,随着这种哲理感喟的生活化、具体化,读者又看到了春去花落,潮退月斜,而长夜亦将逝去。这绝不是一夜的纪实,而更像是人生的缩影。诗歌的形象概括力是很强的。李泽厚修正闻一多的说法道:“其实,这诗是有憧憬和悲伤的,但它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和悲伤。所以尽管悲伤,仍然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它上与魏晋时代人命如草的沉重哀歌,下与杜甫式的饱经苦难的现实悲痛都决然不同。它显示的是,少年时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和哀愁。”(《美的历程》)
余恕诚先生把此诗与王维《春日田园作》等并论,说:“《春江花月夜》从自然境界到人的内心世界都不受任何局限和压抑,向外无限扩展开去。人们面对无限的春江、海潮,面对无边的月色、广阔的宇宙,萦绕着绵长不尽的情思,荡漾着对未来生活的柔情召唤。”(《唐诗的生活理想和精神风貌》)它与其说是初唐诗的顶峰,毋宁说是盛唐第一诗,春风第一花。从这个意义上说,正是以孤篇压全唐。
《春江花月夜》属于“四杰体”,但已有令人瞩目的发展。它仍有《长安古意》那种一气贯注而又缠绵往复的旋律,却更加宛转明快。诗紧紧扣住题面五字来写,似乎语语就题面字加以翻弄,这种写法弄不好就会捉襟见肘,不胜痕迹。然而此诗却使人感到完全是情至文生,浅浅道来,语语生辉,真如万斛泉流,平地涌出,“将‘春江花月夜’五字炼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明代钟惺《唐诗归》),题面五字反复出现。“月”字使用频率高达十五次之多,丝毫不给人冗沓繁复之感。这是因为诗人一面重复着题字,一面更生着情景。读者的注意,在于引人入胜的境界,根本不觉得有什么重复,而反反复复出现的字面适足形成回环往复的唱叹之音,令人拍掌击节。诗中多用顶真辞格,造成明珠走盘之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又多用否定句式形成波折,如“流——不飞”、“看——不见”、“卷——不去”、“拂——还来”、“望——不闻”、“飞——不度”。还大量运用设问和悬揣的语气,造成亲切如晤谈、朦胧如梦呓的音情,“江畔何人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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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知江月待何人?”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不知乘月几人归?”这种音情有助于诗情哲理的表现。《春江花月夜》在韵度上四句一转,共九韵,平仄交互,成九个段落,句调的流走妍媚,使人想到《西洲曲》。
林庚先生说得好:“绝句至盛唐一跃而为诗坛最活跃的表现形式。张若虚以《春江花月夜》属吴声歌曲,原来正是民歌中的绝句。张作四句一转韵,全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旋律的不断再涌现,从月出到月落,若断若续地组成一个抒情的长篇。节与节间自然流露出它的飞跃性——这乃是诗歌语言的基本特征。”(《林庚推荐唐诗》)因而闻一多赞美它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宫体诗的自赎》)。
(周啸天)
鉴赏2 被闻一多先生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宫体诗的自赎》)的《春江花月夜》一千多年来使无数读者为之倾倒。一生仅留下两首诗的张若虚,也因这一首诗,“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诗篇题目就令人心驰神往。春、江、花、月、夜,这五种事物集中体现了人生最动人的良辰美景,构成了诱人探寻的奇妙的艺术境界。
诗人入手擒题,一开篇便就题生发,勾勒出一幅春江月夜的壮丽画面:江潮连海,月共潮生。这里的“海”是虚指。江潮浩瀚无垠,仿佛和大海连在一起,气势宏伟。这时一轮明月随潮涌生,景象壮观。一个“生”字,就赋予了明月与潮水以活泼泼的生命。月光闪耀千万里之遥,哪一处春江不在明月朗照之中!江水曲曲弯弯地绕过花草遍生的春之原野,月色泻在花树上,象撒上了一层洁白的雪。诗人真可谓是丹青妙手,轻轻挥洒一笔,便点染出春江月夜中的奇异之“花”。同时,又巧妙地缴足了“春江花月夜”的题面。诗人对月光的观察极其精微:月光荡涤了世间万物的五光十色,将大千世界浸染成梦幻一样的银辉色。因而“流霜不觉飞”,“白沙看不见”,浑然只有皎洁明亮的月光存在。细腻的笔触,创造了一个神话般美妙的境界,使春江花月夜显得格外幽美恬静。这八句,由大到小,由远及近,笔墨逐渐凝聚在一轮孤月上了。
清明澄彻的天地宇宙,仿佛使人进入了一个纯净的世界,这就自然地引起了诗人的遐思冥想:“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诗人神思飞跃,但又紧紧联系着人生,探索着人生的哲理与宇宙的奥秘。这种探索,古人也已有之,如曹植《送应氏》“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阮籍《咏怀》:“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等等,但诗的主题多半是感慨宇宙永恒,人生短暂。张若虚在此处却别开生面,他的思想没有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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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前人窠臼,而是翻出了新意:“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个人的生命是短暂即逝的,而人类的存在则是绵延久长的,因之“代代无穷已”的人生就和“年年只相似”的明月得以共存。这是诗人从大自然的美景中感受到的一种欣慰。诗人虽有对人生短暂的感伤,但并不是颓废与绝望,而是缘于对人生的追求与热爱。全诗的基调是“哀而不伤”,使我们得以聆听到初盛唐时代之音的回响。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是紧承上一句的“只相似”而来的。人生代代相继,江月年年如此。一轮孤月徘徊中天,象是等待着什么人似的,却又永远不能如愿。月光下,只有大江急流,奔腾远去。随着江水的流动,诗篇遂生波澜,将诗情推向更深远的境界。江月有恨,流水无情,诗人自然地把笔触由上半篇的大自然景色转到了人生图象,引出下半篇男女相思的离愁别恨。
“白云”四句总写在春江花月夜中思妇与游子的两地思念之情。“白云”、“青枫浦”托物寓情。白云飘忽,象征“扁舟子”的行踪不定。“青枫浦”为地名,但“枫”“浦”在诗中又常用为感别的景物、处所。“谁家”“何处”二句互文见义,正因不止一家、一处有离愁别恨,诗人才提出这样的设问,一种相思,牵出两地离愁,一往一复,诗情荡漾,曲折有致。
以下“可怜”八句承“何处”句,写思妇对离人的怀念。然而诗人不直说思妇的悲和泪,而是用“月”来烘托她的怀念之情,悲泪自出。诗篇把“月”拟人化,“徘徊”二字极其传神:一是浮云游动,故光影明灭不定;二是月光怀着对思妇的怜悯之情,在楼上徘徊不忍去。它要和思妇作伴,为她解愁,因而把柔和的清辉洒在妆镜台上、玉户帘上、捣衣砧上。岂料思妇触景生情,反而思念尤甚。她想赶走这恼人的月色,可是月色“卷不去”,“拂还来”,真诚地依恋着她。这里“卷”和“拂”两个痴情的动作,生动地表现出思妇内心的愁怅和迷惘。月光引起的情思在深深地搅扰着她,此时此刻,月色不也照着远方的爱人吗?共望月光而无法相知,只好依托明月遥寄相思之情。望长空:鸿雁远飞,飞不出月的光影,飞也徒劳;看江面,鱼儿在深水里跃动,只是激起阵阵波纹,跃也无用。“尺素在鱼肠,寸心凭雁足”。向以传信为任的鱼雁,如今也无法传递音讯──该又凭添几重愁苦!
最后八句写游子,诗人用落花、流水、残月来烘托他的思归之情。“扁舟子”连做梦也念念归家──花落幽潭,春光将老,人还远隔天涯,情何以堪!江水流春,流去的不仅是自然的春天,也是游子的青春、幸福和憧憬。江潭落月,更衬托出他凄苦的寞寞之情。沉沉的海雾隐遮了落月;碣石、潇湘,天各一方,道路是多么遥远。“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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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字加重地渲染了他的孤寂;“无限路”也就无限地加深了他的乡思。他思忖:在这美好的春江花月之夜,不知有几人能乘月归回自己的家乡!他那无着无落的离情,伴着残月之光,洒满在江边的树林之上……
“落月摇情满江树”,这结句的“摇情”──不绝如缕的思念之情,将月光之情,游子之情,诗人之情交织成一片,洒落在江树上,也洒落在读者心上,情韵袅袅,摇曳生姿,令人心醉神迷。
《春江花月夜》在思想与艺术上都超越了以前那些单纯模山范水的景物诗,“羡宇宙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的哲理诗,抒儿女别情离绪的爱情诗。诗人将这些屡见不鲜的传统题材,注入了新的含义,融诗情、画意、哲理为一体,凭借对春江花月夜的描绘,尽情赞叹大自然的奇丽景色,讴歌人间纯洁的爱情,把对游子思妇的同情心扩大开来,与对人生哲理的追求、对宇宙奥秘的探索结合起来,从而汇成一种情、景、理水乳交溶的幽美而邈远的意境。诗人将深邃美丽的艺术世界特意隐藏在惝恍迷离的艺术氛围之中,整首诗篇仿佛笼罩在一片空灵而迷茫的月色里,吸引着读者去探寻其中美的真谛。
全诗紧扣春、江、花、月、夜的背景来写,而又以月为主体。“月”是诗中情景兼融之物,它跳动着诗人的脉搏,在全诗中犹如一条生命纽带,通贯上下,触处生神,诗情随着月轮的生落而起伏曲折。月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升起──高悬──西斜──落下的过程。在月的照耀下,江水、沙滩、天空、原野、枫树、花林、飞霜、白去、扁舟、高楼、镜台、砧石、长飞的鸿雁、潜跃的鱼龙,不眠的思妇以及漂泊的游子,组成了完整的诗歌形象,展现出一幅充满人生哲理与生活情趣的画卷。这幅画卷在色调上是以淡寓浓,虽用水墨勾勒点染,但“墨分五彩”,从黑白相辅、虚实相生中显出绚烂多彩的艺术效果,宛如一幅淡雅的中国水墨画,体现出春江花月夜清幽的意境美。
诗的韵律节奏也饶有特色。诗人灌注在诗中的感情旋律极其悲慨激荡,但那旋律既不是哀丝豪竹,也不是急管繁弦,而是象小提琴奏出的小夜曲或梦幻曲,含蕴,隽永。诗的内在感情是那样热烈、深沉,看来却是自然的、平和的,犹如脉搏跳动那样有规律,有节奏,而诗的韵律也相应地扬抑回旋。全诗共三十六句,四句一换韵,共换九韵。又平声庚韵起首,中间为仄声霰韵、平声真韵、仄声纸韵、平声尤韵、灰韵、文韵、麻韵,最后以仄声遇韵结束。诗人把阳辙韵与阴辙韵交互杂沓,高低音相间,依次为洪亮级(庚、霰、真)──细微极(纸)──柔和级(尤、灰)──洪亮级(文、麻)──细微级(遇)。全诗随着韵脚的转换变化,平仄的交错运用,一唱三叹,前呼后应,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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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环反复,又层出不穷,音乐节奏感强烈而优美。这种语音与韵味的变化,又是切合着诗情的起伏,可谓声情与文情丝丝入扣,宛转谐美。
《春江花月夜》是乐府《清商曲辞·吴声歌曲》旧题。创制者是谁,说法不一。或说“未详所起”;或说陈后主所作;或说隋炀帝所作。今据郭茂倩《乐府诗集》所录,除张若虚这一首外,尚有隋炀帝二首,诸葛颖一首,张子容二首,温庭筠一首。它们或显得格局狭小,或显得脂粉气过浓,远不及张若虚此篇。这一旧题,到了张若虚手里,突发异彩,获得了不朽的艺术生命。时至今日,人们甚至不再去考索旧题的原始创制者究竟是谁,而把《春江花月夜》这一诗题的真正创制权归之于张若虚了。
(吴翠芬)
鉴赏3 《春江花月夜》是乐府旧题,属《清商曲吴声歌》这首诗描写了春江花月夜的奇丽景色,展示了大自然的美,抒写了相思离别之情,表现了对青春年华的珍惜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虽然写的也是古代诗人常用的题材,但诗人以不同凡响的艺术功力,在意境、情趣、韵律上开拓了新的天地,使这首诗成为唐诗宝库中的明珠。
诗篇起笔便用景语勾勒出一幅春江月夜的美妙图画,然后以江月为中心,用浓淡相宜的笔触,描绘出一幅幅春江、花林、江月的画卷,诗人即景生情,从江月美景中托出客子离愁的情怀,融情于景。春江花月夜的良辰美景衬出离愁之苦,而离愁又将美景染上了感情色彩。那徘徊在明月楼的月光,成了知人意、通人情的有情体。那月夜扁舟中的游子,楼上镜台前的思妇,月光中飞去的鸿雁,江流里跃水的鱼龙,是景?是情?难以区分。全诗成功地融情于景,摄情入诗,相偕相融,构成了完美的艺术境界。
全诗紧扣春、江、花、月、夜五字铺写。开篇前八句用出生法,将五字逐字吐出;结尾后八句用消归法,又将五字逐字收拾。首尾遥相呼应。题目五字,环转交错,各自生趣,但以“江”、“月”二字为中心。“春”字出现四次,“江”字十二次,“花”字二次,“月”字十五次,“夜”字二次。诗人循着江月交融的艺术构思,极力泻染春江浩阔,反复咏唱春月皎洁。并在“江”上,用了海、潮、波、流、汀、沙、浦、潭、鱼龙、潇湘、碣石等为陪,在“月”上用了天空、霰、霜、云、楼、妆台、帘、砧、鸿雁、雾等作衬,增强了形象的丰富感,形成了多姿多彩的春江月夜图。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开始四句暗示我们所吟咏的月夜位于长江下游,因为从诗中可以看出这里水面宽阔,春潮高涨,江海相连,更有那一轮明月伴随着海潮一同升起。月渐升高,皎洁的清辉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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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奔涌,光耀千万里。这里明为写景,其实是寓情于景的。因为潮水涨落有定时,所以在中国传统古典诗歌中海潮往往与信誓相连。这首诗中所写的“明月共潮生”,应该在望日前后。潮生,使离人想起离别时的信约誓言;月圆,更使离人渴望亲人团聚。“何处春江无月明”以设问的形式,透露出了不知亲人今夜飘零何处的相思之情,同时也使我们联想到客人面对潮信明月,倍受思亲之苦袭扰的情景。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这四句的着眼点由江海交汇处转到岸汀之上,写江水绕着长满芳草野花的江边小洲流过,月亮的清辉洒满散发着幽香的花林,仿佛给花林撒上了一层雪珠儿。月色洁白如霜,反而使空中的霜飞不易被人觉察,因而也使江边的沙滩象铺上了一层银霜,以致只看得见月色而“看不见”白沙了。这里既描绘了月下江流、月下芳甸、月下花林、月下沙汀的洁静,宁谧的景致,同时也衬托出人物心灵的纯洁无瑕,达到了主、客观之美的和谐统一。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八句由岸汀江天的美景,引发出人生哲理的探求:江天明净如洗,没有丝毫纤尘,只有一轮孤月高悬空中,显得分外皎洁。在江边是谁最早见到了这明月?而这明月又是何年何月开始照耀人间呢?人生易老,一代一代地生息无穷;然而苍天不老,江月总是以她“年年只相似”的姿容升起,不知她在执着地等待着什么人,然而她所能见到的也只有长江一浪推一浪地送着流水。这八句通过景物描写,把人们的思绪引向宇宙,引向人生的真缔。它的哲理浸透了思念的诗情,是思妇感情波涛澎湃激荡到极点的升华,而决不是概念化的逻辑思维的产物。诗中人生哲理的火花,是由“孤月轮”的一个“孤”字与思妇的心灵撞击所产生的。
一个“孤”使读者很容易透过明月的孤寂联想到思妇的孤单,体味出她胸中的相思期待之苦,并给下文作了铺垫。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四句是写一片白云随风悠悠飘走,在这昔日与亲人分手的江岸见到远去的白云,就更使人的离愁别绪苦不堪言。皎洁的月光之下,是谁家的游子乘着一叶扁舟漂游在外呢?能寄托相思的只有这明月楼了。这里,“不胜”二字突出了思妇的相思断肠之愁苦已达到难以忍受的程度,而“扁舟”、“明月楼”又把“两地相思一样愁”的苦楚渲染得淋漓尽致,情浓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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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这四句是全诗感情冲动的高潮所在。天上孤寂的明月仿佛找到了楼上思妇这个“同病相怜”人,它踱上楼台闺阁,徘徊着,不肯离去,也照在了她的梳妆台。月光照在闺房的门帘上,卷也卷不走;照在曾为丈夫捣过衣服的衣砧上,拂去了却又回来。“卷不去”、“拂还来”这两个富有典型意义的细节描写,表面上是写月光,实际上是渲染思妇心中挥遣不去的离愁。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这两句是写一轮明月同照两地,我们夫妇只能遥遥相望却不能互通音讯。我是多么希望随着月光照在你的身上呵。可是,天空广袤,连善于长飞的大雁都不能飞出无边的月光世界,连善游的鱼龙也只能掀起一层层波纹却游不到你的身边,我又怎么能和你相会呢?这里以鸿雁、鱼龙与自己渴望夫妻团聚的急切心情相比,就更显出了思妇的离愁之深。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这四句把梦境与实境交织在一起,虚实相间,从而把月夜将尽、梦境难以实现的愁怅之情烘托得缠绵悱恻。
最后一段,天已将晓:“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这四句是写离愁夜曲结束,新的一天的思恋情歌开始。
“摇情”二字描摹出了思妇那摇人心旌的如梦似幻的真挚相思之情,使无形的感情真实可感。
总之,这首诗运用多角度写景的手法,从月生、月照、月轮、月徘徊、月华、月斜,直写到月落,辅以江潮、江流、江天、江畔、江月、江浦、江潭、江树等特定场景衬托,由九个形象画面构成了一幅完整的艺术境界,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游子离妇的离愁。诗人紧扣这一离愁至重、意境浓郁的中心来谋篇布局,做到情景交融,景随情移,从而使诗的意境既见层次又浑然一体,具有巨大的艺术感染力。
语言的声韵之美,对《春江花月夜》诗情也同样起到了较好的烘托作用。全诗三十六句,四句一转韵,韵脚平仄交错,音节和谐,每韵都构成了一幅富有鲜明的感情色彩的形象画面。有些句子用了律句的平仄加上不少偶句,排比句,顶针句的运用,使诗歌错落有致。其中对春江明月诗人能把诗歌声韵节奏的外在律与诗人感情的内在律有机融合,以声韵来透露思妇情绪变化的升级,显示出自然美景无人共赏青春虚度的凄楚,使思妇的离愁与景自然和谐,表现出巧夺天工的艺术功力。这首诗虽然带有许多感伤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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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凉的韵味,但由于诗人善于严格把握声韵,因此给人总的印象却是凄婉而不颓废,缠绵而不消沉。
此外,《春江花月夜》的许多诗句还富于哲理。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等诗句情理结合,抒发了个人生命短暂,宇宙永无穷尽的哲理性感叹。
(刘名英)
山居秋暝 王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鉴赏1 现代社会分工细致,注定很难出现王维这样的艺术全才。诗歌、绘画、音乐,王维每一门皆臻绝诣,令人叹为观止。纵观盛唐诗坛,王维当时名气丝毫不逊李白、杜甫,可能就和他全方位的艺术造诣有相当关系。
同样作为诗人兼画家的苏轼甚为推崇王维,认为王维诗画合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本诗就很好体现了这一特点,标题“山居秋暝”,即是一幅图画:深山当中,清秋薄暮,一户人家,安安静静,显得十分闲逸。“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月色皎洁,从松林间照落下来;清清泉水,从山石上淙淙流过。“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竹林里传来一阵阵歌声笑语,那是姑娘们洗罢衣服欢快归来;莲叶晃动,两边分开,那是打鱼人家划着小舟回到岸上。这两联明秀动人,真有如在画中之感。
王维诗中有画,令人信服。但这首诗的天籁之音,可能被人们多少有些忽略了。首句“空山新雨后”,空山雨声,历来为世人所称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无门禅师语),古人和自然山水打成一片,于大自然的一响一动皆十分敏感。比如雨声,今人听来,也许就不过如此,但古人却不一样,“月华星采坐未收,岳色江声暗结愁。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随雨到心头。”(唐杜荀鹤《旅社遇雨》)古人于雨就有这样一种独特情感。诸种雨声,古人普遍认为空山落雨最富意味,明人陈继儒即言“听雨必于空山破寺中”(《小窗幽记》),王维这里的空山新雨,间接写出了雨声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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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边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竹林摇动,伴随着姑娘的欢声笑语。莲叶晃动,伴随着小舟的划水声响。西晋左思说:“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招隐诗》)这所有声音,不正是至美的山水清音吗?
本诗有声有色,一点不假。唯一令人稍感遗憾的是诗歌末句,“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楚辞•招隐士》有“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诗人这里反用其意,意为春天虽然已经远去,但秋景依然美极,王孙自然可以留在山中,这里也写出了诗人的高卧南山之志。但从艺术手法上看,却让人感到有些缺憾,诗歌前边几句写的均是山中美景,清新动人,但这里的“王孙”,即诗人自己现了出来。前面皆是“无我之境”,这里一下转入“有我之境”,前后相较,显得有些生硬和不够协调。而这也是王维诗的某个瑕疵,如他《终南山》尾句的“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渭川田家》尾句的“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皆是由“无我”转入“有我”,颇有突兀之感。明王世贞言王维诗“由工入微,不犯痕迹”(《艺苑卮言》),看来也有商量余地。当然这只是大醇小疵,不必过多计较。
古代不少文人或仕或隐,都能保持一种淡然心境。作《小园赋》的张衡、作《归园田居》的陶渊明、作《陋室铭》的刘禹锡,皆是如此。恰如苏轼《前赤壁赋》所言,世上虽有万种风情,“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之无尽藏也”。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有声有色,千古如新,引人向往,正因写出的是山水之魂。
(黄全彦)
鉴赏2 这首山水名篇,于诗情画意之中寄托着诗人高洁的情怀和对理想境界的追求。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诗中明明写有浣女渔舟,诗人怎下笔说是“空山”呢?原来山中树木繁茂,掩盖了人们活动的痕迹,正所谓“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啊!又由于这里人迹罕到,“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桃源行》),一般人自然不知山中有人了。“空山”二字点出此处有如世外桃源。山雨初霁,万物为之一新,又是初秋的傍晚,空气之清新,景色之美妙,可以想见。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天色已暝,却有皓月当空;群芳已谢,却有青松如盖。山泉清洌,淙淙流泻于山石之上,有如一条洁白无瑕的素练,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多么幽清明净的自然美啊!王维的《济上四贤咏》曾经称赞两位贤隐士的高尚情操,谓其“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诗人自己也是这种心志高洁的人,他曾说:“宁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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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不用坐梁肉,崎岖见王侯。”(《献始兴公》)这月下青松和石上清泉,不正是他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吗?这两句写景如画,随意挥洒,毫不着力。象这样又动人又自然的写景,达到了艺术上炉火纯青的地步,非一般人所能学到。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竹林里传来了一阵阵的歌声笑语,那是一些天真无邪的姑娘们洗罢衣服笑逐着归来了;亭亭玉立的荷叶纷纷向两旁披分,掀翻了无数珍珠般晶莹的水珠,那是顺流而下的渔舟划破了荷塘月色的宁静。在这青松明月之下,在这翠竹青莲之中,生活着这样一群无忧无虑、勤劳善良的人们。这纯洁美好的生活图景,反映了诗人过安静纯朴生活的理想,同时也从反面衬托出他对污浊官场的厌恶。这两句写得很有技巧,而用笔不露痕迹,使人不觉其巧。诗人先写“竹喧”、“莲动”,因为浣女隐在竹林之中,渔舟被莲叶遮蔽,起初未见,等到听到竹林喧声,看到莲叶纷披,才发现浣女、莲舟。这样写更富有真情实感,更富有诗意。
诗的中间两联同是写景,而各有侧重。颔联侧重写物,以物芳而明志洁;颈联侧重写人,以人和而望政通。同时,二者又互为补充,泉水、青松、翠竹、青莲,可以说都是诗人高尚情操的写照,都是诗人理想境界的环境烘托。
既然诗人是那样地高洁,而他在那貌似“空山”之中又找到了一个称心的世外桃源,所以就情不自禁地说:“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本来,《楚辞·招隐士》说:“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诗人的体会恰好相反,他觉得“山中”比“朝中”好,洁净纯朴,可以远离官场而洁身自好,所以就决然归隐了。
这首诗一个重要的艺术手法,是以自然美来表现诗人的人格美和一种理想中的社会之美。表面看来,这首诗只是用“赋”的方法模山范水,对景物作细致感人的刻画,实际上通篇都是比兴。诗人通过对山水的描绘寄慨言志,含蕴丰富,耐人寻味。
(傅如一)
鉴赏3 王维青年时期,由于政治比较清明,曾创作过一些豪迈俊爽的诗篇。后来奸相李林甫当权,排斥异己,诗人几经贬谪,越发理佛参禅,产生了对仕途的厌恶,于是退居山林,亦官亦隐,“弹琴赋诗,啸咏终日”。 这首《山居秋暝》,就是表现他山居的隐逸乐趣的。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诗的开头两句,描写雨后秋凉的感觉。这里“空山”的“空”字,不是指空寂荒凉,而是表现雨后山野的静谧,也用以抒发诗人对大自然幽静宁谧的喜爱。诗的第一句扣紧了题目中的“山居”,第二句点题,总叙了雨后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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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清爽的自然状况。接着两联,都是从这一特定自然环境中具体表现的。雨后初晴,空气格外清新,也特别明静,秋月银辉,洒遍了苍翠的松林,腾起一片朦胧的濛濛雾气。山涧涨溢,径路石阶,淌过清澈的流泉,响起一串淙淙悦耳的声音。以动写静,动静结合,音响和画面交映,更加衬托出了山野的清逸和幽深。而接着的五六两句,诗人表现了劳动人民的生活情趣,使静谧的山野,顿时充满了盎然生机。竹林深处,传来了欢声笑语,那是浣衣女子结伴归来;远处的莲叶,在不停地颤抖着,那是渔人荡舟水上。这中间两联,先写大自然的幽趣,继而写农家的生活情景,诗情画意,把雨后秋山的风物,生动而完整地展现了出来。
诗人被深深陶醉了,所以诗的末联,情不自禁地叹道: 芳菲的春天过去了,就随它过去吧,眼前这秋天的山野,不是一样的美好吗?“王孙自可留”,意思是自己大可以待在山中,赏心娱目悠游岁月了。这里,王维化用了《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的典故,而取其相反的意义,进一步表明了诗人对秋天山野的深厚感情,从而表示了归隐的决心。在这首诗中,诗人把秋光写得与春光一样蓬勃多姿,没有凄凉的音响和幽暗的色彩,这正是王维山水田园诗的艺术特色。
诗人通过对美好自然的描绘,委婉曲折地表达了对腐败政治的不满。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要把这山野风光,而且又是雨后秋凉的时候,写得这样明丽动人,并且认为“王孙自可留”的原因。
总的说来,这首诗充分发挥了诗人身兼画家、音乐家、富有全面艺术素养的优势,在取景设色和调度诗歌音响节奏上都能与创造意境密切配合。全诗在以动态为动力来推进艺术画面层次分明、舒展连贯地向前延伸的同时,又由中心思想做为一条主线,把各个动态鲜明的局部画面联结为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给人以美妙的立体感。特别是中间两联,形象生动,意境优美。“明月松间照”是一幅画,“清泉石上流”又是一幅画;“竹喧归浣女”是一幅画,“ 莲动下渔舟”又是一幅画。这些“诗中画”,是诗画的结合,它要求用字讲究,特别是那些关键性的字,如这两联中的“照”、“流”、“喧”、“动”四个动词的运用,就十分精到,它生动而鲜明地烘托出了这清澈明丽的诗情画意。无怪乎苏试评王维诗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东坡志林》)。
(丁远文)
蜀道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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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
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鉴赏1 本篇是李白成名作,“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回,号为谪仙。”(唐孟棨《本事诗》)诗用乐府旧题,大胆想象,集中歌咏横穿秦岭、由秦入蜀的川北蜀道(秦岭南北有著名的子午道、傥洛道、褒斜道、金牛道、陈仓道、阴平道等)。全诗脉络,大体遵循从古到今、由秦入蜀、从自然地理环境到社会政治历史的顺序,使主题逐渐深化。可分三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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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从篇首到“猿猱欲度愁攀援”,写长安西面秦蜀(川陕)交通之不易,着重从神话传说的角度写蜀道之难。一起就是李白式的风雨骤至,三个惊叹语(噫吁嚱,危乎,高哉)的连属,一个极度夸张而又通俗的比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传达出蜀道给人总体上的石破天惊之感。紧接着写秦蜀两地文明开化时代悬殊,极力夸张秦蜀(川陕)交通之不易。“蚕丛”“鱼凫”是传说中蜀人的祖先,“四万八千岁”这个年代数目的夸张,形象地告诉人们这一段蒙昧史前期之漫长,秦蜀两地交通隔绝年代之漫长,也就是间接形容“蜀道之难”。太白山是秦岭主峰,民谣曰“武功太白,去天三百”,“有鸟道”是原无人路的一转语。五丁力士开山的传说为蜀道蒙上了一层光怪陆离的色彩。交通有了,然而仍是“天梯石栈相钩连”而已,上有高标、下临深渊,鹤见愁、猿见愁、神(六龙)见愁、鬼见愁,就不用说人见该是怎样地战战兢兢了。这一段的写法是层层渲染气氛,在未具体描写自然光景之前,先声夺人,使人先从气氛上感受到蜀道之难和蜀道之奇。
二段从“青泥何盘盘”到“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写青泥岭以南由秦入蜀道路的艰险,着重从自然地理环境的角度写蜀道之难。青泥岭,“悬崖万仞,山多云雨,行者屡逢泥淖”(《元和郡县志》),一重艰险;山道盘曲,百步九折,又一重艰险;海拔太高,空气稀薄,产生高山反应,第三重艰险。由于加入登山探险的生活实感,写来尤觉入木三分。写到“扪参历井”(“参”“井”“二宿”为秦蜀之分野)、以手抚膺,已凸现出西行人的形象。从而明作呼告,“问君西游何时还”,这样的畏途还能再走吗?紧接开出一片更悲凉更幽深的山林境界,其中雄飞雌从回不了窝的鸟儿,就像流离失所、形影相吊的人间夫妻。而相传是古蜀王(杜宇)亡魂所化的鸟儿,带血号泣的声音据说是“不如归去”,响应上述呼告。于是诗中再次出现主旋律主题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不再是石破天惊,添了绵绵不绝的愁情。一阵悲凉之雾过去,眼前别有洞天,境界愈出愈奇。这里出现了蜀道最奇险最壮观的自然景物,诗中再一次将高峰与深谷上下相形,而且再一次发出呼告。“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一句中嵌入若干语助词,真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与篇首呼应。在“其险也如此”的惊心动魄的叹息中,分明有快乐的战栗和审美的愉悦。这一段且写景且抒情,虽有想象夸张,手舞足蹈,毕竟较富实感。
三段从“剑阁峥嵘而崔嵬”到篇末,写蜀门剑阁形势之险要,着重从社会政治历史的角度写蜀道之难。却说蜀中名山,“剑门天下险,夔门天下雄,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剑阁”为川北门户,其山削壁中断,如门之辟,如剑之植,故以剑门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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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张载《剑阁铭》形容这里的天险道:“一夫荷戟,万夫趑趄;形胜之地,非亲勿居。李白化用此铭文,便给蜀道难这一主题,注入了社会政治历史的内容。以李白之抱负,诗虽作于早年,恐亦不是海说事理,其间未必没有忧先天下的意味。深山老林本多毒蛇、猛虎、豺狼,但诗中的毒蛇猛兽显然还有一层喻义,就是现实政治中可能产生的个人野心家。古有“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明末清初欧阳直公《蜀警录》)之说,便与地理特点密切相关。诗的结尾再一次出现主题句与呼告语。“锦城虽云乐二句,意即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当是为送别而发——按李白身虽生蜀,却自称陇西布衣,一生以四海为家。看来他认为,欲平治天下,是必须走出盆地,面向中国的。故诗中最后一次咏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意味又有不同,比较沉重,不仅仅是为山川之险而发了。
本篇既歌咏壮丽河山,又关注现实,充满积极入世的浪漫主义精神。诗中从蒙昧历史、神话传说、山川险阻、政治忧患等多角度、全方位描写、夸张、渲染蜀道之难,却并不使人感伤、感到忧郁和畏惧,倒被诗人描画的蜀道山川深深吸引,从中感觉到诗人主观世界的宽广胸怀、好奇性格、傲岸精神。给人以健康向上的影响和极大的审美愉悦。
本篇从传说、历史、地理及政治等不同角度,全方面地歌咏蜀道之难,艺术个性十分鲜明。首先是想象、夸张、传说的突出运用。诗人运用其绝活,将想象、夸张和神话传说熔为一炉,将自然山川、历史和现实打成一片,创造出惊险、神秘、奇丽、壮阔的大境界。其次是主题句的作用。“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个嗟叹咏歌的主题句在诗中三次出现,分别标志情感的爆发、延伸和远出,绝类乐章中的主旋律,是李白的创调,对突出主题和强化抒情气氛功莫大焉。其三是句式参差,音情跌宕。诗中句式参差错落,大体一二段多用长句,气势畅达;三段多用四言短句,砍截有力;有时作三平调如“愁空山”,声腔曼长;有时连用五仄,如“去天不盈尺”,以状促迫;“之、乎、也、者、矣、焉、哉”一类不常用于诗的语助词的加入,形成散文化的句法,加之屡作呼告、祈使之语,更有助于表现诗人火山喷发、不可遏止的激情。总是因情制宜,大大丰富了诗篇的艺术感染力。
《唐朝名画录》载,天宝中唐玄宗曾命大画家于大同殿作蜀道山川壁画,赞曰“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与李白此诗可称三绝,然二画荡然无存,唯本篇依倚语言艺术的优势得以传世不朽,不亦幸乎。
(周啸天)
鉴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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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大约是唐玄宗天宝初年,李白第一次到长安时写的。《蜀道难》是他袭用乐府古题,展开丰富的想象,着力描绘了秦蜀道路上奇丽惊险的山川,并从中透露了对社会的某些忧虑与关切。
诗人大体按照由古及今,自秦入蜀的线索,抓住各处山水特点来描写,以展示蜀道之难。
从“噫吁到“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为一个段落。一开篇就极言蜀道之难,以感情强烈的咏叹点出主题,为全诗奠定了雄放的基调。以下随着感情的起伏和自然场景的变化,“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咏叹反复出现,象一首乐曲的主旋律一样激荡着读者的心弦。
为什么说蜀道的难行比上天还难呢?这是因为自古以来秦、蜀之间被高山峻岭阻挡,由秦入蜀,太白峰首当其冲,只有高飞的鸟儿能从低缺处飞过。太白峰在秦都咸阳西南,是关中一带的最高峰。民谚云:“武公太白,去天三百。”诗人以夸张的笔墨写出了历史上不可逾越的险阻,并融汇了五丁开山的神话,点染了神奇色彩,犹如一部乐章的前奏,具有引人入胜的妙用。下面即着力刻画蜀道的高危难行了。
从“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至“使人听此凋朱颜”为又一段落。这一段极写山势的高危,山高写得愈充分,愈可见路之难行。你看那突兀而立的高山,高标接天,挡住了太阳神的运行;山下则是冲波激浪、曲折回旋的河川。诗人不但把夸张和神话融为一体,直写山高,而且衬以“回川”之险。唯其水险,更见山势的高危。诗人意犹未足,又借黄鹤与猿猱来反衬。山高得连千里翱翔的黄鹤也不得飞度,轻疾敏捷的猿猴也愁于攀援,不言而喻,人行走就难上加难了。以上用虚写手法层层映衬,下面再具体描写青泥岭的难行。
青泥岭,“悬崖万仞,山多云雨”(《元和郡县志》),为唐代人蜀要道。诗人着重就其峰路的萦回和山势的峻危来表现人行其上的艰难情状和畏俱心理,捕捉了在岭上曲折盘桓、手扪星辰、呼吸紧张、抚胸长叹等细节动作加以摹写,寥寥数语,便把行人艰难的步履、惶悚的神情,绘声绘色地刻画出来,困危之状如在目前。
至此蜀道的难行似乎写到了极处。但诗人笔锋一转,借“问君”引出旅愁,以忧切低昂的旋律,把读者带进一个古木荒凉、鸟声悲凄的境界。杜鹃鸟空谷传响,充满哀愁,使人闻声失色,更觉蜀道之难。诗人借景抒情,用“悲鸟号古木”、“子规啼夜月”等感情色彩浓厚的自然景观,渲染了旅愁和蜀道上空寂苍凉的环境气氛,有力地烘托了蜀道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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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逶迤千里的蜀道,还有更为奇险的风光。自“连峰去天不盈尺”至全篇结束,主要从山川之险来揭示蜀道之难,着力渲染惊险的气氛。如果说“连峰去天不盈尺”是夸饰山峰之高,“枯松倒挂倚绝壁”则是衬托绝壁之险。
诗人先托出山势的高险,然后由静而动,写出水石激荡、山谷轰鸣的惊险场景。好象一串电影镜头:开始是山峦起伏、连峰接天的远景画面;接着平缓地推成枯松倒挂绝壁的特写;而后,跟踪而来的是一组快镜头,飞湍、瀑流、悬崖、转石,配合着万壑雷鸣的音响,飞快地从眼前闪过,惊险万状,目不暇接,从而造成一种势若排山倒海的强烈艺术效果,使蜀道之难的描写,简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如果说上面山势的高危已使人望而生畏,那此处山川的险要更令人惊心动魄了。
风光变幻,险象丛生。在十分惊险的气氛中,最后写到蜀中要塞剑阁,在大剑山和小剑山之间有一条三十里长的栈道,群峰如剑,连山耸立,削壁中断如门,形成天然要塞。因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历史上在此割据称王者不乏其人。诗人从剑阁的险要引出对政治形势的描写。他化用西晋张载《剑阁铭》中“形胜之地,匪亲勿居”的语句,劝人引为鉴戒,警惕战乱的发生,并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揭露了蜀中豺狼的“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从而表达了对国事的忧虑与关切。唐天宝初年,太平景象的背后正潜伏着危机,后来发生的安史之乱,证明诗人的忧虑是有现实意义的。
李白以变化莫测的笔法,淋漓尽致地刻画了蜀道之难,艺术地展现了古老蜀道逶迤、峥嵘、高峻、崎岖的面貌,描绘出一幅色彩绚丽的山水画卷。诗中那些动人的景象宛如历历在目。
李白之所以描绘得如此动人,还在于融贯其间的浪漫主义激情。诗人寄情山水,放浪形骸。他对自然景物不是冷漠的观赏,而是热情地赞叹,借以抒发自己的理想感受。那飞流惊湍、奇峰险壑,赋予了诗人的情感气质,因而才呈现出飞动的灵魂和瑰伟的姿态。诗人善于把想象、夸张和神话传说融为一体进行写景抒情。言山之高峻,则曰“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状道之险阻,则曰“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诗人“驰走风云,鞭挞海岳”(陆时雍《诗镜总论》评李白七古语),从蚕丛开国说到五丁开山,由六龙回日写到子规夜啼,天马行空般地驰骋想象,创造出博大浩渺的艺术境界,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透过奇丽峭拔的山川景物,仿佛可以看到诗人那“落笔摇五岳、笑傲凌沧洲”的高大形象。
唐以前的《蜀道难》作品,简短单薄。李白对东府古题有所创新和发展,用了大量散文化诗句,字数从三言、四言、五言、七言,直到十一言,参差错落,长短不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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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成极为奔放的语言风格。诗的用韵,也突破了梁陈时代旧作一韵到底的程式。后面描写蜀中险要环境,一连三换韵脚,极尽变化之能事。所以殷璠编《河岳英灵集》称此诗“奇之又奇,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
关于本篇,前人有种种寓意之说,断定是专为某人某事而作的。明人胡震亨、顾炎武认为,李白“自为蜀咏”,“别无寓意”。今人有谓此诗表面写蜀道艰险,实则写仕途坎坷,反映了诗人在长期漫游中屡逢踬碍的生活经历和怀才不遇的愤懑,迄无定论。
(阎昭典)
鉴赏3 《蜀道难》本是乐府旧题,属《相和歌·瑟调曲》,传统内容为“备言铜梁玉垒之阻”,多写蜀道的险阻。
《蜀道难》是天宝初年,李白被玄宗召入长安供奉翰林时送别友人所作。 诗篇开头一句,“噫吁口戏,危乎高哉!” ,起势突兀,一句极其强烈的感叹,为全诗奠定了“危途难行”的感情基调。接着诗人又以极度的夸张语调,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点出了主题。这句话,作为全诗主线,在全诗中重复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强烈,为全诗增添了感染力。
作者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领起全篇后,接着转入具体描绘蜀道的艰难险阻。
“蚕丛”以下八句,通过古老的传说描写入蜀山势的高峻、险要以及蜀道开辟的艰难。“蚕丛”、“鱼凫”,相传是蜀国的祖先。诗人想象,从他们开国以来多少万年,秦地与蜀国是不通人烟的,因为无路可通。在太白峰上,只有鸟才能飞过。直到传说中的蜀国五个壮士,揽住进入山洞的大蛇的尾巴,使大山崩裂了,秦蜀之间才有了“天梯石栈”以通往来。这传说是何等的神奇悲壮!显然,借传说来表现入蜀山势的高险和蜀道开辟的艰难,比起直接摹写,要形象生动,也更富感染力。诗人不仅是要写险、写难,还要倾注自己对山川的感情。通过“壮士”开山的传说,诗人讴歌了远古人类征服自然的伟大斗争。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四句紧承“天梯石栈”而来。通过“天梯石栈”,可以踏上由秦入蜀的道路了。然而,登上这“天梯石栈”又是怎样的情景呢? 向上望,还有“高标”—— 更高的山峰,高到连驾着六条龙的太阳神的车子也过不去,只好就此回转;向下看,又有波涛汹涌、曲折回旋的河水在奔流。面对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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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高山险阻,就是一举千里的黄鹤也飞不过去,敏捷的猿猴也要为翻山越岭而发愁,更何况游客呢! 诗人借“六龙回日”的神话故事来烘托“高标”之高,想象神奇而瑰丽。正是这些丰富的想象和高度的夸张,使诗歌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
“青泥何盘盘”四句描写青泥岭的盘旋曲折和高危。由秦入蜀,太白山和青泥岭都是必经之地。就是飞过了只有“鸟道”的太白山,还有这“青泥岭”呢! 青泥岭山势萦回,百步九折。站在青泥岭的山颠,仰头仿佛可以摸着天上的星宿。描写山的高,描写山的险要,没有比这更惊心动魄的了。渲染太白山之高已是淋漓尽致了,又刻画出青泥岭的高危,而毫不重复。
刻画之不足,又加上一个强烈抒情的感叹句:“以手抚膺坐长叹!” 从“问君西游何时还”至“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段,诗人借一个旅行者的感觉和经历来渲染由秦入蜀这段道路的奇险难行。在那崇山峻岭之中出现了一个愁容满面的旅行者,他踽踽在层峦迭障之间的崎岖小道上,蹒跚于人迹罕至,幽深邃密的深山老林之中,时而听见飞鸟悲号,感到凄凉惨淡,黯然神伤,时而又听到子规哀鸣,四处空旷幽深,神秘可怖。面对这般情景,岂能不为之伤心惨自,朱颜凋改,强烈感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了。诗人通过旅人的亲身经历和感觉,通过环境气氛的烘托,将蜀道上的“畏途巉岩”渲染得格外形象逼真,加深了主题的表达。“连峰”四句是对蜀道山水的概括的描写,仍是借一个旅人眼中来观察的。这组句子都是七言,气势磅礴,节奏很快。描绘连峰,是“去天不盈尺”;状摹砅崖转石的“飞湍瀑流”,是万壑雷鸣,极尽夸张之能事,又加以拟人化,写它们“争喧豗”。称绝壁的枯松是“倒挂”,何等惊险。写尽了山之高,壁之陡,水之湍急,然后归结到一个“险”字,既概括又生动具体地写尽了蜀道山水的形势。最后以一个动人心魄的反问句:“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结束这层表达。
从秦地动身,艰难跋涉,终于穿过了蜀道,来到蜀地。然而,前途并不可乐观,“峥嵘而崔嵬”的剑阁又屹立在眼前了。诗人在对剑阁险要形势的描写中,巧妙地融化了前人的诗句,晋人张载的《剑阁铭》中写道:“ 一夫荷戟,万夫趑趄,形胜之地,匪亲勿居。” 李白在此基础上,以豺、狼、猛虎、长蛇这些自然界中最可怕的事物作寓,大肆渲染剑阁蜀地形势的险要和环境的险恶。于是,诗篇很自然地归结到“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意思是锦城就是天堂,也不应滞留,还是早日回乡的好。结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再呼应开头,点出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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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从一个旅行者的角度设想着笔,从长安而太白,从太白而青泥,沿蜀道而入蜀,翻越剑阁而至于锦城,行迹井然有序。随着这个旅行者的足迹,我们仿佛看见了插入云间的高峰,仿佛走入了连绵不绝的万山丛中,好象攀登在万丈绝壁之上,好象听见了河水的奔流、山鸟的悲鸣..同时,诗人又不局限于旅人经历的实写,时而直抒旅人的心境感受,时而又以第三者的口吻直问旅人,笔致错综变化,具有浓烈的抒情气氛,从而渲染出蜀道山水的艰险。
借送友人入蜀,以丰富的想象,夸张的笔法,极写蜀地山川的雄奇壮丽,以及对它的倾慕和热爱。其中展现了诗人广阔的胸襟,豪迈的气魄,和对神奇险峻境界的追求。简言之,《蜀道难》是唐代伟大诗人李白的代表作品之一,是一篇公认的充分体现了李白积极浪漫主义精神的杰作。李白在此篇中,以清雄奔放的语句,夸张的手法,描绘了蜀地山川的神奇壮伟,表现了诗人丰富的想象和惊人的艺术技巧,历来为人们钦羡赞赏。它是我国古典诗歌中最富艺术魅力的篇章之一。
相传当时身为显宦兼诗人的贺知章读了此诗,对李白大加赞赏,称他为“谪仙”(孟棨《本事诗·高逸》)。殷璠也说李白的《蜀道难》等篇“奇之又奇”,“ 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宋人李麀说李白的《远别离》、《蜀道难》和杜甫的《乾元中寓同谷县作歌七首》同为“风骚之极致,不在屈原之下”。明人李东阳更是认为《远别离》、《蜀道难》和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新婚别》、《兵车行》等诗同样是“阅数千百年、几千万人而莫有异议”的诗篇,“终日诵之不厌”的绝唱。
(王中行)
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白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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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颠。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恍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
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鉴赏1 李白于天宝三载(744)由待诏翰林赐金放还,离京后曾与杜甫、高适同游梁宋、齐鲁,然后在东鲁家中居住过一个时期。东鲁的家已安定,尽可以怡情养性,但他的心却不在这儿,约在天宝五载746又一度踏上了漫游之路。此诗题一作《别东鲁诸公》可知是赠别之作;由于寄情山水,通常也被认为是山水诗;然而毕竟是梦游,所以也有足够的理由被认为是游仙之作。此诗一向被列举为李白代表作之一。
天姥山,在会稽(绍兴)南面,今浙江新昌县以东,临近剡溪,与赤城山、天台山相对,号称灵秀奇绝,传说登山的人曾听到仙人天姥的歌唱,因此得名。但任何地图上都只标天台山,而不见天姥山,可见两山实际的大小。浙东山水,李白在辞亲远游的青年时代就已经游过,天台山早已去过,天姥山只听说过,故成为这次南下的主要目标。没有到过的山,当然是最好的山。诗一开始就以虚衬实,说瀛洲不可到,天姥总还可以到吧。这样说好像仙境第一,天姥山第二。然后就说它势压赤城、天台乃至五岳,这怎么可能呢?但经诗人一吹,不可能也变得可能了。这叫作尊题——为了突出所咏的对象,而作的夸张与衬托的艺术处理。
由于神往,就有尚未成行时的梦游。这番梦游不仅由越人侃大山而触发,而且有着昔游的基础,所以“梦吴越”也有旧地重游的意味,此重游乃神游,月夜飞度,写梦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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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由杭州到越州、到剡溪、到天台,这是一条唐诗之路,而晋宋之际的谢灵运则是一个先行者,他不但是个写诗的行家,也是个登山的行家,曾特制登山木屐,“上山则去其前齿,下山则去其后齿”(《南史•谢灵运传》)。
“湖月照我影”到“迷花倚石忽已暝”这十句,从早写到晚,写诗人从剡溪到天姥山,行走山阴道上,但觉秀色扑面,层峦叠翠,回环奇绝,气派纵不如《蜀道难》雄伟,却别具清新的风格。以下写黄昏降临,山中幽怖的情景:熊在吼叫,龙在长吟,使人毛骨悚然。然后写到云头低垂,水面蒸烟,眼看滂沱大雨即将来临,诗人不禁有些失措。猛然间闪电过处,雷霆万钧,山峦崩塌,才打破适才的阴森恐怖,迎来了光明洞彻的神仙世界。从“熊咆龙吟殷岩泉”到“仙之人兮列如麻”十四句,则完全是光怪陆离、大类楚辞的幻设的笔墨了。
关于这一段描写,一方面流露出对神仙世界的向往,另一方面也可以辨认出翰林三年现实生活的某些痕迹。清人陈沆《诗比兴笺》说,此诗即屈子《远游》之旨,亦即《梁甫吟》“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叩关阍者怒”之旨也。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莱宫殿,有若梦游,故托天姥以寄意。题曰留别,盖寄去国离都之思,非徒酬赠握手之什。此言甚是,盖太白之入侍翰林,无异好梦一场,梦醒之后,但觉其虚幻而无可留恋。尤其是联系天宝五、六载(746747)之李林甫对大臣实行的一场政治迫害,令人不免心有余悸,故以熊咆龙吟以象之;而以“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二语收束。结尾更言寄情山水,为的是不同宫廷权贵同流合污。
最后几句点出留别之意,说:要问这一次离别诸君何时再见,我是打算远离尘嚣到名山求仙学道,怕是难以再会了。盖诗人有强烈的政治抱负,却不愿在权贵面前摧眉折腰,于是只好借山水、神仙以挥斥幽愤了。这几句是李白的名言,有人认为全诗从结构上说是倒装的写法,如果参读李白去朝后所作的《梁甫吟》《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等政治抒情诗,更会觉得这结尾的几句有雷霆万钧之力,充分显示了诗人对上层社会的深刻不满,不愿同流合污的傲岸性格,以及他对自由生活的热爱。
诗以七言为主,句法长短错综,适当采用了屈赋的句式,于波澜起伏中,表现出一种不同凡响的逸兴壮思。
(周啸天)
鉴赏2 26

这是一首记梦诗,也是一首游仙诗。意境雄伟,变化惝恍莫测,缤纷多采的艺术形象,新奇的表现手法,向来为人传诵,被视为李白的代表作之一。
这首诗的题目一作《别东鲁诸公》,作于出翰林之后。天宝三载,李白被唐玄宗赐金放还,这是李白政治上的一次大失败。离长安后,曾与杜甫、高適游梁、宋、齐、鲁,又在东鲁家中居住过一个时期。这时东鲁的家已颇具规模,尽可在家中怡情养性,以度时光。可是李白没有这么作,他有一个不安定的灵魂,他有更高更远的追求,于是离别东鲁家园,又一次踏上漫游的旅途。这首诗就是他告别东鲁诸公时所作。虽然出翰林已有年月了,而政治上遭受挫折的愤怨仍然郁结于怀,所以在诗的最后发出那样激越的呼声。
李白一生徜徉山水之间,热爱山水,达到梦寐以求的境地。此诗所描写的梦游,也许并非完全虚托,但无论是否虚托,梦游就更适于超脱现实,更便于发挥他的想象和夸张的才能了。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诗一开始先说古代传说中的海外仙境──瀛洲,虚无缥缈,不可寻求;而现实中的天姥山在浮云彩霓中时隐时现,真是胜似仙境。以虚衬实,突出了天姥胜景,暗蕴着诗人对天姥山的向往,写得富有神奇色彩,引人入胜。
天姥山临近剡溪,传说登山的人听到过仙人天姥的歌唱,因此得名。天姥山与天台山相对,峰峦峭峙,仰望如在天表,冥茫如堕仙境,容易引起游者想入非非的幻觉。浙东山水是李白青年时代就向往的地方,初出川时曾说“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入翰林前曾不止一次往游,他对这里的山水不但非常热爱,也是非常熟悉的。
天姥山号称奇绝,是越东灵秀之地。但比之其他崇山峻岭如我国的五大名山──五岳,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仍有小巫见大巫之别。可是李白却在诗中夸说它“势拔五岳掩赤城”,比五岳还更挺拔。有名的天台山则倾斜着如拜倒在天姥的足下一样。这个天姥山,被写得耸立天外,直插云霄,巍巍然非同凡比。这座梦中的天姥山,应该说是李白平生所经历的奇山峻岭的幻影,它是现实中的天姥山在李白笔下夸大了的影子。
接着展现出的是一幅一幅瑰丽变幻的奇景:天姥山隐于云霓明灭之中,引起了诗人探求的想望。诗人进入了梦幻之中,仿佛在月夜清光的照射下,他飞渡过明镜一样的镜湖。明月把他的影子映照在镜湖之上,又送他降落在谢灵运当年曾经歇宿过的地方。他穿上谢灵运当年特制的木屐,登上谢公当年曾经攀登过的石径──青去梯。只见:“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慄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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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继飞渡而写山中所见,石径盘旋,深山中光线幽暗,看到海日升空,天鸡高唱,这本是一片曙色;却又于山花迷人、倚石暂憩之中,忽觉暮色降临,旦暮之变何其倏忽。暮色中熊咆龙吟,震响于山谷之间,深林为之战栗,层巅为之惊动。不止有生命的熊与龙以吟、咆表示情感,就连层巅、深林也能战栗、惊动,烟、水、青云都满含阴郁,与诗人的情感,协成一体,形成统一的氛围。前面是浪漫主义地描写天姥山,既高且奇;这里又是浪漫主义地抒情,既深且远。这奇异的境界,已经使人够惊骇的了,但诗人并未到此止步,而诗境却由奇异而转入荒唐,全诗也更进入高潮。在令人惊悚不已的幽深暮色之中,霎时间“丘峦崩摧”,一个神仙世界“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洞天福地,于此出现。“云之君”披彩虹为衣,驱长风为马,虎为之鼓瑟,鸾为之驾车,皆受命于诗人之笔,奔赴仙山的盛会来了。这是多么盛大而热烈的场面。“仙之人兮列如麻”!群仙好象列队迎接诗人的到来。金台、银台与日月交相辉映,景色壮丽,异彩缤纷,何等的惊心眩目,光耀夺人!仙山的盛会正是人世间生活的反映。这里除了有他长期漫游经历过的万壑千山的印象、古代传说、屈原诗歌的启发与影响,也有长安三年宫廷生活的迹印,这一切通过浪漫主义的非凡想象凝聚在一起,才有这般辉煌灿烂、气象万千的描绘。
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写梦游奇境,不同于一般游仙诗,它感慨深沉,抗议激烈,并非真正依托于虚幻之中,而是在神仙世界虚无飘渺的描述中,依然着眼于现实。神游天上仙境,而心觉“世间行乐亦如此”。
仙境倏忽消失,梦境旋亦破灭,诗人终于在惊悸中返回现实。梦境破灭后,人,不是随心所欲地轻飘飘地在梦幻中翱翔了,而是沉甸甸地躺在枕席之上。“古来万事东流水”,其中包含着诗人对人生的几多失意和深沉的感慨。此时此刻诗人感到最能抚慰心灵的是“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徜徉山水的乐趣,才是最快意的,也就是在《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所说:“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本来诗意到此似乎已尽,可是最后却愤愤然加添了两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一吐长安三年的郁闷之气。天外飞来之笔,点亮了全诗的主题:对于名山仙境的向往,是出之于对权贵的抗争,它唱出封建社会中多少怀才不遇的人的心声。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中,多少人屈身权贵,多少人埋没无闻!唐朝比之其他朝代是比较开明的,较为重视人才,但也只是比较而言。人才在当时仍然摆脱不了“臣妾气态间”的屈辱地位。“折腰”一词出之于东晋的陶渊明,他由于不愿忍辱而赋“归去来”。李白虽然受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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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宠,也不过是个词臣,在宫廷中所受到的屈辱,大约可以从这两句诗中得到一些消息。封建君主把自己称“天子”,君临天下,把自己升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却抹煞了一切人的尊严。李白在这里所表示的决绝态度,是向封建统治者所投过去的一瞥蔑视。在封建社会,敢于这样想、敢于这样说的人并不多。李白说了,也做了,这是他异乎常人的伟大之处。
这首诗的内容丰富、曲折、奇谲、多变,它的形象辉煌流丽,缤纷多彩,构成了全诗的浪漫主义华赡情调。它的主观意图本来在于宣扬“古来万事东流水”这样颇有消极意味的思想,可是它的格调却是昂扬振奋的,潇洒出尘的,有一种不卑不屈的气概流贯其间,并无消沉之感。
(乔象钟)
鉴赏3 天姥山,在浙江嵊县新昌县内,传说登山的人曾经听到仙人天姥的歌声,因此得名。《梦游天姥吟留别》,或称《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亦称《别东鲁诸公》。天宝元年(742)秋天,李白被唐玄宗召入京都长安,待诏翰林,实际上除了应制作诗、“多陪侍从之游”外,别无他事可作,更无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对这种无聊的御用文人生活,李白日渐厌倦,同时,因为诗人蔑视权贵,不断遭受排挤与诽谤。面对腐败的朝廷,李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但报国无望,而且有祸患将至。在自知难为朝廷亲近所容的情况下,诗人就于天宝三年三月上书奏请还乡。玄宗以其“非廊庙器”,乃赐金放还。离开长安后,李白回到第二故乡东鲁,心中悲愤难平。次年(745 ,他决定南游,临行时,赋诗《梦游天姥吟留别》留赠东鲁友人。
这是一首纪梦诗,也是一首浪漫的游仙诗。李白堪称我国古代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在这首诗中,以浪漫的笔调抒写了梦中漫游天姥山的迷人境界,景象瑰丽,亦真亦幻,光怪陆离,变化莫测,充满了热烈奔放的激情和富于幻想的气魄,表现了诗人丰富的想象力,也表达了诗人愤世嫉俗、不满黑暗现实、蔑视封建权贵的反抗精神,抒发了诗人渴望自由、追求个性解放的强烈心情。
全诗共分三个层次。
第一层次从“海客谈瀛洲”到“对此欲倒东南倾”,写传说中天姥山峻峭雄奇的非凡气势和自己对它的向往之心。这是引起梦游的动因。大意是说,海外来客谈论瀛洲仙山的美妙景致,实在令人神往,只是难以追寻。而浙江人所谈的天姥山那时明时暗、扑朔迷离的云霞却是可能看见的。天姥山高耸入云,横贯天际,气势简直超出了五岳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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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压赤城山。与天姥山毗邻的天台山高达四万八千丈,但与天姥山的雄奇壮观相比,它也显得矮小卑微,象要倾倒在天姥山的东南脚一样。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二句,这是诗人惯用的一种反衬手法—— 洲“信难求”,而天姥山却如此奇伟壮观、真实可睹,“云霓明灭”中也颇有仙山风姿,因此漫游天姥山,就更成为诗人梦寐以求的事了。实际上天姥山虽是越东的灵秀之地,其高大雄伟的程度却远逊于五岳,就是和天台山相比,很难相提并论。然而在李白的笔下,它却伟岸盖于群峰,这是诗人的感情因素在起作用。诗人的真正意图,并不在于再现一个真实的天姥山,而是发挥想象表现梦幻的美好和现实的差距。
第二层次从“我欲因之梦吴越”到“仙之人兮列如麻”,为梦游天姥的全过程,是全诗情节内容的主体。可分三层。
第一层(“ 我欲因之梦吴越”八句)写进入梦境和梦游的路线。经镜湖,到剡溪,沿着谢灵运登山的足迹,登上“青云梯”,湖月照影,“渌水荡漾”则更显出大自然的美好。
第二层(“半壁见海日”之句)写山中所见所闻。
先写天姥山的高且奇:在半山腰可以看到从大海中喷薄而出的一轮朝阳,耳畔又响起天鸡那美妙动听的啼鸣。接着写山的深且远:山路是千岩万转崎岖险峻的,而烂漫的山花又如此迷人,使人留连忘返,倚石稍憩,不觉天色已晚。暮色之中,熊的咆哮,龙的鸣叫,象惊雷一样在岩泉山谷间隆隆作响,使密林为之战栗,峰峦为之惊悚。
第三层(“云青青兮欲雨”十二句)进入游仙境界。“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是写诗人梦入仙境时的气氛:云雾迷濛,水烟缭绕,电闪雷鸣,山峦欲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洞天,是道家对神仙的居所的称呼,此句意为神仙居所的石门轰然一声裂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意思是:青色的天空广阔无边,太阳和明月照耀着神仙居住的镶金镂银的楼台,云神穿着霓虹作的衣服乘着马纷纷从天而降,此时,“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虎为云神鼓瑟,凤凰为云神驾车,群仙密密麻麻地列队迎候诗人的到来。仙境对诗人的如此器重,与现实中诗人的遭谗被遣形成何等鲜明的对照呵!仙界愈是重才思贤,就愈显示出现实中权贵小人的嫉贤妒能,排斥异己,为诗歌结尾的激愤之情的抒发埋了伏笔。
第三层次从“忽魂悸以魄动”到结尾,写梦醒后的感慨。游仙美梦在高潮陡然幻灭,这与李白的被诏被遣的经历正相似!君王对文人才士招之即来呼之即去,人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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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辱都仿佛过眼云烟,因此李白才从梦境的幻灭中引发出“古来万事东流水”的“人生如梦”的感慨,其中凝聚了诗人多少深沉的失意,写到此处,诗人并不就此搁笔,继而又掀起更加撼人心魄的感情波澜,“且放白鹿青崖间”,表示他将放弃黑暗仕途,回到大自然中。向山光水色去寻找灵魂的慰藉。他逃离现实而纵情山水,正说明他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的内心苦闷。“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句豪气十足的名句,则是苦闷到极点后胸中愤懑岩浆的总喷发,它表明了李白对封建权贵永不妥协的反抗精神,也曲折地反映出他对当时上流社会中污秽、庸俗、丑恶现象的鄙视和厌弃。
《梦游天姥吟留别》是李白的代表作之一。它最主要的艺术特色是熔优美离奇神话传说、强烈的夸张与高度的想象等艺术手法于一炉,创造了离奇瑰美的艺境。诗歌一开始就以瀛洲仙山为楔子和陪衬,令人对天姥产生亲近和向往之情。接着,诗人又以极度夸张的语言描写了天姥的奇岸伟峻:“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通过如此的夸张状写,从而就使天姥山变成了超现实的独特的艺术形象,为其后的梦游渲染了气氛。第二段中的梦游,由传说和神话故事加上诗人惊人的想象力而成。特别是“天鸡”啼鸣、“熊咆龙吟”、“洞天石扉”、“金银台”、“云之君”、“虎鼓瑟”、“鸾回车”、“白鹿”等神话传说和惊人想象的结合,妙不可言。
夸张、想象和神话传说水乳交融,使诗中诗人的自我形象更加倜傥潇洒、傲岸不羁,增强了全诗的浪漫主义色彩。
这首诗句式参差错落,语言抑扬顿挫,富于音乐节奏感。全诗句式从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直至九言,风、骚、骈、赋、散各体俱备,运用自如,变化多姿,不拘一格。这首诗的用韵也颇讲究,全诗所用十二韵,音韵平仄错落有致,表现了诗人感情的起伏变化,更易使读者与之产生共鸣。
这首诗写梦游奇境,不同于一般游仙诗,它感慨深沉,抗议激烈,并非真正依托于虚幻之中,而是在神仙世界虚无飘渺的描述中,依然着眼于现实。神游天上仙境,而心觉“世间行乐亦如此”。 仙境倏忽消失,梦境旋亦破灭,诗人终于在惊悸中返回现实。梦境破灭后,人,不是随心所欲地轻飘飘地在梦幻中翱翔了,而是沉甸甸地躺在枕席之上。
“古来万事东流水”,其中包含着诗人对人生的几多失意和深沉的感慨。此时此刻诗人感到最能抚慰心灵的是“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徜徉山水的乐趣,才是最快意的,也就是在《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所说:“古人秉烛夜游,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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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也。”本来诗意到此似乎已尽,可是最后却愤愤然加添了两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一吐长安三年的郁闷之气。天外飞来之笔,点亮了全诗的主题: 对于名山仙境的向往,是出之于对权贵的抗争,它唱出封建社会中多少怀才不遇的人的心声。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中,多少人屈身权贵,多少人埋没无闻! 唐朝比之其他朝代是比较开明的,较为重视人才,但也只是比较而言。人才在当时仍然摆脱不了“臣妾气态间”的屈辱地位。“折腰”一词出之于东晋的陶渊明,他由于不愿忍辱而赋“归去来”。李白虽然受帝王优宠,也不过是个词臣,在宫廷中所受到的屈辱,大约可以从这两句诗中得到一些消息。封建君主把自己称“天子”,君临天下,把自己升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却抹煞了一切人的尊严。李白在这里所表示的决绝态度,是向封建统治者所投过去的一瞥蔑视。在封建社会,敢于这样想、敢于这样说的人并不多。李白说了,也做了,这是他异乎常人的伟大之处。
(徐南吉)
将进酒 李白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鉴赏1 这首诗主观感情色彩很强,有两个主要艺术特色——一是夸张手法的运用,二是内在韵律的大起大落。“将”(qiāng),意思是劝,“将进酒”的意思就是“劝酒歌”。创作背景有两种说法,一说作于天宝十一年(752)即诗人二入长安后,一说作于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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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年(736)即诗人一入长安后。目前,学术界普遍倾向于第二种说法。原因是:李白一入长安虽没有找到政治出路,但对政治仍抱有很大幻想,因此,在一入长安之后、二入长安之前的诗,牢骚与期望并存。在二入长安之后,李白对政治几乎完全失望,诗中对现实持否定态度。《将进酒》所表现的思想内容,既有“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牢骚,又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期望,符合一入长安之后、二入长安之前的诗人心态。
黄河的景象本来就是壮阔的,水流湍急,落差很大,但源头再高,也高不到天上去呀。“黄河之水天上来”把本来壮阔的说得更壮阔,这是放大式的夸张。这个夸张有一层比喻的意义,就是时间的一去不复返,但主要还是赞美河山的壮丽,这与李白的政治抱负是紧密联系着的。“高堂”是古代四合院的正堂,古人也用它来代称父母,但在这首诗中却是居家的意思,人生苦短,少年时一头青青的黑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换成了白发。人的头发由黑变白,本来有一个时间过程,起码有一个“二毛”的阶段,但诗人取消了这个过程,把人生的由少到老,说成是一“朝”一“暮”的事。把一个短暂的事情,说得更加短暂,这就是缩小,这也是一种夸张,只不过是反向的夸张,其作用仍是增强表达效果,目的是感慨人生渺小。
可以说,没有夸张就没有李白。扩大式夸张在李白还有一种特殊形态,就是“数字化夸张”,就是运用大数目字以达到夸张的目的。这种夸张形式在《将进酒》有比较集中的运用,如“会须一饮三百杯”“千金散尽还复来”“斗酒十千恣欢谑”“五花马,千金裘”“与尔同销万古愁”等等,或夸张饮酒之多、或夸张花销之巨、或夸张时间之长,等等。《水浒传》写武松过景阳冈,酒旗上写着“三碗不过冈”,而武松一口气喝下了十八碗,这也很夸张。但比起《将进酒》的“会须一饮三百杯”,似乎又算不得什么了,这里的效果是更加豪放、更加淋漓尽致、更加富有诗意。
李白在写作这首诗时的处境,一方面是遭遇政治失意,是冷酷的社会现实;另一方面是他一向怀有的政治抱负,是建功立业的崇高理想。这就构成了作者的思想矛盾和冲突——这就是诗情大起大落的深层次原因。
李白诗歌内在韵律上的特点是大起大落。《将进酒》中可以简单概括为一起一落,再起再落,再起。诗开篇是两组长句,一组长句把黄河的壮丽说得更加壮丽,面对壮丽河山,诗人豪情满怀,欲有作为。这是诗情的一次大起。紧接着,另一组长句把短暂的生命说得更加短暂,表现出诗人因仕途不顺而产生的时不我待,对虚度年华的恐惧。这是诗情的一次大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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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诗人拒绝消沉。于是诗情再起:“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里说的人生得意,当然不是现实,而是未来,诗人肯定有这样的未来,所以他要为未来痛饮满杯。“天生我材必有用”表达的是使命感、是自信——“有用”而“必”!不但自信,而且充分。“千金散尽还复来”,仍然是自信——这不仅仅是说花钱的豪爽,更是对“钱”景的乐观。“烹羊宰牛且为乐”以下几句,则是为想象中乐观的前景而安排的一场盛宴,作者用夸张的手法铺叙了这场盛宴,绝不同于“菜要一碟乎两碟乎,酒要一壶乎两壶乎”(《镜花缘》),而是整头整头地“烹羊宰牛”,不喝上“三百杯”决不罢休。他写了席间的劝酒之声:“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这就是诗情的第二次大起。
接着,“请君为我倾耳听”以下,作者唱了一首诗中之歌。歌中唱道“但愿长醉不复醒”,这是对现实不满,是牢骚,也是诗情的再次低落。“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这是继续发牢骚,情绪相当主观。读者完全可以提出质疑,举出许多反例,来证明它的不成立。却并不妨碍诗人用这样具有强烈主观情绪的诗句,来表达他对现实的不满。对古代著名的“饮者”,作者举出了一个三国时魏国的陈思王曹植,因为他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所以借酒消愁,诗人就这样借古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这是诗情的第二次大落。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以下诗情再转狂放,甚至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里是回应前文“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并不因为现实的不得意,而否定未来,为了作者肯定会到来的明天和未来,他要痛饮高歌,把过去一切的不愉快——“万古愁”(指从古以来由人生苦短引起的悲愁)彻底“销”掉。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永久性删除。这是诗情的第三次大起,也是全诗的结束。
诗情的大起大落和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以及由此形成的强烈的冲击力和感染力,是李白诗歌的突出艺术特点。通过这样的艺术表现,读者从诗中感受到的是个性的极度张扬,是对现实不满情绪的发泄,是对理想和未来的执著。这样的思想内容,为什么要通过劝酒的方式来表现呢?这是因为酒能使人情绪亢奋、酒能使人无拘无束、酒能使人缓解压力、酒能使人放言无忌,借“将进酒”这种形式,能使诗中的政治抒情既酣畅淋漓,又含蓄不露。说它含蓄不露,是因为诗中并没有直接批评现实政治。
因此,不能简单地把《将进酒》理解成一首提倡饮酒的诗,而应该看到在“借酒浇愁”的表面下,这首诗所包含的正面的积极的思想内容,那就是:不必为人生短暂而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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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不必为人生挫折而烦恼,应当相信未来、相信明天、相信自己——“天生我材必有用”!换言之,永远拒绝负面情绪,永远给自己以积极的心理暗示——这才是这首诗给读者的人生启迪。
(周啸天)
鉴赏2 李白咏酒的诗篇极能表现他的个性,这类诗固然数长安放还以后所作思想内容更为深沉,艺术表现更为成熟。《将进酒》即其代表作。
《将进酒》原是汉乐府短箫铙歌的曲调,题目意绎即“劝酒歌”,故古词有“将进酒,乘大白”云。作者这首“填之以申己意”(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的名篇,约作于天宝十一载(752),他当时与友人岑勋在嵩山另一好友元丹丘的颍阳山居为客,三人尝登高饮宴(《酬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不以千里遥,命驾来相招。中逢元丹丘,登岭宴碧霄。对酒忽思我,长啸临清飙。”)。人生快事莫若置酒会友,作者又正值“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萧士赟)之际,于是满腔不合时宜借酒兴诗情,来了一次淋漓尽致的发抒。
诗篇发端就是两组排比长句,如挟天风海雨向读者迎面扑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颍阳去黄河不远,登高纵目,故借以起兴。黄河源远流长,落差极大,如从天而降,一泻千里,东走大海。如此壮浪景象,定非肉眼可以穷极,作者是想落天外,“自道所得”,语带夸张。上句写大河之来,势不可挡;下句写大河之去,势不可回。一涨一消,形成舒卷往复的咏叹味,是短促的单句(如“黄河落天走东海”)所没有的。紧接着,“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恰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说前二句为空间范畴的夸张,这二句则是时间范畴的夸张。悲叹人生短促,而不直言自伤老大,却说“高堂明镜悲白发”,一种搔首顾影、徒呼奈何的情态宛如画出。将人生由青春至衰老的全过程说成“朝”“暮”间事,把本来短暂的说得更短暂,与前两句把本来壮浪的说得更壮浪,是“反向”的夸张。于是,开篇的这组排比长句既有比意──以河水一去不返喻人生易逝,又有反衬作用──以黄河的伟大永恒形出生命的渺小脆弱。这个开端可谓悲感已极,却不堕纤弱,可说是巨人式的感伤,具有惊心动魄的艺术力量,同时也是由长句排比开篇的气势感造成的。这种开篇的手法作者常用,他如“弃我去者,咋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沈德潜说:“此种格调,太白从心化出”,可见其颇具创造 35

性。此诗两作“君不见”的呼告(一般乐府诗只于篇首或篇末偶一用之),又使诗句感情色彩大大增强。诗有所谓大开大阖者,此可谓大开。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悲感虽然不免,但悲观却非李白性分之所近。在他看来,只要“人生得意”便无所遗憾,当纵情欢乐。五六两句便是一个逆转,由“悲”而翻作“欢”“乐”。从此直到“杯莫停”,诗情渐趋狂放。“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梁园吟》行乐不可无酒,这就入题。但句中未直写杯中之物,而用“金樽”“对月”的形象语言出之,不特生动,更将饮酒诗意化了;未直写应该痛饮狂欢,而以“莫使”“空”的双重否定句式代替直陈,语气更为强调。“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似乎是宣扬及时行乐的思想,然而只不过是现象而已。诗人“得意”过没有?“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玉壶吟》)──似乎得意过;然而那不过是一场幻影,“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又似乎并没有得意,有的是失望与愤慨。但就此消沉么?否。诗人于是用乐观好强的口吻肯定人生,肯定自我:“天生我材必有用”,这是一个令人击节赞叹的句子。“有用”而“必”,一何自信!简直象是人的价值宣言,而这个人──“我”──是须大写的。于此,从貌似消极的现象中露出了深藏其内的一种怀才不遇而又渴望用世的积极的本质内容来。正是“长风破浪会有时”,为什么不为这样的未来痛饮高歌呢!破费又算得了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这又是一个高度自信的惊人之句,能驱使金钱而不为金钱所使,真足令一切凡夫俗子们咋舌。诗如其人,想诗人“曩者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上安州裴长史书》),是何等豪举。故此句深蕴在骨子里的豪情,绝非装腔作势者可得其万一。与此气派相当,作者描绘了一场盛筵,那决不是“菜要一碟乎,两碟乎?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而是整头整头地“烹羊宰牛”,不喝上“三百杯”决不甘休。多痛快的筵宴,又是多么豪壮的诗句!
至此,狂放之情趋于高潮,诗的旋律加快。诗人那眼花耳热的醉态跃然纸上,恍然使人如闻其高声劝酒:“岑夫了,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几个短句忽然加入,不但使诗歌节奏富于变化,而且写来逼肖席上声口。既是生逢知己,又是酒逢对手,不但“忘形到尔汝”,诗人甚而忘却是在写诗,笔下之诗似乎还原为生活,他还要“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以下八句就是诗中之歌了。这着想奇之又奇,纯系神来之笔。
“钟鼓馔玉”意即富贵生活(富贵人家吃饭时鸣钟列鼎,食物精美如玉),可诗人以为“不足贵”,并放言“但愿长醉不复醒”。诗情至此,便分明由狂放转而为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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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这里不仅是酒后吐狂言,而且是酒后吐真言了。以“我”天生有用之才,本当位至卿相,飞黄腾达,然而“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说富贵“不足贵”,乃出于愤慨。以下“古来圣贤皆寂寞”二句亦属愤语。诗人曾喟叹“自言管葛竟谁许”,所以说古人“寂寞”,也表现出自己“寂寞”。因此才愿长醉不醒了。这里,诗人已是用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了。说到“唯有饮者留其名”,便举出“陈王”曹植作代表。并化用其《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之句。古来酒徒历历,何以偏举“陈王”?这与李白一向自命不凡分不开,他心目中树为榜样的是谢安之类高级人物,而这类人物中,“陈王”与酒联系较多。这样写便有气派,与前文极度自信的口吻一贯。再者,“陈王”曹植于丕、叡两朝备受猜忌,有志难展,亦激起诗人的同情。一提“古来圣贤”,二提“陈王”曹植,满纸不平之气。此诗开始似只涉人生感慨,而不染政治色彩,其实全篇饱含一种深广的忧愤和对自我的信念。诗情所以悲而不伤,悲而能壮,即根源于此。
刚露一点深衷,又回到说酒了,而且看起来酒兴更高。以下诗情再入狂放,而且愈来愈狂。“主人何为言少钱”,既照应“千金散尽”句,又故作跌宕,引出最后一番豪言壮语:即便千金散尽,也当不惜将出名贵宝物──“五花马”(毛色作五花纹的良马)、“千金裘”来换取美酒,图个一醉方休。这结尾之妙,不仅在于“呼儿”“与尔”,口气甚大;而且具有一种作者一时可能觉察不到的将宾作主的任诞情态。须知诗人不过是被友招饮的客人,此刻他却高踞一席,气使颐指,提议典裘当马,几令人不知谁是“主人”。浪漫色彩极浓。快人快语,非不拘形迹的豪迈知交断不能出此。诗情至此狂放至极,令人嗟叹咏歌,直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情犹未已,诗已告终,突然又迸出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与开篇之“悲”关合,而“万古愁”的含义更其深沉。这“白云从空,随风变灭”的结尾,显见诗人奔涌跌宕的感情激流。通观全篇,真是大起大落,非如椽巨笔不办。
《将进酒》篇幅不算长,却五音繁会,气象不凡。它笔酣墨饱,情极悲愤而作狂放,语极豪纵而又沉着。诗篇具有震动古今的气势与力量,这诚然与夸张手法不无关系,比如诗中屡用巨额数目字(“千金”、“三百杯”、“斗酒十千”、“千金裘”、“万古愁”等等)表现豪迈诗情,同时,又不给人空洞浮夸感,其根源就在于它那充实深厚的内在感情,那潜在酒话底下如波涛汹涌的郁怒情绪。此外,全篇大起大落,诗情忽翕忽张,由悲转乐、转狂放、转愤激、再转狂放、最后结穴于“万古愁”,回应篇首,如大河奔流,有气势,亦有曲折,纵横捭阖,力能扛鼎。其歌中有歌的包孕写法,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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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斧神工、“绝去笔墨畦径”之妙,既非刻能学,又非率尔可到。通篇以七言为主,而以三、五十言句“破”之,极参差错综之致;诗句以散行为主,又以短小的对仗语点染(如“岑夫子,丹丘生”,“五花马,千金裘”),节奏疾徐尽变,奔放而不流易。《唐诗别裁》谓“读李诗者于雄快之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才是谪仙人面目”,此篇足以当之。
(周啸天)
鉴赏3 《将进酒》,汉《鼓吹铙歌》十八曲之一,古辞多以饮酒放歌为内容。
李白对黄河素来怀有深厚的感情,他曾多次以极为豪放热情的诗句歌颂黄河。 在《将进酒》诗中,诗人又一次歌颂了黄河,并与自己的身世之感、傲然之志相互映衬,抒发其热爱生活、蔑视权贵的感情。
开篇以“君不见”领起,以黄河起兴,正面描绘眼前景。黄河奔流为诗人所见,“不复回”则是联想,以黄河源出昆仑,入海不返引出诗人对人生现实的感叹。接下又连用“君不见”领起,由写景转入叙人世沧桑,同样以夸张手法,由水之流逝联想起时光之流逝,相互映衬,由豪放转入悲慨,两次叠用“君不见”以突出声情激荡。继而诗人高歌人生须得意,应当享乐,不可辜负大好时光,以夸张笔法表现豪迈气概。“天生”二句表现诗人的自傲,并承上点出豪放,为写下文豪饮作铺垫。知己相逢,倾吐怀抱,实为痛快事,得意事。但所谓行乐,不仅仅是品味美酒佳肴,更是为了表现豪情壮志。由此,在豪迈气概下引出怀才不遇的感慨。
“岑夫子”句开始第二段,为正面抒怀。开始全用三字短句以显情绪激昂。饮酒、赋诗本是抒情,它是进一步抒发前文的悲慨,显得深沉而激越。“钟鼓”二句以酒饭不足贵表达其对荣华的蔑视,以“但愿”构成急促的转折,写其在现实的不得意之中所产生的理想:“长醉不愿醒”,现实使人痛苦,唯有酒醉才能暂时地摆脱这种痛苦,这是激愤之情的集中表达。“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这是在愤慨基础上对古往今来的历史总述,并从“古来圣贤”的命运中得到启发和力量,以上为诗的第二段,借饮酒抒发诗人对黑暗现实的愤慨与蔑视。
“陈王”句叙述豪饮的理由,抒写其郁闷悲愤。
诗人从陈王曹植的“斗酒十千恣欢谑”中悟到了人生哲理,找到了对待黑暗现实的方法:以酒销愁,睥睨现实,傲然凛立。诗人以沽取美酒,同销万古愁表达这种感情。愁是“万古”的,这既突出了第二段的内容,也点出了诗的主题。“万古愁”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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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销,但诗人却认为豪饮是可以销掉万古愁的,在豪迈气概下表明了对古往今来的封建统治者的睥睨,饮酒行乐既是抒愤,又从愤慨中显示豪迈乐观精神,而不流于伤感。
以乐写哀,以豪放衬悲慨,因此,从而构成乐观的豪放的基调,从中显示出诗人可贵的傲骨精神。
诗开头以两个“君不见”领起两个长句,造成豪迈奔放气势,继以严整的七言句式承上形成顿挫;第二段开首出以三字短句,构成章法的跌宕起伏,为诗的愤慨感情的抒发作出精心布局;结尾以三言七言的长短交错的句式构成声情激荡的格调,为最后抒发“万古愁”作铺垫。
《将进酒》篇幅不算长,却五音繁会,气象不凡。 它笔酣墨饱,情极悲愤而作狂放,语极豪纵而又沉着。
诗篇具有震动古今的气势与力量,这诚然与夸张手法不无关系,比如诗中屡用巨额数目字(“千金”、“三百杯”、“斗酒十千”、“千金裘”、“万古愁”等等)表现豪迈诗情,同时,又不给人空洞浮夸感,其根源就在于它那充实深厚的内在感情,那潜在酒话底下如波涛汹涌的郁怒情绪。此外,全篇大起大落,诗情忽翕忽张,由悲转乐、转狂放、转愤激、再转狂放、最后结穴于“万古愁”,回应篇首,如大河奔流,有气势,亦有曲折,纵横捭阖,力能扛鼎。其歌中有歌的包孕写法,又有鬼斧神工、“绝去笔墨畦径”之妙,既非镵刻能学,又非率尔可到。通篇以七言为主,而以三、五、十言句“破”之,极参差错综之致;诗句以散行为主,又以短小的对仗语点染(如“岑夫子,丹丘生”,“五花马,千金裘”),节奏疾徐尽变,奔放而不流易。《唐诗别裁》谓“读李诗者于雄快之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才是谪仙人面目”,此篇足以当之。
宋人严羽评点李白这首诗说:“一往豪情,使人不能句字赏摘。盖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此其所长。”
(易景芝)
燕歌行 高适
开元二十六年(738),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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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著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鉴赏1 这是一首以暴露问题为主的边塞诗。原序中“张公”指张守珪,当时以辅国大将军兼御史大夫,主持北边对契丹奚幼族的军事。诗中所写,却综合了诗人在蓟门的见闻,不限于一人一事,是对当时整个边塞战争的更高的艺术概括,既有现实针对性,又有典型性。
全诗四句一解。“汉家烟尘”四句,写唐军将士慷慨辞阙奔赴东北边防的情况。当时营州(今辽宁朝阳县)以北是契丹和奚族,两蕃在开元三年(715)内附于唐,玄宗复置松漠、饶乐两都督府,认其酋长为都督,先后以五公主和亲于两蕃,而契丹内部实力人物可突干擅行废立,多次弑其酋长。唐虽一再迁就,但可突干于开元十八年(730又杀其主李邵固,并胁迫奚族叛唐降突厥,并为边患,此后唐与二蕃的战争连年不断。故诗云“汉家烟尘在东北”。开元二十二年(734)六月,张守珪大破契丹,斩其王屈利及可突干,然余党犹未平,不久又叛唐,“残贼”指此。首二句以“汉家”“汉将”开篇,是谓同纽,造成一种连贯的气势,突出的是一种同仇敌忾的民族意识。继二句以“本自”“非常”呼应递进,言“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杜甫《后出塞》),本来就该驰骋沙场,何况天子十分赏脸,奖励有加,所以士气之高可以想见。
“摐金伐鼓”四句,写唐军赴边途中的情况。古时军中以金、鼓为乐节止进退,所谓“击鼓进军”“鸣金收兵”,故诗云“摐金伐鼓”;因为是从朝廷到边地,故云“下榆关(即山海关)”;“旌旆逶迤”则形象生动地写出了出征队伍的阵容浩大,也写出了行军道路的崎岖。这两句勾勒出一幅壮观的行军图,下二句则通过快马羽书,写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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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紧急。古代少数民族打仗前行较猎以为演习,“狼山”(狼居胥山,属阴山山脉,在今内蒙古),此泛指边塞的山,“猎火照狼山”则暗示敌人又发起进攻。诗的音情由雄壮转为急促。
“山川萧条”四句,写沙场的苦战和军中的苦乐不均。边地连年交战,耕地减少的同时,沙场扩大;敌方是强悍的骑兵,其来势如狂风骤雨。面对如此强敌,战争的惨烈可想而知,“战士军前半死生”啊。写到这里,笔锋一宕,出现了军中帐内将军沉湎女乐的情景,这里是一片轻歌曼舞,哪里感觉得到半点硝烟的气氛。这样的将军,又怎能指望他身先士卒?这样的军队,又怎样去战胜敌人?一面是壮烈的牺牲,一面是赤裸裸的荒淫。尽管士卒已竭其全力,但指挥不得其人,战斗的结果不容乐观。
“大漠穷秋”四句,写战斗的失利和士卒的悲哀。时正秋末,“匈奴草黄马正肥”(唐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敌人得天时之利,唐军则上下离心,经过一场恶战,到傍晚时分,只剩少数士卒稀稀落落生返孤城。诗中“孤城”“落日”和衰草构成惨淡悲凉的气氛,渲染出战局失利的悲哀。战士们怀着保家卫国的忠勇,从来作战奋不顾身“身当恩遇常轻敌”句回应前文“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然而“力尽关山未解围”——边患依然未能解除,这原因不能不令人深思。尽管诗人未能直说“左贤未遁旌竿折,过在将军不在兵”(唐代常建《塞下》),但意思是很清楚的了。从此以后,战争就要旷日持久地进行下去,带给人民沉重的负担和痛苦。
“铁衣远戍”四句,写战士久戍不归,与思妇两地相思之苦。长安城南是居民区(城北为宫室所在),城南蓟北,远隔天涯,两地相思,一例承受着战争的痛苦。四句用回文反复的方式,一句征夫(“铁衣”),一句少妇(“玉箸”),再一句少妇,一句征夫。先用借代藻饰,再出本辞,隐显往复之间,道出无限缠绵悱侧之思。
“边庭飘飖”四句,写军中生活的紧张和苦寒。边地极目,一片荒凉,“那可度”就地域言是辽阔,承上文言则曰归无期;“更何有,”是指没有庄稼,没有牛羊,也就是没有和平。战争僵持,两军对垒,随时都可能发生战斗。早午晚三时,前线都是战云密布,杀气不消;深夜刁斗传出的寒声,则暗示着战士连睡觉也绷紧神经,睁着一只眼睛。此即《木兰诗》所谓“朔气传金铎,寒光照铁衣”,李白所补谓“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塞下曲》),岑参所谓“将军金甲夜不脱”“风头如刀面如割”(《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陈毅所谓“风击悬冰碎万瓶,野营人对雪光横;遥闻敌垒吹寒角,持枪倚枕到天明”(《雪中野营闻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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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看白刃”四句,是点明全诗的题旨,以引起人们的深思。前两句再次照应“男儿本自重横行”及“身当恩遇常轻敌”,重申战士卫国的忠勇——尽管有室家之私,他们出以国家民族之大义,出生入死,奋勇拼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身家性命尚且不顾,还看重什么个人名位!一篇之中,凡三致意,“岂顾勋,三字则进了一层。然后有力地跌出唯一的不满,唯一的无法容忍,那就是对将帅的不体恤士兵、无安边之良策造成无谓的牺牲,因此,这些连死都不怕的汉子才大声叫出了“征战苦”,并渴望古之良将复生于今日。
诗中“李将军”,指战国赵之良将李牧,或汉之飞将军李广。高适在诗中不止一次赞美过李牧,如“李牧制儋兰,遗风岂寂寞”(《睢阳酬别畅大判官》),“惟昔李将军,按节出此都。总戎扫大漠,一战擒单于”(《塞上》)。据《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牧守赵北边时,厚遇战士,养精蓄锐数岁,然后出击,大破匈奴十余万骑,其后十余岁,匈奴不敢近赵之边城。李白诗云:“不见征戍儿,岂知关山苦。李牧今不在,边人饲豺虎。”(《古风》)即与此诗结句同意。又《史记•李将军列传》载,广廉洁,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战士共之,天乏绝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未尝食;宽缓不苛,故士卒乐为之用。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或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其事迹与李牧相近,王昌龄诗云“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出塞》),与此诗结句亦相似。所以两说均可通。
《燕歌行》是盛唐边塞诗的力作之一。全诗展示的思想内容及生活内容,无论就深度还是广度而言,在边塞诗中均首屈一指。诗中不仅写了行军和战斗的过程和场面,而且是全方位、多角度展开描写,诗中涉及表现人物有天子、将军、士兵、思妇和敌人,而又能集中到一点,即揭露军中矛盾、表现士兵对将帅不得其人的愤慨及人民对和平生活的向往。所以尽管面铺得很广,主题思想却很集中、很突出。与内容的丰富性相应,诗在写法上双管齐下,主次分明,形象丰满,气势开阔。全诗以刻画边防战士的集体形象为主,按其辞阙、赴边、激战、乡思、警戒和怅怨为主要线索展开描写,交织以天子送行、胡骑猖獗、将帅腐朽、少妇愁思等内容,有纵向发展,有横向延伸。就空间而言,涉及长安、榆关、碣石、瀚海、狼山、蓟北等,使诗篇具有尺幅千里、坐役万景的气势感。直抒胸臆的同时,使用了景物描写烘托气氛,有助于抒情。
诗中写激战的同时,多次展现边庭荒凉的景象,如“山川萧条极边土”,“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通过对沙场荒凉的渲染,增加了悲壮惨苦的抒情气氛。“词浅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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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排中即为讽刺”(明王夫之《唐诗评选》)。诗中并没有多少直接批判的语言,而更多地运用形象来说话,如“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二句,其效果有如电影的蒙太奇语言,通过前线和帅帐两个画面的组接,批判的力度胜过千言万语。又如“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用吁叹的语调传达出许多言外之意,令人不禁要问个为什么。“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只言对古之良将的怀念,而对今日将帅之不得其人,尤其是一种辛辣的讽刺。
诗虽为七言古体,却适当吸收了近体的骈偶和调声,如“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等等,都相当工整;同时也继承了“四杰体”四句转韵、平仄互换的调式;除偶尔点染(用“铁衣”“玉箸”代征夫、少妇以避复),洗空藻绘,故全诗既音调嘹亮,又浑厚老成,纯乎唐音矣。
“燕歌行”原为乐府古题,取材于征夫思妇的离愁别恨,从曹丕首倡以来,陆机、谢灵运、庚信等有拟作,然一般不出这一范围,唯庚信加入了个人身世之感,算是有一些创新。高适此诗虽然在写征夫思妇两地相思这一点上与古辞有联系,但写作的重心已转移到边塞问题上来,大大增加了社会意义,可谓推陈出新。
(周啸天)
鉴赏2 《燕歌行》不仅是高適的“第一大篇”(近人赵熙评语),而且是整个唐代边塞诗中的杰作,千古传诵,良非偶然。
开元十五年(727),高適曾北上蓟门。二十年,信安王李禕征讨奚、契丹,他又北去幽燕,希望到信安王幕府效力,未能如愿:“岂无安边书,诸将已承恩。惆怅孙吴事,归来独闭门”(《蓟中作》)。可见他对东北边塞军事,下过一番研究工夫。开元二十一年后,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经略边事,初有战功。但二十四年,张让平卢讨击使安禄山讨奚、契丹,“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五)。二十六年,幽州将赵堪、白真陀罗矫张守珪之命,逼迫平卢军使乌知义出兵攻奚、契丹,先胜后败。“守珪隐其状,而妄奏克获之功”(《旧唐书·张守珪传》)。高適对开元二十四年以后的两次战败,感慨很深,因写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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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主旨是谴责在皇帝鼓励下的将领骄傲轻敌,荒淫失职,造成战争失败,使广大兵士受到极大的痛苦和牺牲。诗人写的是边塞战争,但重点不在于民族矛盾,而是同情广大兵士,讽刺和愤恨不恤兵士的将军。
全诗以非常浓缩的笔墨,写了一个战役的全过程:第一段八句写出师,第二段八句写战败,第三段八句写被围,第四段四句写死斗的结局。各段之间,脉理绵密。
诗的发端两句便指明了战争的方位和性质,见得是指陈时事,有感而发。“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貌似揄扬汉将去国时的威武荣耀,实则已隐含讥讽,预伏不文。樊哙在吕后面前说:“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季布便斥责他当面欺君该斩。(见《史记·季布传》)所以,这“横行”的由来,就意味着恃勇轻敌。唐汝询说:“言烟尘在东北,原非犯我内地,汉将所破特余寇耳。盖此辈本重横行,天子乃厚加礼貌,能不生边衅乎?”(《唐诗解》卷十六)这样理解是正确的。紧接着描写行军:“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透过这金鼓震天、大摇大摆前进的场面,可以揣知将军临战前不可一世的骄态,也为下文反衬。战端一启,“校尉羽书飞瀚海”,一个“飞”字警告了军情危急:“单于猎火照狼山”,犹如“看明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张孝祥《六州歌头》)不意“残贼”乃有如此威势。从辞家去国到榆关、碣石,更到瀚海、狼山,八句诗概括了出征的历程,逐步推进,气氛也从宽缓渐入紧张。
第二段写战斗危急而失利。落笔便是“山川萧条极边土”,展现开阔而无险可凭的地带,带出一片肃杀的气氛。“胡骑”迅急剽悍,象狂风暴雨,卷地而来。汉军奋力迎敌,杀得昏天黑地,不辨死生。然而,就在此时此刻,那些将军们却远离阵地寻欢作乐:“美人帐下犹歌舞!”这样严酷的事实对比,有力地揭露了汉军中将军和兵士的矛盾,暗示了必败的原因。所以紧接着就写力竭兵稀,重围难解,孤城落日,衰草连天,有着鲜明的边塞特点的阴惨景色,烘托出残兵败卒心境的凄凉。“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回应上文,汉将“横行”的豪气业已灰飞烟灭,他的罪责也确定无疑了。
第三段写士兵的痛苦,实是对汉将更深的谴责。应该看到,这里并不是游离战争进程的泛写,而是处在被围困的险境中的士兵心情的写照。“铁衣远戍辛勤久”以下三联,一句征夫,一句征夫悬念中的思妇,错综相对,离别之苦,逐步加深。城南少妇,日夜悲愁,但是“边庭飘飖那可度?”蓟北征人,徒然回首,毕竟“绝域苍茫更何有!相去万里,永无见期,“人生到此,天道宁论!”更那堪白天所见,只是“杀气三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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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云”;晚上所闻,惟有“寒声一夜传刁斗”,如此危急的绝境,真是死在眉睫之间,不由人不想到把他们推到这绝境的究竟是谁呢?这是深化主题的不可缺少的一段。
最后四句总束全篇,淋漓悲壮,感慨无穷。“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最后士兵们与敌人短兵相接,浴血奋战,那种视死如归的精神,岂是为了取得个人的功勋!他们是何等质朴、善良,何等勇敢,然而又是何等可悲呵!
诗人的感情包含着悲悯和礼赞,而“岂顾勋”则是有力地讥刺了轻开边衅,冒进贪功的汉将。最末二句,诗人深为感慨道:“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八九百年前威镇北边的飞将军李广,处处爱护士卒,使士卒“咸乐为之死”。这与那些骄横的将军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诗人提出李将军,意义尤为深广。从汉到唐,悠悠千载,边塞战争何计其数,驱士兵如鸡犬的将帅数不胜数,备历艰苦而埋尸异域的士兵,更何止千千万万!可是,千百年来只有一个李广,怎不教人苦苦地追念他呢?杜甫赞美高適、岑参的诗:“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高使君、岑长史三十韵》)此诗以李广终篇,意境更为雄浑而深远。
全诗气势畅达,笔力矫健,经过惨淡经营而至于浑化无迹。气氛悲壮淋漓,主意深刻含蓄。“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诗人着意暗示和渲染悲剧的场面,以凄凉的惨状,揭露好大喜功的将军们的罪责。尤可注意的是,诗人在激烈的战争进程中,描写了士兵们复杂变化的内心活动,凄恻动人,深化了主题。全诗处处隐伏着鲜明的对比。从贯串全篇的描写来看,士兵的效命死节与汉将的怙宠贪功,士兵辛苦久战、室家分离与汉将临战失职,纵情声色,都是鲜明的对比。而结尾提出李广,则又是古今对比。全篇“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二句最为沈至”(《唐宋诗举要》引吴汝纶评语),这种对比,矛头所指十分明显,因而大大加强了讽刺的力量。
《燕歌行》是唐人七言歌行中运用律句很典型的一篇。全诗用韵依次为入声“职”部、平声“删”部、上声“麌”部、平声“微”部、上声“有”部、平声“文”部,恰好是平仄相间,抑扬有节。除结尾两句外,押平韵的句子,对偶句自不待言,非对偶句也符合律句的平仄,如“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碍石间”;押仄韵的句子,对偶的上下句平仄相对也是很严整的,如“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这样的音调之美,正是“金戈铁马之声,有玉磐鸣球之节”(《唐风定》卷九邢昉评语)。
(徐永年)
鉴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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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歌行》是乐府《相和歌·平调曲》名原诗序写道:“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张公,指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开元二十三年拜为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兼御史大夫。开元二十五年曾率军破契丹,次年部将赵堪、白真陀罗等假借张守珪之命,命平卢军使乌知义率领骑兵击叛奚余党于潢水之北,先胜后败。张守珪不但没有据实上报,反而贿赂前来调查事情真相的牛仙童,以掩盖败绩。张守珪原是镇守东北边陲的名将,屡建战功,但后来却居功自傲,骄纵轻敌,沉迷于歌舞宴乐,致使战争失利,损失惨重。《燕歌行》就是高适送兵到蓟北、回到封丘后有感于张守珪之事而作。全诗以非常浓缩的笔墨,写了一个战役的全过程:第一段八句写出师,第二段八句写战败,第三段八句写被围,第四段四句写死斗的结局。各段之间,脉理绵密。
诗的起句“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写战争烽火在唐王朝东北边境燃起,将军奉命征讨伐入侵的敌军。
张守珪率领战士纵横驰骋,英勇杀敌,屡建战功,皇帝对此非常满意,大加赏赐。这四句将张守珪以前的战功及荣耀都概括出来了。“破残贼”、“重横行”六字,既写出了敌人的实力,又衬托出了将军的威武、剽悍、所向披靡的英雄气概,同时也为下文张守珪的轻敌埋下了伏线。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这四句写张守珪的部将赵堪、白真陀罗假传张的命令,逼令平卢军使乌知义追击叛奚的过程。“摐金”、“旌旆”二句是写军队出征时的雄壮气势,字里行间充满广大将士慷慨激昂、杀敌卫国的决心和豪气。另一方面,“摐金伐鼓”、旌旆如云、“逶迤”浩荡的军容,也写出了征战士卒之众,为全军败北时的“兵稀”、狼狈作了铺垫式的反衬。“校尉”、“单于”两句写敌我双方紧张部署战略行动的情景。羽书飞报,形容军情紧急;猎火烛天,说明敌人早有戒备,也为下文的失败再次作了铺垫。
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四句是说:唐军转战来到山川萧条的狼山一带,敌人的骑兵也象暴风骤雨般凶猛袭来。激战开始,士卒在前方,死伤惨重;而边将们却依旧耽于酒色,沉迷于歌舞饮宴。“山川萧条极边土”,说明战场的无险可据,这正有利于素以骑射著称的“胡骑”的纵横飞驰,暗示边将用兵不懂利用“地利”。“战士军前”和“美人帐下”的鲜明对比,揭示和抨击了封建社会官僚的腐败和将士间的不平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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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这四句的意思是:深秋的沙漠,枯草在寒风中颤抖,惨淡的夕阳坠落在漠中孤城,边将身受朝廷的恩遇,本当尽忠职守,报效朝廷,却守备松弛,骄逸轻敌。以致敌人突然袭击时,尽管士卒们拼尽了力气,却难解重围。“身当恩遇常轻敌”可谓直抒胸臆,正面指出失败的原因,抨击边将的无能与腐败。诗中对“大漠穷秋”、“孤城落日”等萧条、荒凉环境的渲染,有力地烘托了战场上战士“力尽”势孤“斗兵稀”的悲壮气氛,加强了对“身当恩遇常轻敌”的边将的控诉。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这四句是写战火连年不断,戍卒长期不能返回家园,引起他们和家人之间无尽的痛苦和相思。在这里,诗人表面上将笔调从大漠征战中宕开,描写“少妇”与“征人”的相思,实则通过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痛苦进一步抨击、控诉将官们的昏庸腐朽。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复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四句,是写边地的荒凉和战争气氛的肃杀紧张。说明家人对戍卒安危的焦虑牵挂的心情。“杀气”、“寒声”二句则从戍卒的角度上写边塞军旅战斗生活的艰苦紧张:白天,战场上杀气腾腾,夜晚,军营戒备森严,警报频传,给黑夜带来一片惨人的寒气。
末四句“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是从士卒拳拳的报国心揭示战士戍边、苦战的精神之源,进一步衬托了边将的卑劣,阐发了诗的主题。战士甘愿为国捐躯的伟大襟怀与一心为邀功讨赏、想博取天子恩遇的边将的卑微灵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诗以“至今犹忆李将军”作结,既是诗人代戍卒发出的呼唤,对士卒悲惨命运深表同情,也是诗人借赞叹汉名将李广的爱惜士卒以对比讽刺赵堪等的不恤士卒。
这首诗虽然是针对张守珪、赵堪等所作,但对当时的边塞战争却具有普遍的意义。它既描写了战争的艰苦,歌颂了战士的勇敢,也表现了他们思乡的痛苦。
同时,对于边将骄纵轻敌、不恤士卒的昏聩举动也进行深刻揭露。它所反映的现实生活是多侧面,富于立体感的。仅就描摹战士心灵而论,它既有多侧面的写意,也有突出主导面的工笔细描。在出征时,战士们同仇敌忾,“摐金伐鼓”,“旌旆逶迤”斗志昂扬气势雄壮,这就展现了战士勇往直前的心灵侧面;在“胡骑凭陵杂风雨”般袭来的严重时刻,战士们不顾战友“军前半死生”、“孤城落日斗兵稀”的惨重损失和巨大危险,仍然奋力拼搏,突出了战士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在敌兵围困、边将轻敌逸乐的情况下,战士们尽管怅惘心寒、思乡怀亲,却仍然不计个人功勋得失,宁肯“死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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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决不背叛自己的祖国,这些描写,又进一步突出了战士先国后家、深明大义的心灵主导侧面……正因为诗人真实地、多侧面地表现了战士在出征、格斗、被围、思乡、希望等不同情况下的内心活动,使诗歌富于立体感。
《燕歌行》为适应多侧面再现现实生活的需要,大量运用对比的手法和排偶句式,例如:“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二句,展现了敌我双方紧张备战和部署军事行动的情景;“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二句,深刻揭露了军中的苦乐不均;“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二句,有力地渲染了塞外古战场艰苦的自然环境和爱国战士殊死奋战的悲凉气氛;“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四句,每两句对仗,表现征人、思妇两地相望、相会无期的痛苦心情;“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二句,概括了边庭战士白天努力拼杀,夜间时刻警惕的紧张战斗生活..所用排偶对比又错落有致,毫无板滞之感。
在这首诗中,诗人高适运用对比的手法和排偶的句式,将两种截然相对的事物只作客观描述,一同摆在读者面前,能起到振聋发聩之效。象“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样的点睛之笔,并无一个主观性的字眼,仅仅客观讲述了张守珪军中战士和将领苦乐相差悬殊的现实:一方面是浴血苦战,死伤惨重,一方面却是耽情声色,骄逸轻敌。而作者的褒贬却明晰可见。
《燕歌行》是唐人七言歌行中运用律句很典型的一篇。全诗用韵依次为入声“职”部、平声“删”部、平声“微”部、上声“有”部、平声“文”部,恰好是平仄相间,抑扬有节。除结尾两句外,押平韵的句子,对偶句自不待言,非对偶句也符合律句的平仄,如“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押仄韵的句子,对偶的上下句平仄相对也是很严整的,如“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这样的音调之美,正是“金戈铁马之声,有玉磐鸣球之节”(《唐风定》卷九邢昉评语)。
(尹海力)
蜀相 杜甫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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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赏1 乾元二年(759)七月杜甫辞官西行,岁暮抵成都;上元元年(760)春卜居浣花草堂。此期杜甫曾多次拜谒诸葛亮祠,以表示崇敬之意。盖诗人本有“致君尧舜”的政治抱负,又逢安史之乱,虽一事无成,而不能不忧念国事,故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深表同情。
首联开门见山,点出祠堂在成都城南。成都在汉代织锦业发达,曾专设锦官管理,锦官城本织锦区,亦作为成都美称。丞相祠即今武侯祠,晋代李雄所建,祠内原多植柏树,诗人《古柏行》有云“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这一片“柏森森”的景象,就令人联想到《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无形中见出蜀人对丞相的敬爱。
次联写祠内景色,而“自”“空”两字逗漏抒情,——祠庙草绿叶密,鸟啭好音,本饶春意,著此二字则一概抹倒,睹物思人之意,已见于言外。
三联概括诸葛亮一生出处大节,“三顾频烦”即“频烦三顾”,“天下计”即《隆中对》所定诸如东和孙权、北拒曹操、西取刘璋的基本国策;“两朝”是先主后主两朝,“开”是开创帝业,“济”是济美守成,“老臣心”指诸葛亮无私、不矜与死而后已的一片忠心。两句语极密致,说尽诸葛亮一生聪明才智、功业德操,流露出无限景仰。
诸葛亮六出祁山,九伐中原,终因操劳过度而死,留下了《出师》两表,成为天地间至情至文,不可不特别表出。此之谓“不以成败论英雄”也。诗云“长使英雄泪满襟”这“英雄”包容的范围就很宽,代表了千古未能成功的志士仁人的共同心声。唐永贞革新被挫败后,王叔文但吟此二句,因嘘唏泪下;南宋爱国名将宗泽,因国事忧愤成疾,临终即诵此二句,“但呼过河者三而薨”,就证明杜甫之言确凿不移。当然,这不仅表明了《出师表》和诸葛亮的魅力,而且也表明了《蜀相》和杜甫本人的魅力。
(周啸天)
鉴赏2 题曰“蜀相”,而不曰“诸葛祠”,可知老杜此诗意在人而不在祠。然而诗又分明自祠写起。何也?盖人物千古,莫可亲承;庙貌数楹,临风结想。因武侯祠庙而思蜀相,亦理之必然。但在学诗者,虚实宾主之间,诗笔文情之妙,人则祠乎?祠岂人耶?看他如何着墨,于此玩索,宜有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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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一句,以问引起。祠堂何处?锦官城外,数里之遥,远远望去,早见翠柏成林,好一片葱葱郁郁,气象不凡那就是诸葛武侯祠所在了。这首一联,开门见山,洒洒落落,而两句又一问一答,自开自合。
接下去,老杜便写到映阶草碧,隔叶禽鸣。
有人说:“那首联是起,此颔联是承,章法井然。”不错。又有人说:“从城外森森,到阶前碧色,迤迤逦逦,自远望而及近观,由寻途遂至入庙,笔路最清。”也不错。不过,倘若仅仅如此,谁个不能?老杜又在何处呢?
有人说:既然你说诗人意在人而不在祠,那他为何八句中为碧草黄鹂、映阶隔叶就费去了两句?此岂不是正写祠堂之景?可知意不在祠的说法不确。
又有人说:杜意在人在祠,无须多论,只是律诗幅短,最要精整,他在此题下,竟然设此二句,既无必要,也不精彩;至少是写“走”了,岂不是老杜的一处败笔?
我说:哪里,哪里。莫拿八股时文的眼光去衡量杜子美。要是句句“切题”,或是写成“不啻一篇孔明传”,谅他又有何难。如今他并不如彼。道理定然有在。
须看他,上句一个“自”字,下句一个“空”字。此二字适为拗格,即“自”本应平声,今故作仄;“空”本应仄声,今故作平。彼此互易,声调上的一种变换美。吾辈学诗之人,断不能于此等处失去心眼。
且说老杜风尘澒洞,流落西南,在锦城定居之后,大约头一件事就是走谒武侯祠庙。“丞相祠堂何处寻”?从写法说,是开门见山,更不纡曲;从心情说,祠堂何处,向往久矣!当日这位老诗人,怀着一腔崇仰钦慕之情,问路寻途,奔到了祠堂之地他既到之后,一不观赏殿宇巍巍,二不瞻仰塑像凛凛,他“首先”注意的却是阶前的碧草,叶外的黄鹂!这是什么情理?
要知道,老杜此行,不是“旅游”,入祠以后,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凛凛,他和普通人一样,自然也是看过了的。不过到他写诗之时(不一定即是初谒祠堂的当时)他感情上要写的绝不是这些形迹的外观。他要写的是内心的感受。写景云云,已是活句死参;更何况他本未真写祠堂之景?
换言之,他正是看完了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凛凛,使得他百感中来,万端交集,然后才越发觉察到满院萋萋碧草,寂寞之心难言;才越发感受到数声呖呖黄鹂,荒凉之境无限。
在这里,你才看到一位老诗人,独自一个,满怀心事,徘徊瞻眺于武侯祠庙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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