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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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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脸

川剧表演艺术里，有一门特殊的表演技巧，叫变脸。一般剧种里，角色出场时，都画着脸谱，比如关羽的大红脸曹操的三花脸。脸谱固然描得好看，可那是死“妆”，剧中角色有啥喜怒哀乐，只能通过“唱”“念”“说”“做”表达。能变脸就不同了，通过“抹脸”“吹脸”“扯脸”等一系列手法，刹那间变出不同色彩不同图案，表现剧中人物情绪的突然变化，或惊恐，或绝望，或愤怒，再搭配上精彩的“唱”“念”“说”“做”，往往将观众的情绪引到高潮，赚得个满堂彩。光绪年间，洪城梨园班子“王家班”，名声响彻全川，被誉为“变脸王”的王复仲，便是该班班主。
且说这一年，变脸王带着一班人，来到万县，在靠码头的天上宫住下来，然后挂出牌去，第一天要演“空城计”，由自己饰演诸葛亮。牌挂不出，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的票都兜售一空了。开门红原本是班子的喜事，可变脸王却一点也不开心。为啥呀？因为一千三百张门票，竟被一个人给买了！这人是什么来头，到底是来挑场子找岔儿的，还是另有所图？仔细一回想，自己跟码头上的舵爷袍哥早已递了帖子，备了厚礼，各方面关节也一一打点，并无什么纰漏啊。不等想出个头绪，开戏的时辰已经，便向乐师们一示意，开场的锣钹便咚咚呛呛敲起来了。变脸王走到大幕处，揭开道缝往外一张，心里不由得有些七上八下，叮叮咚咚敲起了小鼓。但见偌大的场子里只前排坐着几个人，居中那人容貌女人样俊秀，头戴黑绒小帽，顶上散发熠熠绿光，分明镶着粒绿宝石。黑绸缎面袍子，外罩金钱镶边马褂。正徐徐摇晃着手中折扇，一双眼半睁半闭。左首作陪的，却是万县道台叶荣祖。这人难道是王亲贵胃？竟令叶道台也恭恭敬敬？一面想着，一面向众人关照：“今天这场戏，大家可得打点十二分精神！”
“空城计”里的诸葛亮，几乎不画脸谱，全以素脸出现。变脸王走场出去，一翻漂亮的撩袍踢脚后，便中气十足唱开了。一边唱一边向那人打量，奇怪啊，一帮人全都看得很投入，惟有这人微仰在座椅上，那眼睛半睁半闭，眼光却几乎全朝向头上棚顶的。剧情发展到琴童来报告司马懿大兵退去时，变脸王刘使出自己的绝活儿了，得运用气功，使脸色由红变白，再由白转青，表现诸葛亮如释重负心有余悸的后怕。当琴童一声“相爷”刚出声，那人腰一抻，坐起来了，一双眼瞪得老大，定定都看着变脸王。变脸王心里咯噔一下，这人原来是冲这来的！心里想着，动作并不怠慢，随一声“司马呀司马„„”的念白，丹田之气往上一冲，但见得波澜不兴的脸色，突然像抹上胭脂，浮起淡淡的潮红，念到呀字时，潮红一闪而没，脸上是窗纸一样的苍白色，待念到最后一个“马”字时，脸色却又变成了青色了！哗，下面众人一齐鼓掌喝起了彩，那人眼里一道亮光闪过，立刻像早先那般半闭了眼睛，跟着站了起来，转身便向外走了。那一般喝彩鼓掌的人，赶紧一齐收了声，跟在那人后面走了。片刻后，场人走了个一人不剩！
变脸王心里那个气那个急啊！气的是自己表演绝无差池，竟换来了看客中途离座，扬长而去！自己到底也是名角，如此一来，颜面何存？急的是这消息片刻后便会在码头传开，再由人以讹传讹，自己的名头在万县地界八成是砸了。又气又急中，不觉又回想到那人的样子。一个念头突然闪了出来，那人莫非只是冲变脸来的？看那人表情，只在自己运功变脸时作了变化，而且自己整场戏里，只在那一处要表演变脸，如果那人真是只冲变脸而来，看过便走也就不足为怪了„„
变脸王心里一团乱麻，咋也理不出个头，只好吩咐班里人收拾行头，准备再演一场。突然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跟着涌进一帮人持枪拿刀的新兵，为首的标统，将手里签牌一扬，“有人举报王家班通匪，奉上命特来查揖！统统抓起来！”新兵们一涌而上，立刻将众人团团围住。众人大惊失色，分辨说班子一直奉公守法，哪里有通匪的可能？军爷弄错了吧。变脸王暗道声不好，此事八成跟变脸有关。当即上前捧手一揖，向那标统说道：“在下是王家班班主王复仲，如果真有通匪，天大的干系也与在下有关。不如我同大人走一遭，接受衙门盘查，不要再拿揖其它人众如何？”变脸王如此说，意在试探，假如确实是

跟变脸有关，真正要拿揖的肯定只是他了。果不其然，那标统呵呵一笑，“到底王班主跑的码头多，是个明白人。好，你就和我们走一趟吧！”变脸王神色不动，说道：“稍等片刻，我换了这身衣服，便和大人走！”得到标统同意，便疾步走进后台。到此时，他已有十足的把握，知道这场变故的原因，和那个中途拂袖离场的人是谁了。
原来垂帘听证的慈禧太后，是个戏迷，宫里一直养着帮戏角儿。其中有个叫宁官人的，最得这慈禧太后的宠爱。这年正是庚子年，八国联军进了北京，慈禧和光绪皇帝逃到了西安，宁官人也跟着来了。听说四川有个变脸王本事了得，就动了心思。他想要是自己也学会这绝活，定然会更得慈禧宠幸。便找个理由，来到了四川，要找变脸王。可他也知道，梨园一行和其它技艺一样，都将自己的技艺瞧得命样金贵，绝不会轻易传人。于是在看过变脸王表演后，授意叶道台找了个王家班通匪的借口，派出一标人马，将天上宫围了个水泄不通。叶道台知道宁官人是慈禧跟前的红人，自然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怠慢。
变脸王进了后台，脸上虽然不显喜怒，心里却波汹浪涌，好不气恼。几天前听人传言，说宁官人到了四川，当时并未在意。没想到竟冲着自己来了。分明窥视变脸绝技，才定下这罪名压迫自己就范。如果自己不去，定会将一班人都连累了。可是这一去，那宁官人既然能使出这样的手段，即使传了变脸技艺，也绝不会留自己活口。况且将技艺传给这阴险小人，拿去讨好祸国殃民的慈禧老太婆，那也是万万不行！正如此想着，众人围了过来问：“班主，咱们行得端坐得正，要去就一齐去，总有个说理的地方。”这帮人哪知道内里原因？变脸王看看众人，只中间几个老成的，沉默不语，分明也猜到些什么了。变脸王将几个老成者招集到一旁，吩咐道：“只有我去了，大家才能平安无事。我这一去，兵丁一定会撤，你们即刻收拾行头，约束班众，租船在码头等着。如果三个时辰后我没回来，立刻解缆扬帆，离开万县！”交代一番后，变脸王这才出了后台，随那标统而去。
到了道台府，那标统并不引变脸王入衙门，却从耳门进去，里面早有人候着，将变脸王带进室内，宁官人正半躺在椅上，捧着烟枪吞云吐雾呢。变脸王单刀直入地问道：“宁官人有何吩咐？”宁官人颇为诧异，噫了一声：“王班主好眼力，竟已知道我是谁了。既然知道我是谁，那我要什么，你也知道了吧？又何必再用我吩咐？”变脸王心里那个气啊，却不便发作，指了指周围的人问道：“不会让他们也看吧？”宁官人暗自欢喜，原以为变脸王要设法推托，不曾想如此简单便答应了，立刻让其它人全部退出，离屋百步外候着，并吩咐说不得自己命令，所有人不得靠近屋子。
等掩好了门，变脸王拿出只小箱子，打开一看，箱内又分无数小格，放着要么是或红或白或青或紫的油彩，要么是灰尘状的金粉、银粉、墨粉，一边指点着这些小格，一面讲解开了：“变脸有大变脸、小变脸之分。大变脸是全脸都变，有3变、5变以及9变。小变脸则为局部变脸。变脸手法又分‘抹脸’、‘吹脸’、‘扯脸’”三种。‘抹脸’又叫‘扯暴眼’，预先在眉头或鬓脚涂上墨青，到时抬手一抹，将墨青揉开，再往眉心、眼眶或鼻翼处一抹，便成另一种脸色。‘白蛇传’里的许仙变脸，‘放裴’中的裴禹变脸，都是此法；‘吹脸’预先在台上放上粉盒，表演时做一个伏地动作，趁机将脸贴近粉盒一吹，粉末扑在脸上，便变成了另一种颜色的脸。《伐子都》中的子都，《治中山》中的乐羊子，便采用的‘吹脸’之法。而‘扯脸’最为复杂。需得预先作成脸谱，堆叠在脸上，然后一一扯下，变出多张脸谱。”说到这里，变脸王拿出描红小笔，向宁官人说道：“这样吧，现在我先替你堆叠脸谱。”宁官人一直半闭着眼睛，似乎在打瞌睡样，其实一字不漏地听着呢。乍一听要在自己脸上画脸谱，心里立刻琢磨开了：“老子是堂堂御前戏师，岂能由你这般跑江湖的在脸上描来画去？要是你使上什么坏，将老子一张脸毁了，老子的锦绣前程不成一场美梦了么？”如此一想，便说道：“我找个人进来，你在他脸上描，我看着就成了。”变脸王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应允。宁官人立刻叫了一个亲近的黑脸随从进来，然后重新掩上门。变脸王示意黑脸随从坐好，然后在那张黑脸上，一丝不苟描了起来„„
过了近两个时辰，屋内嘎地声开了，那黑脸随从走了出来，脸上还沾着一块块没来得及抹去的油彩，顺手又关上了门，“妈的，不是戏弄老子么？这时候才说缺点材料，让老子去取。这一脸的油彩，让老子

出去如何见人？”一边走一边低声抱怨开了。那边守着的人，看到黑脸随从一张脸姹紫嫣红，全都忍不住笑了。叶道台凑了过来，想要献殷勤：“那，你就歇着喝会茶，我吩咐人去吧。”黑脸随从苦笑着直摇头，“谢叶大人好心。只是这千辛万苦弄来的配方，如果让宁爷知道其它人去办的，要保证配方没外传，恐怕只好„„”说到这里，抬手在颈上一抹，叶道台吓得一哆嗦，妈的，只有死人才会守口如瓶啊，我这不是没事找事，往自个身上揽麻烦么？忙说：“那只好辛苦你了。”赶紧点了俩名兵士，去帮黑脸随从的忙。
三人来到天上宫码头上，码头那边泊着艘船，换了装束的班众正向这边张望呢。看见三人大摇大摆走上船，众人又惊又怕。那黑脸随从大步走上船头，吼声“松缆”，缩肘向后一撞，左首的兵士正疑惑黑脸随从怎么突然变了嗓音，肘已撞在胸口，整个人纸鸢般跌进了江里。右首兵士慌忙拔刀，刀才离鞘一半，黑脸随从手已抓在他肩上，向前一抛，跟着也跌进了江里。老成的班友一斧下去，斩断船缆，跟着扯起帆，船箭一般离了码头，黑脸随从这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原本一张胖脸，这时脸上皮肉都陷了进去，抬手一抹，揭下张纸一样薄的面具，哈！惊疑不定的班众都乐了，是班主哇！
原来变脸王心知要想脱身，只能“金蝉脱壳”。可宁官人谨慎得很，屋内只留他二人。变脸王要脱身，只能化身宁官人。可宁官人到哪里不是仆从如云？如此一来，不但脱不了身，反会连累班众。于是便借口要给宁官人叠脸谱，自以为高贵的宁官人果然不愿意，叫来随从代替。等给黑脸随从一张脸画得差不多了，宁官人渐已少了戒备，这才突然发作，将宁官人和黑脸随从制服。再就着黑脸随从的脸，敷了张脸模，戴在自己脸上，运起气功变脸的功夫，让那脸模实实在在罩着，再往容易出现破绽的地方抹上些油彩，然后换了服装，借口要配料，大摇大摆脱了身。等到叶道台一帮人发现出了意外，气急败坏地追到码头时，但见天高水阔，江流滔滔，哪还有半点踪影？
那以后，王家班在四川销声匿迹了。直到民国后，出了个康家班，那班主也擅长变脸。有人说康班主就是变脸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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