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闲情赋并序

闲 情 赋 并序

陶渊明

〔题解〕

这篇赋约作于晋·太元十六年（391），陶渊明二十七岁。

闲，《说文》：从门中有木。防止、挡住的意思。序文说“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就是本赋的写作思路。从继承楚辞香草美人的传统写法来说，它可能含有影射追求政治理想的用意，但占主要篇幅的奔放的情思，正从中反映了作者对爱情的渴望，对美好纯真的男女爱情生活的炽烈追求。本赋的可贵处是：思慕的女子德貌双全，是植根于现实社会的女性形象，不是神女之类的幻想；十个“愿为”，未得而先患失，真是痴诚感人。

全赋分四段落：一、“夫何瑰逸之令姿”到“举止详妍”，叙女之美貌、品德、愁叹、弹瑟；二、“激清音以感余”到“徒契契以苦心”，叙炽烈的思慕之情，三、“拥劳情而罔诉”到“寄弱志于归波”，叙追寻芳踪而不得；结尾，“尤曼草之为会”到“憩遥情于八遐”，分清正邪，收敛情思。

〔原文〕

初，张衡作《定情赋》（1），蔡邕作《静情赋》（2），检逸辞而宗澹泊（3），始则荡以思虑（4），而终归闲正（5）。将以抑流宕之邪心（6），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7），奕代继作（8），并因触类（9），广其辞义（10）。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11）?

夫何瑰逸之令姿（12），独旷世以秀群（13）；表倾城之艳色（14），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15）；淡柔情于俗内（16），负雅志于高云。

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17）。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18）！褰朱帏而正坐（19），泛清瑟以自欣（20）。送纤指之馀好（21），攘皓袖之缤纷（22）；瞬美目以流眄（23），含言笑而不分（24）。

曲调将半，景落西轩（25），悲商叩林（26），白云依山。仰睇天路（27），俯促鸣弦（28）。神仪妩媚（29），举止详妍（30）。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31）。欲自往以结誓（32），惧冒礼之为愆（33），待凤鸟以致辞（34），恐他人之我先（35）。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36）。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馀芳（37）；悲罗襟之宵离（38），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39），束窈窕之纤身（40）1嗟温凉之异气（41），或脱故而服新（42）。愿在发而为泽（43），刷玄鬓于颓肩（44），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45）。

愿在眉而为黛（46），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47），或取毁于华妆（48）。愿在莞而为席（49），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50），方经年而见求。

愿在丝而为履（51），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52）。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53）；悲扶桑之舒光（54），奄灭景而藏明（55）。愿在竹而为扇，凄飙于柔握（56）；悲白露之晨零（57），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58），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59）。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60）。拥劳情而罔诉（61），步容与于南林（62），栖木兰之遗露（63），翳青松之馀阴。傥行行之有觌（64），交欣惧于中襟（65），竟寂寞而无见，独悄想以空寻（66）。

敛轻裾以复路（67），瞻夕阳而流叹。步徙倚以忘趣（68），色惨凄而矜颜（69）。叶燮燮以去条（70），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

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飘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72）。

于时毕昴盈轩（73），北风凄凄，炯炯不寐（74），众念徘徊。起摄带以伺晨（75），繁霜粲于素阶（76）。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77）。意夫人之在兹（78），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79）。徒勤思以自悲（80），终阻山而带河（81）。迎清风以祛累（82），寄弱志于归波（83）。尤《蔓草》之为会（84），诵《邵南》之馀歌（85）；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86）。

〔翻译〕

早先张衡作之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都是约束放逸的文辞而归宗于恬静寡欲，开始放荡种种的遐想，最后则约束情思而归于雅正。将用来抑制放荡的邪心，想必对于讽谏会有所帮助。写文章的文士，各代都有承继的作品，都因触类旁通，而其辞藻及含义均有所扩展。我居乡耕种颇多闲暇，也挥笔写上一篇。虽然文章不够巧妙，也许还不至违背以前作者的用意吧!

是那样的奇丽、飘逸，是那样惊人的美丽!绝代的秀色拔俗超群。表现出倾城的美艳，期望听到她大有美德的传闻。叮哨作响的玉佩比喻高洁，和幽兰比赛谁更芳芬；在俗世中她的柔情淡泊，怀抱着高雅的凌云之心。

悲哀的是阳光才照，倏忽又是夜晚，感慨的是人生是不断的忧勤。同样都是活过一世，何必缺少欢乐而忧愁频频！撩起红色的帏缦端坐在堂上，随弹奏的清瑟而自我欢欣。尖尖的手指传达着好听的声波，扬动雪白的手腕，奏出了繁富的乐音。美丽的眼睛一转，光彩流动，隐含着言语笑意难以区分。

演奏曲调将近一半，太阳不再照耀着西轩，悲凄的秋风吹动了树林，白云依恋着青山。仰头凝视着太阳走过的天上的道路，低头拨弄，奏出了急调繁弦。那神态气度多么娇媚，一举一动又是多么柔和安闲。弹奏起清新的乐音使我感动，我愿和她挨坐着倾吐心声。想要自己前往和她结成山盟海誓，又担心违背礼制受到责谴。想等待凤鸟为媒传递话语，又恐怕别人抢在我的前面。心意惶惶不得安宁，灵魂一会儿来往九遍。

我愿在她的衣服上成为衣领，承受那美丽头颅余剩的芬芳；悲伤那罗衣襟晚上要暂时离开，因此怨恨那秋夜太长。我愿在她的裙裳上成为衣带，束缚着那窈窕纤细的腰身；可叹天气有冷热的变化，不免脱去旧带而更新。我愿在她的头发上成为发膏，涂刷黑色的两鬓披拂柔肩；悲哀的是佳人时常洗发，发膏随清水流逝而枯干。我愿在她的眉端成为黛色，随着她美丽的目光而展开；悲伤的是她所施脂粉讲究鲜艳，而黛色却又被华美的倩妆破坏。我愿在她的床垫上成为凉席，供她的弱体倚躺直到秋凉，悲哀的是要被有文采的皮褥所更换，经过一年才能重被铺上。我愿成为她的绢丝便鞋，穿在她雪白的脚上以供徜徉，悲哀的是行走终有停止，坐卧时白白地被弃置在床前地上。我愿在白昼成为她的影子，经常随着她的形体忽西忽东。悲伤的是高树有太多的树荫，慨叹啊，有时候便不能偕同。我愿在夜晚成为蜡烛，在厅堂的蜡烛的光影重重。我愿成为竹子制成的罗扇，被她轻轻握住摇出凉风；悲哀的是清晨飘落了白露，再看襟袖中罗扇已杳然无踪。我愿成为树木中的疏桐，制成她膝上的鸣琴，悲哀的是奏到最高兴的时候忽然悲从中来，终于推开我而停止了琴音。认真想一下，我所愿望的必然违背，徒然忧愁伤悲。这样的苦心向谁倾诉，独自徘徊在南面的树林，休止在坠露的木兰之下，遮蔽着青松的树荫。如果在行路中偶然相逢，在心中交织着喜与惧的感情。终于寂寞而一无所见，独自个忧郁地在空虚中向往找寻。

整理一下衣服回到原路，眺望夕阳不免长长叹息。步履踟蹰忘记前进，形色凄惨表情严肃。树叶簌簌离开了枝干，天气凄凄逐渐寒冷。阳光带着影子一起消失，妩媚的月亮高挂在云端。鸟儿悲鸣孤独地归巢，走兽为寻找同伴而不肯归还，哀伤壮年将要衰老，怨恨这岁月已将过完。追想着要去寻找夜晚的梦境，神魂飘飘而不得安定。就像乘船失去了船桨，就像要爬上山崖却无可攀缘。

这时候毕星昴星临照着轩窗，北风正吹得凄紧。我焦灼着不能入睡，各种思虑在心中来回。穿戴了起来等候天亮，繁霜在白色台阶上闪亮。雄鸡收起翅膀还未啼鸣，远远地却传来清哀的笛声。开始时细致而且闲雅，最后却嘹亮而哀伤。猜想吹笛人就在这里，将心意托付行云传递。行云飘逝没有答话，时光也很快逝去。徒然苦苦思量，独自悲伤，终于被山所阻被河所滞不得前往，迎受着清风以排除忧虑，将那柔弱的情思付之退潮的流水。谴责《郑风·蔓草》中的私会，高诵《召南》留下的合乎正道的歌曲。表露连绵不断的情思以保持诚心，休止遥远的思念在极远的八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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