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的现代诗或者在刻画人物形象时,大多不用浓墨重 彩,也较少精雕细刻,只用素描的笔法,淡淡数笔,人物形 象就仿佛那出水的芙蓉,鲜灵灵地浮现在水面上。小编这里 为大家带来冰心的现代诗和散文,希望大家喜欢。
《我的邻居》
M太太是我的同事的女儿,也做过我的学生,现在
又是我的邻居。
我头一次看见她,是在她父亲的家里一一那年我初 到某大学任教,照例拜访了几位本系里的前辈同事——她父 亲很骄傲的将她介绍给我, 说:“X先生,这是我的大女儿, 今年十五岁了。资质还好,也肯看书,她最喜欢外国文学, 请你指教指教她。”
那时M太太还是个小姑娘,身材瘦小,面色苍白, 两条很粗的短发辫,垂在脑后。说起话来很腼腆,笑的时候 却很“甜”,不时的用手指去托她的眼镜。
我同她略谈了几句,提起她所已看过的英国文学, 使我大大的吃惊!例如:哈代的全部小说集,她已看了大半 她还会背诵好几首英国十九世纪的长诗……她父亲又很高 兴的去取了一个小纸本来,递给我看,上面题着“露珠”, 是她写的仿冰心《繁星》体的短篇诗集,大约有二百多首。
我略翻了翻,念了一两首,觉得词句很清新,很莹洁,很像 一颗颗春晨的露珠。
我称赞了几句,她父亲笑说:“她还写小说呢一一 你去把那本小说拿来给x先生看! ”她脸红了说:“爸爸总 是这样!我还没写完呢。”一面掀开帘子,跑了出去,再不 进来。她父亲笑对我说:“你看她惯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
我的这几个孩子,也就是她还聪明一点,可惜的是她身体不 大好。”
一年以后,她又做了我的学生。大学一年级的班很 大,我同她接触的机会不多,但从她做的文课里,看出她对 于文学创作,极有前途;她思想缜密,描写细腻,比其他的 同学,高出许多。
此后因为我做了学生会出版组的顾问,她是出版组
的重要负责人员,倒是常有机会谈话。几年来的一切进步都 很快,她的文章也常常在校外的文学刊物上出现,技术和思 想又都比较成熟,在文学界上渐渐的露了头角。
大学毕业后,她便同一位 M先生结了婚。M先生也 是一位作家 他们婚后就到南京去,有七八年我没有得到 直接的消息。抗战后一年,我到了昆明。朋友们替我找房子, 说是有一位M教授的楼上,有一间房子可以分租,地点也好, 离学校很近。我们同去一看,那位 M太太原来就是那位我的 同事的女儿;相见之下,十分欢喜。那房子很小,光线也不
大好,只是从咼咼的窗口,可以望见青翠的西山。 M家还有
一位老太太,四个孩子,一个挨一个的,最小的不过有两岁 左右。M太太比从前更苍白了,一瘦就显得老,她仿佛是三 十以外的人了。
说定了以后,我拿了简单的行李,一小箱书,便住 到M家的楼上。那天晚上,便见着M先生,他也比从前瘦了, 性情更显得急躁,仿佛对于一切都觉得不顺眼。他带着三个 大点的孩子,在一盏阴暗的煤油灯下,吃着晚饭。老太太在 厨房里不知忙些什么。 M太太抱着最小的孩子,出出进进, 替他们端菜盛饭,大家都不大说话。我在饭桌旁边。勉强坐 了一会,就上楼去了。
住了不到半个月,我便想搬家,这家庭实在太不安 静了,而且阴沉得可怕!这几个孩子,不知道是因为营养不 足,还是其他的缘故,常常哭闹。老太太总是叨叨唠唠的, 常对我抱怨 M太太什么都不会。 M先生晚上回来,才把那些 哭声怨声压低了下去,但顿时楼下又震荡着他的骂孩子,怪 太太,以及愤时忧世的怨怒的声音。他们的卧室,正在我的 底下,地板坏了,逗不上笋来。我一个人,总是静悄悄的, 而楼下的声音,却是隐约上腾,半夜总听见喳喳嘁嘁的,“如 哭如诉”,有时忽然听见 M先生使劲的摔了一件东西,生气 的嚷着,小孩子忽然都哭了起来,我就半天睡不着觉 !
正在我想搬家的那一天早晨,走到楼下,发现屋里
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我叫了一声,看见M太太扎煞着手, 从厨房里出来。她一面用手背掠开了垂拂在脸上的乱发,一 面问:“X先生有事吗?他们都出去了。”我知道这“他们” 就是老太太同M先生了,我就问:“孩子们呢?”她说:“也 出去了,早饭没弄得好,小菜又没有了,他们说是出去吃点 东西。”她嘴唇颤动着惨笑了一下,说:“我这个人真不中 用,从小就没学过这些事情。母亲总是说: ‘几毛钱一件的
衣工,一两块钱一双皮鞋,这年头女孩子真不必学做活了, 还是念书要紧,念出书来好挣钱,我那时候想念书,还没有 学校呢。’父亲更是由着我,我在家里简直没有进过厨房
您看我生火总是生不着,反弄了一厨房的烟! ”说着又用乌 黑的手背去擦眼睛。我来了这么几天,她也没有跟我说过这 么多的话。我看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声音也哑着,我知道她 一定又哭过,便说:“他们既然出去吃了,你就别生火吧。 你赶紧洗了手,我楼上有些点心,还有罐头牛奶,用暖壶里 的水冲了就可吃,等我去取了来。”我不等她回答便向楼上 走,她含着泪站在楼梯边呆望着我。
M太太一声不言语的,呆呆的低头调着牛奶,吃着 点心。过了半天,我就说: ‘昆明就是这样好,天空总是海
一样的青!你记得卜朗宁夫人的诗吧 ”正说着,忽然一
声悠长的汽笛,惨厉的叫了起来,接着四方八面似乎都有汽 笛在叫,门外便听见人跑。 M太太倏的站了起来,颤声说:
“这是警报!孩子们不知都在哪里?”我也连忙站起来,说:
“你不要怕,他们一定就在附近,等我去找。”我们正往门 外走,老太太已经带着四个孩子,连爬带跌的到了门前,原 来M先生说是学校办公室里还有文稿,他去抢救稿子去了, 却把老的小的打发回家来!
我帮着M太太把小的两个抱起, M太太看着我,惊 慌地说:“X先生,我们要躲一躲吧?”我说:“也好,省 得小孩子们害怕。”我们胡乱收拾点东西,拉起孩子,向外 就走。忽然老太太从屋里抱着一个大蓝布包袱,气急败坏的 一步一跌的出来,嘴里说:“别走,等等我!”这时头上已 来了一阵极沉重的隆隆飞机声音。我抬头一看,蔚蓝的天空 里,白光闪烁,九架银灰色的飞机,排列着极整齐的队伍, 稳稳的飞过。一阵机关枪响之后,紧接着就是天塌地陷似的 几阵大声,门窗震动。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老太太 已瘫倒在门边。这时我们都挤在门洞里, M太太面色惨白,
紧紧的抱着几个孩子,低声说:“莫怕莫怕。X先生在这 里! ”我一面扶起老太太,说:“不要紧了,飞机已经过去 了。”正说着街上已有了人声,家家门口有人涌了出来,纷 纷的惊惶的说话。M太太站起拍拍衣服,拉着孩子也出到门 口。我们站着听了一会,天上已经没有一点声息。 我说:“我 们进去歇歇吧,敌机已经去了。” M 太太点了点头,我又帮 她把孩子抱回屋去,自己上得楼来 ;刚刚坐定,便听见 M先 生回来;他一进门就大声嚷着:“好,没有一片干净土了,
还会追到昆明来!我刚抱出书包来,那边就炸了,这班鬼东
西!”
从那天起,差不多就天天有警报。 M先生却总是警
报前出去,解除后才回来,还抱怨家里没有早预备饭。 M太
太一声儿不言语,肿着眼泡,低头出入。有时早晨她在厨房 里,看见我下楼打脸水,就怯怯的苦笑问:“X先生今天不 出去吧?”我总说:“不到上课的时候,我是不会走的,你 有事叫我好了。”
老太太不肯到野外去,怕露天不安全,她总躲在城
墙边一个防空洞里。我同 M太太就带着孩子跑到城外去。我 们选定了一片大树下,壕沟式的一块地方,三面还有破土墙 挡着。孩子们逃警报也逃惯了,他们就在那壕沟里盖起小泥 瓦房子,插起树枝,天天继续着工作。最小的一个,往往就 睡在母亲的手臂上,我有时也带着书去看。午时警报若未解 除,我们就在野地里吃些干点充饥。
坐在壕沟里无聊,就闲谈。从M太太零碎的谈话里, 我猜出她的许多委屈。她从来不曾抱怨过任何人,连对那几 个不甚讨人喜欢的孩子,她也不曾表示过不满。她很少提起 家里的事,可是从她们的衣服饮食上,我知道她们是很穷困 的。眼看着她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我就想帮她一点忙。有 一次我就问她愿不愿去教书,或是写几篇文章,拿点稿费。
家务事有老太太照管,再雇个佣人,也就可以做得开了,她 本来不喜欢做那些杂务,何必不就“用其所长”?
M太太盘着腿坐在地上,抱着孩子,轻轻的摇动, 静静的听着,过了半天才抬起头来,说:“X先生,谢谢你 的关怀,这些事我都早已想过了, 我刚来的时候,也教过书, 学校里对于我,比对我的先生还满意。”说到这里,她微笑 了,这是我近来第一次见到的笑容 !她停了一会说:“后来
不知如何,他就反对我出去教书 老太太也说那几个孩
子,她弄不了,我就又回到家里来。以后就有几个朋友同事, 来叫我写稿子。X先生,你知道我从小喜欢写文章,尤其是 现在,我一拿起笔,一肚子的……一肚子的事,就奔涌了出 来。眼前一切就都模糊恍惚,在写作里真可以逃避了许多现 实……”她低头玩弄着孩子襟上的纽扣,微微的叹了一口 气,说:“但是现实还是现实,一声孩子哭,一个客人来, 老太太说东说西,老妈子问长问短,把我的文思常常忽然惊 断,许久许久不能再拿起笔来。而且一一写文章实在要心境 平静,虽然不一定要快乐,而我现在呢 ?不用说快乐,要平
静也就很难很难的了 !
“写了两篇文章,我的先生最先发现写文章卖钱, 是得不偿失!稿费增加和工资增加的速度,几乎是一与百之 比,衣工,鞋价,更不必说。靠稿费来添置孩子衣服,固然 是梦想,写五千字的小说,来换一双小鞋子,也是不可能。
没有了鼓励,没有了希望,而写文章只引起自己伤心,家人 责难的时候,我便把女工辞退了。其实她早就要走一一我们 家钱少,孩子多,上人脾气又不大好,没有什么事使她留恋 的,不像我……我是走不脱的!
“我生着火,拣着米,洗着菜,缝着鞋子,补着袜 子,心里就象枯树一般的空洞,麻木。本来,抗战时代,有 谁安逸?能安逸的就不是人;我不求安逸,我相信我虽没有学 过家务,我也能将就的做,而且我也不怕做,劳作有劳作的 快乐,只要心里能得到一点慰安,温暖……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任何言语,自己苦够了,这 万方多难的年头,何必又增加别人的痛苦 ?对我的父母,我
是更不说的。父亲从北方来信,总是说: ‘南国浓郁明艳的
风光,不知又添了你多少诗料,为何不寄点短诗给爸爸看 ?
最近不知是谁,向他们报告了这里的实况,母亲很忧苦的写 了信来,说:‘我不知道你们那里竟是这个样子 !老太太总该 可以帮帮忙吧?早知如此,我当初不该由着你读书写字,把 身体弄坏了,家事也一点不会。’她把自己抱怨了一顿,我 看了信,真是心如刀割。我自己痛苦不要紧,还害得父亲为 我失望,母亲为我伤心,X先生,这真是《琵琶记》里蔡中 郎所说的‘文章误我,我误爹娘’了 !”她说着忍不住把孩 子推在一边,用衣襟掩着脸大哭了起来。孩子们也许看惯了 妈妈的啼哭,呆立了一会,便慢慢走开,仍去玩耍。我呢,
不知道怎样劝她,也想她在家里整天的凄凉掩抑,在这朗阔 的野外,让她恣情的一恸,倒也是一种发泄,我也便悄悄的 走向一边
我真不想再住下去了,那时学校里已放了暑假。城 墙边的防空洞曾震塌了一次,压伤了许多人, M老太太幸而
无恙。我便撺掇他们疏散到乡下去。我自己也远远的搬到另 一乡村里的祠堂里住下一一在那里,我又遇到了一个女人 !
《回顾》
三个很小的孩子,
一排儿坐在树边的沟沿上,
彼此含笑的看着一一等着。
一个拍着手唱起来,
那两个也连忙拍手唱了 ;
又停止了一一
依旧彼此含笑地看着一一等着。
在满街尘土
行人如织里,
他们已创造了自己的天真的世界 !
只是三个平凡的孩子罢了,
却赢得我三番回顾。
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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