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资治通鉴》

发布时间:2019-02-18 12:00:50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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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资治通鉴》

今天我们接讲宋代第二部史学名著,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上面从太史公《史记》下来,中国有了所谓纪传体的正史,这以后,编年体孔子《春秋》比较在中国史书里的地位是在正史之下了。可是不断还有人写编年体,如在汉代就有荀悦的《汉纪》,南朝有袁宏《后汉纪》,这两书一路传下到现在,而且荀悦《汉纪》是很出名的。此外还不断有。在《唐书·艺文志》里,编年史有四十一家,九百四十七卷,也不算少了。可是还有不在这里面的,如梁武帝曾叫他群臣写一部编年的通史,卷帙很大,后来没有传。就是《唐书·艺文志》里这四十一家的编年史,传的也不多。直要到宋代司马温公出来写成《资治通鉴》,才是等于孔子《春秋》以及《左传》以下第一部最成功最像样的编年史。以后的史家,特别看重此书,所以常称“两司马”,一个是司马迁、一个是司马光。

《通鉴》共两百九十四卷,上面并不直接《左传》,实际上也等于是直接《左传》,下面到五代,共一千三百六十二年。除掉本书两百九十四卷以外,还有目录三十卷、考异三十卷。目录是所谓“年经国纬”,实际上学,的《史记》的表,预备我们容易查。考异三十卷,现在附在《通鉴》本书里面。有些是这书这样讲,那书那样讲,下了考据工夫来定其得失。这书是司马光奉诏编集的,开始在宋仁宗时,他编了八卷,叫做《通志》。后来宋神宗要他继续编下去,直到他编成,神宗赐书名为《资治通鉴》。说他对政治上有帮助,可资以治国。

司马光编集此书,朝廷许他“自辟官属”,又许他借用政府馆阁藏书,最后又许他“以书局自随”。司马光脱离了中央政府,去到别处,这个书局也可以跟着他跑。所以这书虽不是一部官修书,但是由政府诏修,并用大力资助。

司马温公编集这部《资治通鉴》,特别重要帮他的有三人:一是刘恕(贡父),一是刘恕(道原),一是范祖禹(纯父)。这三人都是当时有名的学者,当然特别是史学了。照从前说法,两汉是刘恕帮忙,三国下来一路到隋这一段是刘道原的工作,唐五代是范祖禹的工作。他们三人,或许刘贡父责任更大些,此外两人助编部分,刘贡父也预闻到。此书自宋神宗命他续编起,到全书完成,前后十七年。尚有仁宗时开始的战国一段,《通志》八卷,前后共花了十九年。这一工作,实在是相当繁重。待全书编完,原稿保留在那里,共有两屋子。黄鲁直(山谷)说他曾去看过,在洛阳的两屋子草稿,他看了几百卷,没有一个字是草写的,可见当时所花工夫之审慎而认真。司马温公自己说:他自限三天删定一卷。若今天有事中断,明后天定要补足。他又说:我生平精力尽于此书。他先要他三位助手先写一个“长编”,把一切材料都编进,最后的删定则是他自己的责任。有与范内翰祖禹论修书帖,详细说明怎样的修法。先编集一切有关材料。实际上从前人写历史,都是——样,必先汇集史料。如其发生问题,互有异同,就要考异工夫。在作长编之前,还有草卷。由草卷而长编,而考异,大概这三人都参加工作。最后删定,就由司马温公自己一人任之。所以这部书虽是四人合作,实际上等于司马温公一人工力。因为最后的决定在他,这里要,那里不要,都是他一个人的眼光和见解。

这一书,大家知道,当然绝大部分是根据十七史来,把纪传体删改为编年体。其实根据正史外,还添进很多书。宋代高似孙写了一书名《史略》,他曾查考《资治通鉴》参据各书,除正史外,还有两百二十多家。高似孙自己说:他前后花了七年工夫去查考每一条史料,把来开一目录。这些添进的部分,却多见《通鉴》之着意处。王船山曾说:《通鉴》能于十七史之外,旁搜纤悉,以序治忽,以别贤奸,以参离合,以通原委,盖得之百家之支说者为多。这是说:政事之治乱,人物之贤奸,事情之原委离合,往往在添进去的那些小文字中见出。若譬温公《通鉴》如绣成的鸳鸯,船山这番话,却把绣鸳鸯的针法线路指点出来了。我们要研读《通鉴》,船山的话,不失为一绝大的指示。

但诸位试想,一部十七史一千三百六十多年,他只用两百九十四卷都拿来写下,可见他的重要工作,不是在添进史料,更重要是在删去史料。但在他删去很多史料以外,还添上两百几十种书的新材料进去,这工夫当然是极大的了。善读《通鉴》者,正贵能在其删去处添进处注意,细看他删与添之所以然,才能了解到《通鉴》一书之大处与深处。

然而真讲起来,他所更重要的还是在删掉史料方面。因为在宋仁宗时,他开始写《通志》八卷,本名其书为《编集历代君臣事迹》,这是全部《资治通鉴》最重要的重心。不关这重心的他当然不要。如讲制度,我们上一次讲过杜佑《通典》,他的主要内容,当然在君臣事迹里边也可有,因一切制度都是历代君臣讨论定下,但《通鉴》的重要处则不在制度方面。又如各正史中《艺文志》《地理志》《礼志》《乐志》等所收,《通鉴》都不要。因此书所重,只是讲历代的君臣事迹。我们且先讲《资治通鉴》所不要的东西。有人说:《通鉴》不载文人,又如在《东汉书》里有很多隐士高士之类,他多不载,这也不能怪。他书的原来重心是要写“历代君臣事迹”,都与政府有关系的。亦有许多大学者,根本没有进政做事,或是个隐士,或是个文人,当然他书里没有。特别给人家注意的,如他书里没有屈原。直到今·天,屈原在历史上的地位非常高,屈原的文学,温公《通鉴》当然可以不要,但屈原有—-段时间与闻楚国的外交,特别是同张仪争议这件事,温公《通鉴》也都没有。《左传》也不载颜渊,那是为编年史体例所限,但屈原究与颜渊不同。今人因《通鉴》不载屈原,遂疑屈原尤其人,那就更不对了。其次如鲁仲连,在战国时,鲁仲连从没有做过官,但“义不帝秦”这一个故事很是重要。鲁仲连在中国历史亡的地位也很高。后人时常称道他。只看《文选》里所收许多咏史诗,多有歌咏到鲁仲连的,这人好像是为后来人特别看重的人物,而《通鉴》里也没有。又如汉初的商山四皓,《史记》上说:汉高祖要废太子惠帝,张良设法教太子去请当时隐居商山的四个老人,到太于宫里作客,有——天给高祖看见了,从此就知道太:子不可废。这个商山四皓的故事,也是直到今天为大家所传诵,可是《通鉴》里也没有。又如汉景帝时吴楚匕国造反,汉朝派周亚夫带了军队去征讨,在路上见到剧孟,周亚夫说:我得到此人,这问题就解决了。剧孟是在太史公《史记·游侠列传》里边的人,他在当时势力影响之大,也是轰动——时的人物,但是《通鉴》里又没有。又如东汉光武帝有一同学严光,光武做了皇帝,就物色严光,请他来,又请他住在宫里,和光武同睡一床,睡中严光把脚放上光武肚子上去,明天主天文的官,因看天上星象获知此事,光武既不以严光为罪,严光也终辞光武归隐。固然夜看天象一节有不可信,而严光之终辞归隐,则其事可信。这个故事,极为后世传诵,但《通鉴》里也没有。像此之类,我们历史上很多故事,所谓“脍炙人口”的,《通鉴》多删去。唐代玄宗时,要姚崇做宰相,姚崇先提出了十件事情,所谓“十事开说”,他要皇帝先接受他这番意见,这也是一篇大文章,但《通鉴》里也没有。后人说,温公“不采俊伟卓异之说”。凡属后人所喜欢讲的那些“俊伟卓异之说”,往往温公都删了。姚崇提出十大事,对于当时现实政治并无发生很大关系。对现实政治有关的,如唐初魏征的谏书,又如后来陆贽的奏议,《通鉴》里都载得很详。他不仅依照着新旧《唐书》,还另外去翻着魏征陆贽的原书,直从原书里去采材料。可见司马温公写《通鉴》,他自己有一个主张和标准。要的便要,不要的便不要。可是在他不要的中间,如一部《通鉴》里没有屈原,总觉得是一件憾事。后世相传,屈原投水死节,温公或许不看重这事,但屈原总是中国历史上一个人物,他的《离骚》直到现在被一辈文学家传诵,他劝楚怀王不要听张仪的话,有关战国大局,温公《通鉴》里没有他,也没有说出其所以然。其他诸人,虽说有些对当时实际政治并无具体影响,但在当时乃及后世的政治和社会上,在心理方面、风气方面,无形影响也甚大。温公《通鉴》里不载,所以引起了后人的注意和讨论。

温公《通鉴》另有些地方使后人不满,如他特别看重了扬雄荀或,便是一例。当然《通鉴》短处决不止此。不过我们对于一书,只能多采其长,不当专指其短。一书总有缺点,也是举不尽举。我们试再举一例。汉初晁错的《贤良对策》,《史记》《汉书》都有,但温公《通鉴》一字不着。董仲舒《对策》,《通鉴》载得很详。这种地方,可见温公是有其别择之用心的。等如他不采姚崇的十事开说,而于魏征陆贽的奏议则采录极详。所以我们读一书,要了解此书精神所在。任何书不会都使人全体满意。我们做学问读书,要能采其长,不是要索其瑕疵,来批评它的缺点。今天我们则反其道而行之,不懂得一书长处,而喜欢来找它短处。或许所找出的也并不是它短处。特别如讲《通鉴》里的所谓“正统论”。中国历史上早有正统论,我们前面已讲过。《通鉴》在三国时以魏为正统,后人多致不满,如诸葛亮人寇围祁山之记载等。陈寿《三国志》固是以魏为主,但书名《三国志》,平称《魏志》《吴志》《蜀志》,也不能说它定是尊魏。在《魏志》太和五年有诸葛亮入寇一条,在《魏志》叙魏事,自应如此下笔。《通鉴》太和五年“汉丞相亮帅诸军入寇”,明是跟着陈寿《三国志》来。不过陈寿《三国志》是秃头的,说“诸葛亮人寇”,《通鉴》加上“汉丞相”三字,并不称他为“蜀”,这是对了。所以这一条的笔法,亦很难辩其是非得失。《魏志》又有一条说:“诸葛亮出斜谷,屯渭南”,而《通鉴》青龙二年却说:“亮悉犬众十万由斜谷人寇”,是陈寿《魏志》里没有写“人寇”,而温公《通鉴》反写了“入寇”字眼,就引起了后来朱子写《通鉴纲目》之动机。像此之类的事情还有,三国时孔融死了,范蔚宗《后汉书·献帝纪》“建安十三年曹操杀大中大夫孔融,夷其族”。这一年是汉献帝建安十三年,若孔融犯罪,应是犯了汉朝的罪,而范书却说:曹操杀孔融,这是所谓据事直书,杀孔融者实不是汉献帝,而是曹操。而在《通鉴》里却说:“大中大夫孔融弃市”。我们单看这条,当然觉得是《后汉书》好过了《通鉴》。《通鉴》里又有——条,献帝建安十八年,五月丙申,以冀州十郡封曹操为魏公。一路向下,《通鉴》就称他“魏公”,不再称“曹操”。若照《后汉书》看,不是汉献帝封曹操做魏公,乃是曹操自封为魏公,两书笔法大不同。显然又是《后汉书》好过了《通鉴》。又如班固《汉书》,汉平帝封王莽为安汉公,但下面都只写“王莽”,不写“安汉公”。这因班固是东汉初年人,王莽已失败而死,班氏当然不称他“安汉公”,以后也不称他帝。但王莽曹操向来为后人相提并论,如说曹操司马懿——样,而温公在《通鉴》里却说,曹操的天下是自己打来,不是取之于汉,这未免不足以服后世人之心。温公在当时,又另有件事使后人觉来怪。温公不喜欢孟子,因孟子说齐国可以王天下,温公很不赞成此说法。在温公一意提倡尊君,拥护统——的中央政府,在五代十国以后,再能有宋代之·统,在历史上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无怪宋儒要对此尽力卫护。但温公究不免视此过重,虽然在三国时,实际上并未统·,而《通鉴》定要推魏做正统,又反对孟子以齐王的意见,特著《疑孟》一书。在他是——个极端主张尊君的,主张尊君,为要维护大一统的政府,这是我们该对他了解的。然而终不免有过分处,不能得后世同情。《通鉴》里还有很多例可商量。如记年号,一个皇帝在一年中间改年号的很多,不是定到明年开始改,而《通鉴》所记年号,都以最后一个做决定,这样就有很多毛病。如在十月十一月改的年号,而《通鉴》却提前在月二月就都用这新年号了,这样就容易把事情弄乱。以上我举出几点《通鉴》为后人批评的地方,一是有好多事删除不入《通鉴》,二是《通鉴》的正统观,三是他的年号记载等,有不能叫人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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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再讲到《通鉴考异》。我常说有写史,有考史,有评史,《通鉴》这三部分都完备。他的三十卷《考异》,有的考得非常精细。此一部分,甚为后人看重。但我在此,不拟举例细讲。说到评史,从前正史上有“赞”、有“论”,《通鉴》里常见有“臣光曰”,对——人一事有评论。他因此书是献给朝廷的,故自称臣光。《通鉴》一开始就是周命魏赵韩三家为诸侯,上接《左传》,中间还缺了几十年。《通鉴》为何不从《左传》直接写下,他自谦不敢接《春秋》。但为何挑着这一年开始?因温公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乃当时天下之大变,从此周朝就再不能和春秋时代之东周王室相比。下面便有“臣光曰”一篇长论,畅发其义。在当时,魏赵韩三家实际已成为诸侯,晋国早已分掉,东周天子的承认不承认,似乎无关系。承认了,他是诸侯,不承认,他也还是诸侯,可是我们直到今天,却感觉司马温公这——‘篇长论,还是非常有眼光,有意义的。我们今天都要讲承认现实,当道义法律屈服:厂事实势利之下时,公开地承认便是屈服,要正义昭彰,则惟有不屈服,不承认。我们上二面讲孔子《春秋》,已经讲过这·层。这是中国文化传统中…项极伟大的精神。所以在史学上必要争正统,到今天我们还是要争,而如东周君之命魏赵韩,三家为诸侯这是大不该。温公选此年作为他《通鉴》的开始,而便有篇很长的“臣光曰”大议论,我们到今渎来,正可觉得他的写史,所占的地位是极伟大、精神是极高远的。近代学人看不起“臣光曰”,那只是眼光短浅,对温公用意深长处不了解。

我们再举…-—例。《通鉴》第二百九十…卷“五代周世宗”时,那年冯道死了。五代八姓十三君,实是乱世之极。冯道迭做历朝大臣,自称“长乐老”。他——辈子富贵、得意,人人推尊他,认为了不起。直到宋朝,还如此。如范质是宋朝大臣,却称赞冯道,说是“厚德稽古,宏才伟量,虽朝代迁贸,人无间言。屹若巨山,不可转也”。范质也不是个坏人,而那时早已是宋朝的天下了,但正义未显,冯道依然受人崇拜。直要到欧阳修出来修《新五代史》,才把冯道大大批评了——番、第二人接起的,就是司马温公。在《通鉴》冯道死的那年,他就全部抄下了欧阳修《新五代史》里篇批评冯道的文章,下面再加“臣光曰”,自己又——篇大文章,再加批评,直到今天,冯道为人,才算论定。这也算是当时‘个大是非,我们该提出注意。《通鉴》里温公切批评,当然电有的地方为后人不满意的。如温公辨才与德,未免太看重了德而不看重才。有才固不能没有德,但有德也不应无才,两面不能太偏,但《通鉴》中有些评论,我们究不该全把现代人眼光束反对,,现代人往往看不起《通鉴》中那些“臣光曰”,所以我今天也特地要同诸位一讲。我们学历史的,不仅要能考史,还要能写史,也要能评史。对历史要能有见解,能批评。

再说到司马温公之写史。诸位当知,把纪传体正史改成编年体,这里面有许多困难很要费工夫的。如《三国志·赤壁之战》,牵涉到三个国家,文章该从哪里写起?曹操、孙权、刘备、诸葛亮、鲁肃、周瑜,有关系的人多得很,《通鉴》写赤壁之战,开始从鲁肃同孙权讲话开始。鲁肃说:现在事情很紧张,我请到荆州去看看刘备方面怎样态度,再决定我们对付曹操的策略,诸位读了《通鉴》,才知鲁肃是当时很有眼光的一个大人物,他到了荆州,诸葛亮才跟着到吴国来,下面吴国才决定同刘备联合抗拒曹操。赤壁一战以后,就成为三国鼎立。鲁肃是此转变中一枢纽。可笑的是后来明代人的《三国演义》,全把史实写错了,诸葛亮也不成为一个诸葛亮,而鲁肃则变成了一个最无用的愚人,给诸葛亮玩弄于股掌之上。周瑜应是个英雄,而《演义》里也写得他十分可怜。诸位若看王船山《读通鉴论》,他极论当时人才,懂得国际局面天下大势的,在蜀有一个诸葛亮,在吴有一个鲁肃,在魏有一个曹操。因在吴在蜀有诸葛亮与鲁肃两人,吴蜀才能联合起来抵御北方。到了鲁肃一死,在吴国方面,就再没有人懂得此大形势。而刘备派关羽守荆州,关羽也不懂天下大势重要所在。他去荆州,诸葛亮告诉他“北拒魏东联吴”六个字,乃他一意拒魏而不懂得要联吴。以后吴蜀失和,吕蒙渡江,关羽死了,从此吴蜀对立,刘备就自己去征吴,又失败了。诸葛亮重来联吴,实因非此不足以拒魏。王船山此一看法,非常深刻。其实《通鉴)上早已写得明明白白,船山也只是读《通鉴》而有得。诸位读书,应懂得像此般用心,自己见解慢慢也就高了,才能来讨论上下古今,自己也变为一个有用的人。千万不能照现在的读书法,只拣一个题目找材料,自己的见识学问不得长进。此是读书做学问一最大分歧点。诸位读书又应有一种无所为心理,只求细心欣赏。如读《通鉴》赤壁之战那一节,试去把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曹操传》、《孙权传》、《周瑜传》、《鲁肃传》有关各篇分从四面看,看能拼出怎么样一段事迹来,如此始能兼通编年史与纪传史双方体例与各自的得失长短。

我又特别喜欢读《通鉴》写安史之乱这一节。安禄山史思明的军队,打进唐朝的两京以后,当时李泌有一个主张,且暂不要用力收复两京,只佯作攻势,可使安史军队常在这东西两京一带作防。然后从陕北秘密派军队渡河直捣其后方,去攻安禄山史思明的老巢三镇,三镇既下,他在前线的军队可以不战自溃。若如此作战,以下唐代便可没有藩镇之祸。但唐肃宗觉得老皇帝还在,他急得要拿下长安、洛阳,收复两京,才可告无罪于天下。不悟取下长安,安史军队还可退到洛阳。取下洛阳,安史军队还可退回北方。下面就变成了一个苟安之局。在当时,李泌这番话,也许是一番空理论,并未见之事实,而温公《通鉴》却把这番理论详细记下,正为这番理论影响到唐代此下大局面。此处可见温公史识了不起,他才把此一番并未见之事实的空理论详细记下。如姚崇十事,温公不取,而李邺侯的这番理论,他却取了。这番理论,只在《李邺侯家传》中,而不见于新旧《唐书》。温公《通鉴》取材之博,用意之精,有如此。宜乎这一部《通鉴》,成为宋以下一部极伟大的史书。只举如上面赤壁之战安史之乱的事,便可见得。

再说到南宋时,有朱子起来作《通鉴纲目》,又有袁枢来写《通鉴纪事本末》,这两部书,我们下面还要讲。到元代有王应麟,有书名《玉海》,书里面有一部《通鉴答问》,可见王应麟对《通鉴》也是用过很大工夫的。在王应麟同时有胡三省,他一生就注了一部《通鉴》。现在我们读《通鉴》,都是胡注本。后来到了明代,有严衍,写了一部《资治通鉴补》,此书也是很花工夫的,其实也等于是《通鉴》的另番注。我们从这许多方面,可以看到《通鉴》书对将来的影响,所以此书直到清代乃至今天,还是一部学历史的人所必读的书。而后人要想写《续资治通鉴》,却始终写不出一部可以接得上温公《通鉴》的。清代已有不少人下工夫,到今天,我们能不能再有人来写一部《续通鉴》呢?我们当从宋元明清直写到现代,这也是一番了不得的大工作,我想一时绝对没有这样的人来胜任此工作。因我们今天的史学,已经到了一个极衰微的状态之下了。

我刚才讲的王船山《读通鉴论》,也是一部很了不得的好书。特别是在清末民初,这部书大家非常看重。我有一位朋友,是留学法国的,他年龄比我大。抗战时,有一次,我们同住在重庆,我的《国史大纲》初出版。我上午有课,他读我《国史大纲》。吃了饭,两人午睡后,出外散步,便讨论我的《国史大纲》。他忽然背起《读通鉴论》,我十分惊讶地说:你怎么还记得能背。他说:他年轻时读过。他留法回来,是一个老教授,但所教不是历史课程。此时他已过六十,他还都记得能背幼年所诵,这真使我吃了一大惊。在清末民初那时,凡是开新风气的人,几乎没有人不读《读通鉴论》。从民国以来到现在,六十年中间,一切都大变了,《读通鉴论》便少人理会。但《读通鉴论》实是一部好书,值得读。诸位治史学,更不可不一看。我希望慢慢能有少数人起来,再改变风气,能把史学再重新开发出一条新路。特别像我这两次讲到的像欧阳修、司马光,特别在五代史里讲到冯道,司马光亲自把欧阳修的批评抄进他的书,抄了又自己再加批评,其他温公《通鉴》里五代一段,抄欧阳修的不止一处,屡见有“欧阳修曰”的评语。民初以来,大家看不起欧阳修《新五代史》,认为材料少,要研究五代,应看《1日五代史》,这种见解,我认为有些不妥。《旧五代史》里材料尽多,但我们读了引日五代史》还该读《新五代史》。否则像冯道其人,或许还是中国历史上——个人人物,受人敬羡,此下也变不出宋朝,变不出此下的中国。诸位要知道,宋明两代,虽经亡国之祸,异族入主,其间可歌可泣的史事着实多。不能不说欧阳司马两位史家有他们的影响。我怕我们此下,又要变成五代,冯道的时代又来了,欧阳司马为宋代开出新史学,也只是少数。人在努力,我盼今后也有人来努力,开出新路,让我们这个史学能对国家民族将来有——番大贡献。所以我要说唐代无史学,而宋代的新史学实是了不得。我们即以此两人为例,便可见当时新史学精神所在。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

摘自:钱穆《中国史学名著》三联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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