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采薇》的创时、主旨及其“末章之美”
[摘要]:
《小雅·采薇》是《诗经》中的名篇,也是《诗经》战争诗中的翘楚之作。本文认为《采薇》应是宣王时诗,是戍边士兵归家途中唱出的诗歌,追忆战时生活,回顾战时思家与卫国的矛盾心境,体现了士兵的高尚情操和牺牲精神。另外,本文还对《采薇》一诗独具魅力的“末章之美”进行了探讨。
[关键词]:
采薇;创作时间;主旨;末章之美
《小雅·采薇》是《诗经》中的名篇,也是《诗经》战争诗中的翘楚之作。本文拟从《小雅·采薇》的创作时间;主旨;及其独具魅力的末章之美等几个方面入手,对《采薇》诗加以解读。
一、《采薇》的创作时间
关于《小雅·采薇》的创作时间,历代以来主要有四种说法:
1.文王之时
《毛诗序》:“《采薇》,遣戍役之诗,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猃狁之难。以天子之命,命将率遣戍役,以守卫中国。故歌《采薇》以遣之,《出车》以劳还,《杕杜》以勤归也。”《郑笺》:“……西伯以殷王之命,命其属为将,率将戍役,御西戎及北狄之难,歌《采薇》以谴之……”。《逸周书·叙》:文王“西距昆夷,北备猃狁,谋武以明威,德作武称。”这里的记载也是与《毛诗序》相符的。
2.懿王之时
三家诗认为《采薇》是懿王时诗。 鲁说曰:“懿王之时,王室遂衰,诗人作刺。”①[580] 齐说曰:“周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猃狁之故。岂不日戒,猃狁孔棘。’”②[580]《史记·周本纪》:“懿王之时,王室遂衰,诗人做刺。”《汉书·匈奴传》中的记载与齐诗说法大致相同,仅有个别字词的差异,同样认为《采薇》是懿王时的作品,也是本于三家诗之说。清人王先谦在《诗三家义集疏》中指出鲁齐二家都判定《采薇》是懿王时的作品,而韩诗“大旨当同”,他也认同鲁齐诗的观点。
3.宣王上世之说
清人姚际恒在他的《诗经通论》中认为《采薇》的创作时间应该是在宣王之前。
4.宣王时诗
持《小雅·采薇》是宣王时诗这一观点的人主要有:崔述、马瑞辰、魏源和王国维等。
《出车》、《六月》、《车攻》、《渐渐之石》等诗,大多是从正面描写战争,属于洋溢着爱国主义精神的、正义的、抵抗侵略的战争诗。西周后期,厉、宣、幽三代,国家政治混乱,“外患”接踵而至。从厉王开始,厉、宣、幽三代与北方猃狁、淮水流域的淮夷之间就曾发生过多次战争。这些战争维护了统一王国的利益,也将老百姓带入了深重灾难和水深火热之中。同时,这些战争为诗歌创作提供了素材,以上表现战争的优秀诗篇也得以产生。
《采薇》与《出车》、《六月》、《车攻》等诗应属于同时代的作品。诗中所描写的,也是相近的甚至是同一次战争。何以见得呢?本文同意“宣王时诗”的观点。其理由如下:
第一、西周自厉王以后,政治腐败,国势衰弱,诸侯外叛,四夷内侵,其中威胁最大的是西北方的猃狁部落。周宣王号称“中兴”之主,他为了解除外族的侵扰,被迫发动了对猃狁、西戎、荆蛮、淮夷等部落的自卫反击战争,并多次取得胜利。
第二、南仲是当时的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大雅·常武》中就有南仲出现:“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师皇父。整我六师,以修我戎。”《诗序》说:“《常武》,召穆公美宣王也。有常德以立武事,因以为戒然。”王先谦《集疏》说:“三家无异义。”《常武》一诗作于宣王时是没有问题的。《小雅·出车》中同样有南仲:“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那么,究竟是有两个南仲,还是两首诗中所提到的南仲是同一个人呢?以《毛序》为宗者认为有两个南仲,《出车》中的南仲是文王的臣下,《常武》中的南仲是宣王的臣下。认为两首中的南仲是同一人的主要有崔述、王国维、魏源等。《后汉书·庞参传》马融上书,称猃狁侵镐及方,宣王命以赫赫南仲,立中兴之功,可证两诗中的南仲是同一个人。崔述在《丰镐考信录》中也说:“……宣王时有南仲而文王时无之。”既然《常武》和《出车》二首诗中所写的南仲为同一人,那么《出车》也应是宣王时的作品。
王国维《观堂集林·鬼方昆夷猃狁考》和魏源《诗古微·小雅宣王诗发微》也根据“周无专鼎”的铭文和风格考察其时代,认定《出车》为宣王时代的诗。由此可见,与《出车》同时代的《采薇》也应该是宣王时代的作品。
第三、从后文我们可以看出,《采薇》的章法较为零乱,在《小雅》中是非常特殊的一篇。全诗大致分为三部分,是“3/2/1”的结构。从先秦诗歌发展演变的整个过程来看,《诗经》中结构较为零乱的诗出现在西周中后期和春秋前叶,宣王正是处于这一时间段的君主,这也正好证明了第四种观点的正确。
二.《采薇》的主旨
《采薇》为《诗经》中一首极为优秀的战争诗,它以出戍士兵的口吻,在战后归家的途中追述了戍边作战时军中饥渴劳顿的痛苦生活和艰辛情状,反映了猃狁入侵给人民生活带来的不安和苦痛。这一点在今天已经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几乎已成为定论,但在清代以前,一般都认为《采薇》是“谴戍役之说”,是写出戍而念归期之远。持这种观点的有:《毛诗序》、《传》和宗毛诸家。朱熹的《诗集传》中说地更为明确:“此谴戍役之诗,以其出戍之时采薇以食,而念归期之远也,故为其自言,而以采薇起兴曰……”③[105]
由于《毛序》、传、朱熹《诗集传》的流传之久远和影响之深,《采薇》一直被认为是“遣戍役之诗。直到清代,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指出《采薇》应是出戍士兵归来所写其亲历的实事,并非意料之词。清人方玉润在其《诗经原始》中比较了这两种观点,并根据诗中“曰归曰归”,“今我来思”等句判定姚际恒的说法是正确的。方玉润的论述入情入理,而且比较详细:“《小序》、《集传》皆以为遣戍役而代其自言之作。唯姚氏谓戍役还归诗也,盖以诗中明言:‘曰归曰归’及‘今我来思’等语,皆既归之词,非方遣之所能逆料者也……于是乃从容回忆往时之风光,杨柳方盛;此日之景象,雨雪霏微。一转旬而时序顿殊,故不觉触景怆怀耳。诗意若此,何可以人代言耶?故以戍役归者自作为近是。”④[340]
这里,我们认同姚、方二人的观点,《采薇》反映了服役士兵思家与卫国的矛盾心理,“小我”与“大我”之间的矛盾,也体现了士兵为国舍家、舍生报国的高尚情操;揭示出在反抗异族侵犯的正义战争中,士兵们的牺牲精神。《采薇》确实是戍边士兵归家途中随口唱出的诗歌,诗中有的是对士卒生活的追忆,同时也回顾了一年来在紧张的生活中思家与卫国的矛盾心境。战士们对军中苦乐,劳逸不均也有着不满情绪,但当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时,他们会正确处理好个人与国家的关系,共御外侮。他们有了保卫国家防御敌人的坚定意志,就能把思念家中亲人以及对将帅不满的情绪压抑下去,所以才能忍受“载饥载渴”,“不遑启处”的痛苦,冒着生命危险,日夜警戒敌人,和敌人战斗。当然,《采薇》一诗中也含蓄而又不失直率地抒写了怀念亲人和乡土的悲哀,这种真挚而朴实的感情,反映了真实的现实生活,使诗篇更加丰满并极具感染力。
三.独具魅力的《采薇》末章之美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采薇》末章,以其非凡的艺术魅力和感染力,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来诵读、赏析甚至模仿,它宛若一曲来自天籁的千古绝响,至今余音袅袅、沁人心脾。
晋时谢玄认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毛诗》中“最佳”之句⑤[234]。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经千载,将何易夺。”
清人方玉润在其《诗经原始》中对《采薇》的末章之美作出了如下的评价:“此诗之佳,全在末章:真情实景,感时伤事,别有深情,非可言喻,故曰‘莫知我哀’”。“末乃言归途景物,并回忆来时风光,不禁黯然神伤。绝世文情,千古常新。”⑥[341]方玉润的评价,中肯而又恰切,获得了其后大多数人的认同。
怎样看待《采薇》末章中“景”与“情“的关系问题呢?王夫之在他的《姜斋诗话》中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以乐景写哀”,一般人都能认同,曾赢得许多人的赞同和共鸣;而“以哀景写乐”,用“雨雪霏霏”来反衬“征人之乐”的说法,也引起不少人的质疑。那么,应该如何看待《采薇》末章,王夫之的评价是否公允呢?我们先来对《采薇》末章进行一次较为仔细的分析,再下结论吧!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昔”与“今”,“往”与“来”,昔时今日、去路归途,两相对比,岁月流逝、“人是物非”之感,油然而生。“杨柳依依”,以杨柳代春,说明征人出征的时间是在春天;“雨雪霏霏”,以雨雪代冬,表明征人回来的时间是在冬天。以具体代抽象,是借代修辞最常见的用法,诗中以具体的事物来点明抽象的时令,同时又不动声色地暗示出征人出戍时间之长,显得形象生动而又含蓄隽永。
昔日远征将别之时,“杨柳依依”四字,写尽了征人依依不舍的离情别绪,真可谓“情貌无遗”。试想杨柳青青,春光明媚,一 派美好的春日景象,本应与家人团聚、共享温馨平凡家居生活的人,却被迫去远戍边疆,与猃狁作战。征人虽然明白此去是为了保家卫国,可心中难免充满离愁别绪,随风摇曳的依依柳枝,将征人“思家”与“卫国”的矛盾心理做了无声的表达,道出了征人的心声。春色自然是美好的,征人的离情别绪却是痛苦抑或悲哀的,“以乐景写哀”,春色越美,越能反衬出征人的离情愁思,这一点毫无疑问是应该认同的。“杨柳依依”与征人的别情互相辉映,情景交融,使得深具“依依不舍”、“留恋”意味的“杨柳”意象,逐渐成为后代作品中描写“别情”时的专有名词了,唐诗中常常有所反映的“折柳赠别”的习俗,大约也是因此而起。
回乡途中的征人,在追忆往昔后,又回到现实中来。“雨雪霏霏”的恶劣天气里,尝遍沙场征战之苦的征人,在归家途中仍得继续忍受身体与心理的双重折磨。“行道迟迟,载饥载渴”,写出了途中身受之苦;“我心伤悲,莫知我哀”,道出的却是征人心底的悲哀与伤痛。可以说,从征人出征那天起,到今日的返乡途中这一天止,他都忍受着战争之苦与思乡之苦的双重煎熬。据此,不少人指出王夫之所言的“以哀景写乐”难以令人信服,认为不是以“雨雪霏霏”反衬征人历尽艰辛终可归家的喜悦,而是以“雨雪霏霏”正衬征人的悲哀。
在这里,我仍然认同王夫之“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的这样一种看法。征人在诗的前几章追忆了昔日征战的艰辛,但同时也显露出自己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昂扬的斗志。昔时,兵士被迫远征,诗人却描写了杨柳摇曳、依依不舍的春日美景;今日,凯旋归来,满心喜悦,诗人却描写了雪花纷飞,万物寂寥这样萧瑟的冬景。以景衬情,情与景异,情和景相反而相成,的确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别出心裁地增强了哀乐的鲜明对比度,因此起到了倍增其乐的艺术效果。
虽然征人曾经历千辛万苦,尝遍艰难苦痛,但这些都已成为过去,留存在征人的记忆中。行走于返乡途中的征人,脑中回顾的是昔日征战沙场的艰苦与况味,但胸中也饱含着爱国的精神和昂扬的斗志。一个从军出征的战士,在经历了刀光剑影、沙场征战后能够保全性命,并且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得以与家人团聚,这难道不是快乐,不是天大的喜事吗?即使征人在归途中遇到“雨雪霏霏”的坏天气,但是这绝对不会影响到征人即将回到家中的喜悦。曾经的那种岁暮思归、有家难回的痛苦,曾经的那种思家与卫国的矛盾心态,都已成为过去,征人心中,又何尝没有“乐”呢?程俊英、蒋见元也认为:“雨雪霏霏是冬日肃杀之象,而历尽艰难生死终能安然归来,更生无限安慰。”⑦[463]王夫之所言“以哀景写乐”,其实是十分公允而恰切的评价。
《采薇》末章之美,一直倍受士人关注。从它问世以来,就不断有模仿之作,但无出其右者。如曹植《朔风诗》:“昔我初迁,朱华未稀;今我旋止,雨雪云飞”;曹植《杂诗》:“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唏”;陶渊明《答庞参军》:“昔我云别,仓庚载鸣;今也遇之,霰雪飘零。”杜甫《兵车行》:“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与成为千古绝响、含蓄隽永的《采薇》末章相比,这些“仿制品”不免大为逊色,也更反衬出《采薇》无与伦比的独特魅力。
[注释]:
①②《诗三家义集疏》[清] 王先谦撰 吴格点校 中华书局
③《诗集传》 [宋] 朱熹集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年2月新一版
④⑥《诗经原始》 [清] 方玉润 中华书局1986年版
⑤《世说新语笺疏》 余嘉锡 上海古籍出版社 (文学第四/第52篇)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原始》[清] 方玉润 中华书局
⑦《诗经注析》 程俊英 蒋见元 中华书局 1991年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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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下册) .[M].上海:新华书店北京发行所发行,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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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https://www.2haoxitong.net/k/doc/c97633d8ad51f01dc281f11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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