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名人传记
辛 弃 疾 传
XXX 编著
辛弃疾传 ·1 ·
目 录
第一章“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002
第二章“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036
第三章“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069
第四章“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115
第五章“事无两样人心别”⋯⋯⋯⋯⋯⋯⋯⋯⋯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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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又是一年秋季,人事沧桑就这样在自然的兴衰交
替中不断变幻。转眼间,历史的脚步已经走过强盛壮
大的唐帝国,悄悄地挪到了一个浸透着文化,却因此
沉重不堪的时代。任何发生过的事情和存在过的生命
比较现实都有某种程度的苍白空洞,但只要试着走过
去,就会发现所有过去都仍存活着,而所有现实都有
那么点虚假。我们便从1157年的秋季,打开一部
曾经挣扎、痛苦得极真实的灵魂之史吧。
远远看去山色苍茫,映衬着一片高邈的天空,这
一望无际的原野更显得空空荡荡。太阳正缓缓落下,
桔黄的暖色给寂寞的天地平添了几分温馨和绚丽。忽
然就听马蹄声响,循着贯穿南北的那条官道奔来八九
匹高头大马,裹起一路滚滚烟尘。骑在马上的是几位
年轻公子,一个个意气风发,催马加鞭,好像着意卖
弄跨下好脚力一样。只见头前领队的那个面容略胖,
脸膛红润,一双浓黑剑眉下闪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
好一副精神抖擞、英姿飒爽的模样。他叫辛弃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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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安,年纪十八,虽是这班人里年纪最小的,威望却
来得最高,学识武功无不优秀,又有豪爽不拘、热情
义气的性格,做事稳重公道,所以深为众人所推服。
这一次前往燕京赶考进士,直到现在赶路回家,其间
一切食宿起居和各项活动的安排就皆以辛弃疾马首是
瞻,辛弃疾竟也能够有条不紊、井井有条地处理这些
琐杂之事。
跑了一阵,辛弃疾发现自己已远远超过同伴,便
带紧僵绳,勒马站住,等候众人跟上前来。
暮霭沉沉,天边很迅疾地划过一两只归鸟。看着
看着,辛弃疾忽然想起了爷爷,爷爷对于他来说几乎
就涵盖了家的含义。从小父母亡故,全靠爷爷辛辛苦
苦抚养到现在,所有生活和学习中都有爷爷精细入微
的呵护照顾。
临出门时,爷爷竟亲自操劳,把换洗衣服叠得整
整齐齐,又在里面塞了几十两银子,边系包袱边嘱咐
着:
“路上一定要小心,做什么事都三思而后行,比
不得家里,万万莫莽撞行事。上次你去画了路线图,
和沿途一些村镇位置,这回该多注意一下军营驻守、
兵力分配的情况,周围的地形地貌也不要忽视过去。
总之,多动脑子 。”
“是,爷爷,您尽管放心 。”辛弃疾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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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也该放心了,已经长大成人了 。”爷爷抬
起头仔细打量着装束齐备、有些兴奋的辛弃疾。从小
到大,他花费了多少心血,现在总算没有白费,孙子
懂事听话,勤奋好学,武术文学都修习得挺像样子。
爷爷今年又见老了一分,鬓间的头发已经雪白一
片,额头脸庞的皱纹也似深了一层。岁月无情地将他
的生命一点点吞啮着。
正思想间,已有一匹黑色骏骑赶上前来。
“幼安兄,你可真快啊 。”来人面貌清秀,带一
股儒雅之气,他叫党世杰,字怀英,是辛弃疾最为要
好的朋友。两人一起在亳州人氏刘瞻门下读书,人称
“辛党”。虽然长了辛弃疾七岁还多 ,党世杰还是称
他作兄,一是初识后就这样称呼,时间长了虽知道辛
弃疾年岁,也觉难以改口,索性就仍照原来叫法;二
是他从心底里对辛弃疾真有一种敬佩和尊重混同的情
感。他觉得辛弃疾身上有些可任大事的品质自己永远
也学不来。
两人于是并马先行,聊起燕京的所见所闻和各种
感触想法。
从1153年燕京被金朝定都以来便逐渐繁华兴
盛起来。街上商贾云集,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人们
衣冠鲜亮,神情悠闲地游摊逛铺,到处都是车来马往、
熙攘嘈杂的景象。辛弃疾一行人待考试结束又四处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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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观赏了一番,加起来总共在那里呆了有十三四天。
“燕京到底和咱们历城县不一样,新鲜东西那么
多,只可惜被金狗给占了,要不然恐怕比现在还强些
呢 。”辛弃疾道。
党世杰摇摇头并不同意 :“燕京也就定作都城以
后才发展的,如果还是宋人地盘,处在北部边防之地,
绝不可能有今天的光景 。”党世杰虽然也时常被辛弃
疾慷慨的言论所动,可他毕竟不像辛弃疾那样对金朝
对女真人有种强烈无比的排斥。他觉得时势发展既然
已经这样,就应该顺应大局。两位好朋友的矛盾和争
吵主要就是由于这种观念上的分歧。不过两个人救世
济民,建功立业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所以哪怕红脸
十天半个月,到后来也还能携手言和,彼此的友谊便
在少年人的坦率真诚里不断地加深。
辛弃疾正要反驳,就听身后已吵成一团,原来被
甩在后面的其他人也赶了上来,正为谁前谁后,排名
列次争得面红耳赤。辛弃疾、党世杰两人连忙调解。
都是年青气盛,可也都心意诚挚、不存芥蒂,所以吵
的时候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毫不相让,好的时候又
拳拳相待,亲密无私。不一会儿一伙人便又嘻嘻哈哈
笑在一起。
当晚,依着辛弃疾的指点,投宿在路边不远一座
小村落里。行到这一带,人烟已开始慢慢稠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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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看去仍然有些荒凉寂寞。时常见一些破败不堪,摇
摇欲坠的空房,门前屋顶长满了杂草,绿色植物的蓬
勃生机反而渲染出衰落死亡的氛围。
房主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他皮肤粗糙黎黑,
面容憔悴干瘦,说话时那双混浊的眼珠不知在盯向哪
里,透露出一种沧桑迷茫。
才稍微躺了一会儿,辛弃疾就又坐了起来,想想
明天就能到家了,他有些激动难抑,推了一把睡在身
旁的党世杰。
“怀英兄,睡着没有,起来出去走走好不好?”
“时间不早了,去哪里?”党世杰揉了揉眼睛,
也翻身坐起。
“去老爷爷那边聊聊天吧,这么大的房子只他一
个人住,多寂寞啊 。”辛弃疾说着就扯着党世杰走出
房门。
老人独住在一间低矮的草棚里面。辛弃疾和党世
杰二人心里暗暗诧异,上前轻轻扣了扣柴门上的铁环。
里面闪动着跳跃不定的烛苗,却不听有人应答。
两人用力又敲,仍然没有任何响动。辛弃疾透过
缝隙往里看看,竟见那老人手持镰刀,龟缩在床头,
一脸警惕与恐慌地盯着这门。
“老爷爷,是我们 ,睡不着觉 ,和您聊聊天好
吗?”辛弃疾尽量把声音放得更轻柔和善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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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条缝,老人站在门
边用怀疑和稍带敌意的眼光看着两位不速之客。
“公子哥可有什么事情?老朽这里除了性命已再
无他物可取 。”
辛弃疾一眼瞥见老人手里仍然死攥着镰刀,刀是
新打磨过的,衬着明亮的满月反射出柔和的光。
两人连忙解释来意,满脸的真诚和彬彬有礼的态
度终于赢得了老人的信任。老人丢下镰刀敞开门让他
们进去。屋里和辛弃疾他们借宿的房间几乎一样什么
也没有,除了床,就是油腻破烂的被褥。
原来老人姓高,祖居此地,1127年山东失陷
于金人之手后,因为舍不得辛苦置办的家业和世代耕
种的田地,便不顾乡邻劝说硬是留了下来。谁知从此
命运的乌云就笼罩在了一家大小的头上。先是遭遇饥
荒,小儿子夭折。等大家好容易从死亡的边缘爬回来,
想要重新经营起家,谋一个好生活时,却又被四周接
连不停的战伐粉碎了梦。不久老人自己就被金军抓去
作了壮丁,每天打骂无常,视同牲畜一样驱使对待;
任用无度,到和宋军开战的时候又让他们走在前面抵
挡自己同胞的弓箭刀枪。几年下来,几百号被抓的壮
丁只剩下稀稀落落一百多人,看上去全部瘦骨嶙峋,
血气微弱。终于有一天老人装死趴在地面尸堆中,捡
了一条命回来。一路上忍饥挨饿,东躲西藏往自己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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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以来日日思念的家里奔去,他想象着妻子儿女正坐
在桌边吃饭,正谈论着他的踪迹,盼望着他。她和孩
子一定想不到自己会平安归来,就在他们正吃饭,正
觉伤心的时候,自己推门进去了⋯⋯
满心希望和幸福的老人走到村边才发觉到情形不
对,曾经虽遭种种苦难,却仍顽强矗立的村落现在透
露出一股掩不住的破落荒败,到处都是残砖破瓦,断
墙荒草,渺无人烟的样子。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他的
心,他不禁嗓子发干,有些慌乱。跌跌撞撞往家里扑
过去,却只见那扇熟悉的柴门紧紧锁着,锁上已落了
斑斑黄锈。窗户上的纸历经风吹雨打,无人更换,早
已破得不成样子,从结在窗棂间的蜘蛛网望进去,里
面只剩下几条断腿的板凳和一把扔在角落的笤帚。
搜寻了一遍废墟,在村子东头找到了一对老夫妻,
两人儿女或抓或逃都已不在身边,只留他们在战争缝
隙里打发着风烛残年。从老夫妻嘴里这老人了解到了
自己走后家中的变故。大儿子四年前就被金人掳去,
那一次村落中仅剩的十几户人家家哭得死去活来,因
为长年打仗兵源不足,金军便将所到之处年满十五的
男孩全都带走从伍。妻子苦熬数年,一心等着父子回
来,却又被一家金朝贵族掳去作了婢女,一走之后再
无音讯,生死不明。丢下两个还小的一儿一女,生计
无着,稍有点主意的小姐姐便领着弟弟离开家,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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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讨饭。
说到这里,老人混浊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
珠。这时夜已三更,万籁俱寂,老人压抑不住的抽泣
听起来格外沉重,令人心碎。辛弃疾和党世杰呆呆地
坐着,一言不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自从1125年,灭亡了辽国的女真族正式从河
北、山西两路出兵,直取开封,整个北方土地的命运
就注定了。1126年冬开封失守,徽宗赵佶和钦宗
赵桓被掳。当这两个可怜的皇帝百般遭辱的时候,无
数流离失所的百姓也痛受着失去亲人朋友的悲哀折磨。
此后,河北、山东等大面积土地易归金人手中,康王
赵构渡江南奔,在杭州坐下半壁江山,建立了南宋政
权。不及或不愿离开故土的人们从此便开始忍受各种
各样的蹂躏与践踏。
金朝统治者虽然逐渐学习消化着中原古老的文化,
可仍然残留着掠夺杀伐的奴隶制习俗,高官贵族乃至
金朝士兵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强取汉人财产,甚至掳抢
青壮男女充当奴隶。一旦成为奴隶,身家性命便再不
是自己的,随时都可能在主人的喜怒哀乐间轻易断送
掉。
“后来,我琢磨着如果也离开这里就永远也见不
到我的老婆孩子,我要住下来等,这儿有我们的家,
他们总会回来的,总会回来的⋯⋯”老人一阵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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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些说不下去了,稍停一会儿接着道:
“那时候我还不到四十,可看上去简直就有五六
十岁,幸好这样才没被过路军队虏去,他们不需要老
头子。等啊等,直等了有三十年。三十年里,发生了
多少事!可是等到村里又迁来不少人,又换了新面孔,
等到现在也还是没有消息。唉,有时候想想算了别抱
希望了,可还是每天忍不住往路那边去看看 。”
党世杰忽然抬起头,问道:
“那您为什么不住那边的房子,那边房子大些也
齐整些啊 ?”
老人蠕动一下紫黑的嘴唇,犹豫片刻道:
“我自家的房二十年前就塌了,这院屋子是一个
大户人家的,刚打仗那会搬走的,再没回来过,我就
挪过来住,可这地靠路边,总有人投宿,住在大间里
过往来人就以为我是个财主,不敢不让住,住了又总
想打我主意。每年辛辛苦苦挣点糊口的钱不容易,种
田砍柴啥都干,不过,也幸好世乱,这块地方又穷,
当官当兵的没人搭理,不用像从前那样交税。有时候
编点竹器,做点小面人到集上去卖,换点用的,来回
得走十多里地。就这样我都被抢了两回,好不容易攒
了些钱全被王八羔子们搜罗走了。以后我索性搬到角
落这间茅房里,人家只当是守房的下人,省得惹眼,
而且房小点心里也没那么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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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党世杰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为自己的唐
突和多疑感到惭愧。看看辛弃疾,正剑眉倒竖、咬牙
切齿地想着什么,一对拳头捏得紧紧的。老人的讲诉
使他心里波涛起伏,难以平静。他一直生活在清贫但
还舒适的书香家庭,虽然屡屡听爷爷说起金人的野蛮
残酷,也逐渐培养了强烈的民族自尊意识,发誓要为
“驱除鞑虏、恢复中原”而努力,可终究还是与现实
隔着一层,现在活生生的现实就摆在了面前,几乎触
手可及!那么多苦难,那么多悲哀,一个瘦弱枯干的
身体是怎样承受的呀?!而这一切的不幸都是金人制
造的,他们横行在中原大地上,使多少人蒙受了类似
的凄苦和屈辱!我一定要把这祸害之源清扫出去,还
我父老乡亲应有的幸福应有的快乐。熊熊烈火燃烧在
辛弃疾全身的血液当中。第二天天亮得很早,当第一
抹晨曦涂在窗纸上时,辛弃疾还纠缠在没完没了的恶
梦里,昨夜睡得太晚了。
“喂,幼安兄,醒醒,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只差你了。快,醒醒 。”党世杰已经起来了,他俯下
身揪揪辛弃疾的鼻子。
稍作梳洗,又喂过马,一伙人便凑在一处啃起各
自带好的干粮咸菜。老人也已起床,烧了一锅开水端
过来,过会又取来几棵大葱,剥洗得干干净净,青是
青,白是白,放到辛弃疾的手里,辛弃疾推辞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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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接过折断,一一分给同伴。大家伙儿吃得兴高采烈,
辛弃疾却有些不同往日的沉默。
当天辞过老人出村,一行人就再不停息,直奔济
南府地。
且不提年轻人怎样着急赶路,在济南近处历城县
的一座宅院里,正有一老人掐指算计着孙儿的归期。
他叫作辛赞,是辛弃疾的祖父,曾任过金朝开封、谯
县等地的守令,现在辞职归田,每天在家读书写文,
修养身性。
坐在朱漆雕花的太师椅上,辛赞微闭双目,慢慢
地自言自语道:
“去了有两个月了,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
辛赞对这个孙儿简直是无比疼爱,从很小的时候
这孩子就显示出非同凡响的资赋,不仅聪明善悟,而
且还顽强好学,有股子一往无前的精神。他日夜盼望
辛弃疾早点长大,早点建功立业,实现自己魂牵梦绕
的恢复愿望,现在寄托了一腔心血的孙子终于长大成
人了,而自己也明显老多了。
这时候只听外面院子一阵吵嚷喧闹,又夹杂着马
喘气和喷鼻的声音。一个仆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边
跑边喊:
“老爷,老爷,小公子回来了 !”
辛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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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 ?”
辛弃疾已经阔步流星地跨进门来,带着一身仆仆
风尘,大声嚷道:
“爷爷,我回来了 !”
“好,好⋯⋯”辛赞满心欢喜地打量着孙子,来
回奔波跋涉,辛弃疾有些显瘦了,但眼睛当中反而多
了一份成熟和自信,举止言行看去也更加稳重踏实起
来。
仆人端上一盆洗脸水,又退下去准备饭菜。辛弃
疾解下包袱放在桌上,蹲下来就着脸盆洗脸,边擦着
脸庞脖颈边对辛赞道:
“这一路走得不亏,该知道的全知道了,同行人
杂,为着别招惹麻烦,我没另画图,都记在心里,待
会儿我把以前那张给补齐全。最好笑的是金人出的题
目了 ,问什么《礼治乎?法治乎?》,我乱写一气,
交卷最早 。”
辛弃疾说着笑了起来。
过会儿一切停当,辛弃疾就迫不及待地向辛赞叙
述起路途见闻的军事部署和政治局势。只见他言辞干
脆利落,分析切中要害,时不时还用食指蘸水在木桌
上画图说明。
辛赞一时间仿佛穿透十九年岁月,看到了那个也
曾精力充沛、热血沸腾的自己,心里说不上是欣慰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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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失落。
吃饭的时候,辛弃疾讲起昨晚路边村里那姓高老
人的故事,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爷爷,这全都是金狗造孽,他们害得多少人家
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们一路过来哪里看哪里是破房
空房,简直就没有能太太平平过日子的家庭。⋯⋯我
一定要把他们全部赶走!不,杀光他们,为受苦受难
的人解恨 !”
第二天鸡鸣声起,辛弃疾就已在院子当中了,他
像以前一样先舞一圈剑,只见剑光闪闪,咻咻声响,
辛弃疾腾挪跳窜,身姿轻灵矫健,煞是好看。舞完剑
擦把汗就开始晨读,这是从他五六岁时就养成的习惯。
朗朗的声音在晨光初照的天地间回响着: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耻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
这是唐代诗人杜甫年少时写的《 望岳》,全诗气
势充沛,一气呵成,表现了想要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流露着诗人俯瞰人世,当仁不让的进取精神。
此时的辛弃疾虽然在写诗为文上已颇有功底,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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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着意在武功、兵法策论一类上下力气,并不看重
文学,他一心以为自己以后将用剑在石碑上刻字记功,
将在千军万马中指挥调度,驰骋厮杀,这类吟风弄月、
描悲画喜的东西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所以只是读读
古人文章,很少自己写。杜甫是他比较喜欢的诗人。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就过去了两个多月。
辛弃疾和同学朋友学习休息,按步就班,没有半点懈
怠。只在傍晚时分有时约党世杰出城登山。辛弃疾喜
爱站在高处极目远望。每当看到茫茫无垠的大地,和
那些小如蚁虫的人影,他就觉得好像超脱出了这个世
界,胸中极为开阔通畅,思维也能异常活跃。
这天刚要和党世杰向山上爬去,便听后面有人边
喊边跑,往这个方向过来:
“师兄,党师兄,辛师兄,等一等,等一下⋯⋯”
辛弃疾和党世杰心中疑惑,停下脚步转过身,只
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这少年
身着青袍,面带喜色,走近细瞧原是同门的小师弟陈
平。这个小师弟一向极为尊仰辛、党二人,平日相待
几乎视同师长。还没等站稳,陈平就慌慌忙忙地说起
话来,一边还用袖子擦抹额头鼻梁上的汗:
“辛师兄,党师兄,中了,高中了 !”
“什么中了?中什么了?”辛弃疾觉得摸不着头
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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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党世杰已经明白了意思 ,一把抓住陈平 ,
焦急地问道:
“中了几名,什么时候放的榜 ?”
“辛师兄甲等第六名,党师兄乙等第二名。送信
的还没走呢!我刚好要去找两个师兄请教问题,给撞
上了,大家伙儿就叫我找你们通个信儿,我一琢磨,
你们肯定上这儿来了,还真没错 !”
原来辛弃疾、党世杰一起数人参加金朝主持的科
举考试,这会儿成绩已经颁布下来了。
党世杰面带喜色,一张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他
喃喃自语着:
“中了,真的中了 ?”
相比之下,辛弃疾却要淡漠得多,几乎可以说是
无动于衷。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中,中的还是甲等;
也从来没想着要中,中金人的进士,作金人的官。去
燕京参考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他关键的目的是调查了
解金人的各种政治经济状况,还有沿途军事布置,地
形地貌等等,为爷爷和自己暗暗筹划的反叛活动作准
备。总有一天他们要高举起斗争的旗子,聚合率领那
些被金人残虐对待的汉人百姓,向异族的统治发起进
攻。
“幼安兄,咱们回去吧!去看看 !”党世杰兴冲
冲地向辛弃疾道。他觉得辛弃疾一定也和自己一样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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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陈平很佩服地看着两位荣登金榜的师兄,等他们
和自己一起回去。
辛弃疾站着没动,沉吟半晌道:
“怀英兄先等等,我还有事与你相商,陈平就回
去吧,就说我们都知道了 。”
党世杰待陈平一走便问辛弃疾: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
为什么 ?”
“为什么?难道你真的想给金狗干事,你忘了我
们在路上碰到的那个老爷爷?!你是不是也打算和虎
狼为伍,以同胞的血肉为食?”辛弃疾忍不住大声喊
道。
党世杰的自尊有些受伤了,可他毕竟年长持重一
点,不愿为了一时激动伤害彼此的友情,抿了抿嘴,
他平静地说道:
“我是想给金人干事,可我是想把事做得好点,
好让人们受的灾难少点。金人现在也正效学着我们的
文化我们的体制,这种时候去推动一把不就可以早点
结束北方混乱的局面吗 ?”
“不,最好的办法是把他们赶走,赶尽杀绝 !”
辛弃疾一时激愤,想起爷爷曾告诉他的岳飞的故事,
想起岳飞的《满江红》:
“‘ 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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践踏我河山,辱我君王百姓,哪一个不愿杀之而后快!
听爷爷说当时金狗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或杀或埋,
任意捕戮,到处狼烟滚滚,积尸狼藉。而你竟想去为
仇人效力!幸好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贼为父,投机钻
营!莫说岳飞将军、韩世忠将军精忠报国,英勇杀敌
以至不惜性命,河北山东忠义兵民又有哪个曾胆小畏
怯 ?”
党世杰忍不住了:
“我何尝认贼为父,投机钻营!又何尝胆小畏怯!
我也想精忠报国 ,为民出力 ,可大宋朝廷逃到南方
不算,皇帝也被赶得东躲西藏,到处流窜,这样懦弱
无用,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屈膝投降,签些臣服的
条约,保它何用?!它又哪里想到恢复失土,励精图
治,拯救丢在这里的子民!真的要济民于水火之中,
不是把他们重新推到战伐之中,而是要尽力修齐现在
的政治,整顿提高金人品性,稳定控制各地局面,只
有这样我们汉人的日子才会好过,况且历来兴亡交替
也是天道循环,大势所趋,何必固守前朝 !”党世杰
一气不停地说下来,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嘶哑,他不想
和辛弃疾吵得太厉害,他也知道金人严密监控着汉人,
常常因一人抗金而屠尽全村、全城;这样的情形下,
辛弃疾一点都不向自己掩饰隐瞒对金朝统治的憎恶,
实际上是极端信任自己,以肺腑相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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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这时已经感觉自己说话过火了,其实两个
人不都是想要济助时难,扶持危颠吗?!为什么要弄
成水火不容的样子呢?仔细想想,怀英兄所说也并非
毫无道理,或许他真能在为金人作官当中改良一些情
势⋯⋯
两个人在彼此宽容和解的同时,又都隐隐约约感
到从此往后两个人将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事实也确
实如此,党世杰稳入仕途,步步高升,最后真的实现
了自己的抱负,尽力而为地调解着民族矛盾,使金国
相当地区有了较大的改观,待他死后被录入《金朝名
臣录》中,留传记于史书。这是后话,不提。
夕阳早已沉下,但山边还残留着几缕晚霞。刚才
绚丽多姿的天空这时暗淡下来,像卸了妆准备休息一
样,时而见一两只归鸟疾飞而过,转瞬便溶在暮色里。
辛弃疾和党世杰仍旧还在山脚,今天他们都没有精力
往山顶爬了,两个人默默坐在草地上,各自想着自己
明确而又渺茫的未来⋯⋯
三年过去了,这三年里辛赞带领辛弃疾奔走各地,
四方联络,串连起一批致力于抗金恢复的有生力量,
同时蓄积存储了大量物资,就在各种工作基本完善,
只待好时机时,辛赞忽然与世长辞了。
那是一个飘雪的早晨,辛弃疾去爷爷屋里请安,
一推门看见爷爷尚在酣睡,辛弃疾正要退出却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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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奇怪,爷爷
从来不睡过头的,便上前轻轻叫道:
“ 爷爷,爷爷,该起来了 ,今天可是您睡懒觉
了⋯⋯”
没有回答。再叫一声,仍然这样。
辛弃疾一下子想到他怎么也不敢想的事实:爷爷
死了。他顿时手脚发软,扑倒在床边,拼命摇着爷爷
的身体:
“爷爷,醒醒,求求您,醒醒⋯⋯”
还是一无动静。
辛弃疾哭得痛不欲生,早惊动了家里上下老小。
众人纷纷赶来,顿时窄窄的小屋里塞满了几十号人,
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响成一片。
当初辛赞留在北方是由于家系庞大,搬迁不易,
而且他不愿逃之夭夭,把自己的家园拱手让给金人,
等后来拿定筹谋起事的主意后,就让儿子们各自在异
地另立门户,以免牵连,家中只留下寡居的女儿和外
孙,自己的孙子辛弃疾,还有乳娘一家人和一些仆佣。
人们乱作一团时,辛弃疾已强自镇定下来,一面
派几个仆人带好干粮,骑马去通知叔叔伯伯,一面自
己身着孝装,倒趿麻鞋前往历城县诸亲友处告丧,同
时请来老师同学帮助操办丧事“头七”当中各种琐杂
规程。不日叔伯赶到,大家哭灵守孝,悲痛欲绝。
辛弃疾传 ·21 ·
忙忙乱乱那么长时间,爷爷终于被埋在黄土之下
了。辛弃疾脸色黑黄,眼睛肿胀,穿一身没有细致拾
掇的麻布片,静静地跪在爷爷的坟头,坟头的土还是
新的,有点潮。
寒风凛冽,像刀子一样直往肉里钻。辛弃疾却好
像毫无知觉,一动不动地跪着,眼神有些空空洞洞。
亲爱的爷爷不久前还和自己谈论着日渐变化的社会局
势,谈论着他们行动的各项步骤和计划,现在却已恍
若云烟。爷爷曾经的音容笑貌不断地在辛弃疾的眼前
闪现:
爷爷耐心仔细地教幼时的他读着“关关雎鸠,在
河之洲 ”,为他讲解每一字每一句的含义。
爷爷紧把着他的小手教他写字⋯⋯
爷爷手拿戒尺,在空中颤动半晌,挥到淘气贪玩
的他身上⋯⋯
爷爷督促他背书,听着孙子流利稚气的声音,平
时严肃的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
爷爷给他讲金兵在中原大地犯下的滔天罪行,讲
无数志士英雄怎样抗击鞑虏,讲着讲着声泪俱下,哽
咽难语⋯⋯
想到这里,辛弃疾又记起有天深夜爷爷把他叫到
书房里,取出一大堆卷轴、书册,郑重其事地交到他
手里:
辛弃疾传 ·22 ·
“孩子,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恢复国土,
重建家园,可是几十年倏忽而过,除了担任守令稍作
了些救助百姓的事外,几乎一无所成,现在爷爷老了,
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孩子,你是个大器,
爷爷看得出来,一定努力,不要让爷爷失望⋯⋯这些
东西是我各地为官时积攒下来的东西,有关金人各种
情况包括内部矛盾等,还有一些地区的地貌形势图,
你一定仔细研究到了若指掌,终究会起大作用的 。”
爷爷的话回响在辛弃疾的耳边:
“不要让爷爷失望⋯⋯不要让爷爷失望⋯⋯”
辛弃疾一抬手,擦去眼中溢出的泪花,俯身下去
连连磕了几个头,心里暗暗发誓:
“我一定要实现爷爷的愿望,让爷爷能够含笑九
泉 。”
辛弃疾结庐而居,守孝已过半年,这其间他并不
放松以前和爷爷并力筹谋的事情。就在辛弃疾强忍悲
痛的时候,金主完颜亮开始大举调兵遣将,征集粮饷
马匹,准备要在当年,1161年秋季南侵灭宋。
这位完颜亮1149年杀害金熙宗夺取帝位以来,
就一直着力于巩固自己的统治 。分封亲信 ,铲除异
己 ,然后迁都燕京 ,逐步实行中央集权,把中原、
华北地区原来由贵族军事头脑粘罕、挞懒、兀术等人
掌握的权力收归朝廷,结束了军事、行政、财赋方面
辛弃疾传 ·23 ·
各自为政的状况。等大局基本稳定,完颜亮便野心勃
勃,决定挥兵下犯,彻底铲灭南宋,一统天下,作一
霸主。他却不曾料自己这一轻率张狂的决定不仅使整
个北方处于动荡不安,而且最终断送了他的性命。
完颜亮亲率60万兵马四路南进扑下给南宋朝廷
带来莫大惊慌。南宋布置在淮东淮西的军队不战而溃,
撤退到江南,淮南各个州郡官吏也把州郡府库中的储
积搬运到江南的京口。宋高宗几乎想“解散百官,浮
海避狄 ”,仓卒之际在福州、广州、明州筹集了大海
船300多只,当时杭州居民也都倾城而出,逃避一
空。
所幸当时想在采石渡江的金军被虞允文督率南宋
兵将迎击于江中,被迫从采石撤退,才使南宋有了一
线喘延之机。
就在这时,完颜亮安置在大名府附近的屯田军万
余人自动逃回老家辽阳,辽阳留守完颜雍乘机自立为
帝,下诏暴扬完颜亮的罪恶,并从辽阳进据燕京,是
为金世宗。
完颜亮退出采石,转向扬州,往复辗转,用兵不
力,遭部将属下不满,及听完颜雍自立于辽阳,便逼
令将士三日渡江灭宋,以早日回去平复内乱,一时军
心躁动喧哗,几名部将于是叛变,杀死完颜亮后派人
到南宋议和,引军北还。
辛弃疾传 ·24 ·
且不说南宋上下怎样沉浸在意外的狂喜里,就在
这风起云涌、时事巨变的时候,中原、华北大批人民
乘机揭竿而起,少到十数骑,多到数十万,攻城据山,
自“潼关以东,淮水以北,奋起者不可胜记 ”,令难
得兼顾的金朝贵族焦头烂额,无可奈何。
这样的局势在辛弃疾心头燃起了强烈的希望,他
觉得时机已经到了。
这天辛弃疾联系好各项事宜,等到筹措安排稳妥
后,便回去向家人挑明了心意,留下自愿追随自己的
十几个人,剩下的每人算了工钱,又多加几两银子打
发走了。家产分作两份,多半留给寡姑和尚幼的表弟
捱度光景,小半赠乳娘一家,又托付他们照顾可怜的
姑姑。待一切停当,辛弃疾不顾扯着自己、痛哭流涕
的亲人一转身便狠心离去。
风呼呼地吹着,坟边的枯草抖抖索索,四周静无
一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声老鸦叫声,惨不忍闻。
辛弃疾神色庄重地跪在草丛中,默默地向亲爱的爷爷
告别:
“爷爷,我要走了,只陪了您这么点时间,可我
知道,如果我还守在这里,您一定会怪我不孝⋯⋯爷
爷,您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们成功 !”
他站起身,步履坚定地转身而去,才走几步,忽
然又停下回头,忍不住大声喊道:
辛弃疾传 ·25 ·
“爷爷,您就放心吧 !”
辛弃疾率领十几位家人和早就串连好的2000
余众辗转各地,广泛联系起义军民,游击作战,有力
地打击着金军势力。
不久辛弃疾引兵投奔军容壮大的耿京部下。耿京
是山东济南府一个农民,由于怨恨金人征赋繁重,骚
扰不断,所以带着十数人起义对抗。
说到这里需稍提一下金朝在华北、中原的土地制
度。
金朝贵族侵占广大北方地区后,为加强镇压力量,
从1133年就将大量女真人从东北迁徙而来,正式
名之为屯田军。屯田军户一律不住县城而是筑寨于多
数村落里,和汉族百姓杂处,像姓高老人住的那小村
一样没有屯田军进驻并不多,只在少数贫瘠荒败之地。
大部分屯田军户侵吞当地农民肥沃田后并不耕种,
或者任其荒芜,或强迫临近汉人为之耕获,剥削极其
苛酷,而且常常预借汉人二三年所谓“租课 ”,使汉
族农民百般辛苦却仍无以为生。除此而外,还需时时
为百夫长、千夫长提供义务劳役,辱骂殴打,视同奴
隶。
这耿京因此愤而反抗,东征西战,逐渐赢得人们
的爱戴和拥护,不长时间就积聚到数十万大军,遂自
称“天平节度使 ”,节制山东、河北一带大小忠义军,
辛弃疾传 ·26 ·
声势颇为强大。
耿京的军队基本上是农民的军队,辛弃疾是几十
万人当中唯一的文人。耿京委任他为掌书记,负责书
檄文告的起草张贴,同时掌管军中大印,平时有什么
事也常和他商议决定,颇为看重。
耿京原意要在北方扎下根基,慢慢扩大地盘势力,
再谋图一路进发,捣向金人首都燕京,然后登基称王。
但到底想归想,金军骁勇善战,训练有素,要想打赢
一仗都不容易,更别提追杀殆尽了。而且自己还不得
不对付目前的窘境:金朝内乱稍定后便四下派出装备
精良的金军剿灭义军。自己军队多是各方起义部队聚
合而成,彼此尚不能完全协作听命,更何况兵士又未
经严格军事操演,素质上参差不齐,真不知如何同来
势凶猛的金兵对抗。
举棋不定,焦虑不安之际,辛弃疾献上一计:不
如与南宋朝廷联系,进可两方呼应,共谋北征,退可
引兵南归,养精蓄锐。耿京深以为然,便着手派人与
南方沟通消息,往来书信的传达就由辛弃疾担任。
这天傍晚只见辛弃疾铺开纸张,用两块镇纸压好,
沉吟一会儿,举笔落墨。正飞快往下书写之时,有一
人走进帐内。此人和尚打扮,长得矮胖,乍一看去,
一付敦厚朴实的模样,细细打量就会发现他的眼光游
移闪烁,让人无法捉摸。和尚四下睃巡一圈,眼睛落
辛弃疾传 ·27 ·
到辛弃疾随手放在书案上的一方金印上,这是耿京刻
有“天平节度使”名号的大印,拿出来是为封盖文书
信件的。
辛弃疾听到动静,放笔回头,连忙道:
“义端师父,今日何以有空前来,快快请坐,快
快请坐 。”
义瑞过去也曾单拉一队人马,和辛弃疾稍有些来
往,不久前辛弃疾前去劝说,让他投靠到耿京军中。
也是世乱,任是什么人都想从中混上一把,捞个升官
发财,义端被庙里赶出门后,瞅望金朝国政一片混乱,
四面八方纷纷举旗反抗,立即装得慷慨激昂,义正辞
严,不久鼓动起百十来人。谁料局势竟会陡然变化,
又重新稳定下来,看着原先多如牛毛的大小义军或被
金兵铲除,或者自动解散藏匿,已所剩无几,义端有
些着了慌。才觉莫知所从之时,辛弃疾前来劝说他归
服耿京帜下,思忖一番,心里主意就拿了个大概:金
人的天下怕还会稳坐下去,南宋迟早会灭,义军也是
秋后蚂蚱,倒不如先假装合并到耿京那里,待掌握虚
实军备、有些本钱后就找金人换一官半职,才算不枉
一场辛苦。
从到耿京营中第一天起,义端就前前后后留意着
所有事项,一一密记在心头,待熟悉掌握得差不多时,
却想尚无法让金人相信自己,于是脑筋动到了辛弃疾
辛弃疾传 ·28 ·
手里那方金印上。
义端放下酒葫芦,大大咧咧坐到一旁桌边,道:
“这日子,闷得慌。老辛,你也辛苦了,来,一
起喝两杯 !”
辛弃疾公务未完,但又觉盛情难辞,加上确实几
日未沾滴酒,不妨今日稍稍休息,小饮一回,于是忙
命手下兵卒去备些菜来。
⋯⋯
帐外月色溶溶,帐内推杯换盏,辛弃疾早已经有
了几分醉意,没多会就趴在桌上昏睡过去。酒里的蒙
汗药起了作用。
这时已到三更,万籁俱寂。衬着冬夜的晴空,白
天纷乱吵嚷,布置杂乱的军营像突然变了个模样一般,
褪去所有虚华、浮躁的修饰,只留下简单、明了、剪
影一样的轮廓。突然见有一身影从辛弃疾帐中闪出,
不久牵马避开哨卫,飞奔而去。
天空刚刚露白,辛弃疾就醒了过来,见少了大印,
心中诧异,派人去找义端又找不着,稍一琢磨,便明
白了八九成。他狠狠一掌拍在书案上。
事情禀知耿京,耿京大怒,别说这义端是由辛弃
疾介绍引进,现在叛逃他脱不了干系,就仅丢印一件
也属疏忽失职,应当重治,可要杀心觉不忍,不杀又
恐众人不服,正掂量时,辛弃疾大声道:
辛弃疾传 ·29 ·
“自己做事自己当,但徒死无益,只望将军给我
三日期限捕拿义端贼子,如若不能,再死不迟 !”
耿京准许。
辛弃疾判断了一下义端去向,立即快马加鞭,狂
奔追去,路上尘土四扬。
义端到底跑得不快,当天下午就被辛弃疾追了上
来,望着辛弃疾剑眉倒竖,怒目圆睁的样子,义端脸
色早成苍白,腿肚子发软,一斜身摔下马来,跪到地
上磕头如捣蒜。辛弃疾心里恼恨他欺骗自己,又反复
无常,并不作声,抢前一步 ,挥剑过去 ,但听“呛
啷”声响,血点四溅,义端人头已在地上。
不多一会儿,辛弃疾单骑飞回,穿过从林,只惊
得鸟雀四散。
1162年正月时候,僵冻的北方土地上空时不
时炸响一两声爆竹,沉闷的气氛在瞬间似被撞出几点
希望的火星。
山间蜿蜒的小道上匆匆掠过十来个身影。在经过
仔细盘算和周密计划后,耿京派遣诸军督提领贾瑞和
另外十人正式和南宋朝廷接洽,辛弃疾随往以备应答
宰相等官的诘问。
宋高宗正在建康(今南京)行营巡幸,听说耿京数
十万大军欲归顺自家,不觉大喜过望,连忙召见贾瑞
一行,并一一封官赏赐:
辛弃疾传 ·30 ·
耿京任检校少保、天平节度使,贾瑞为敦武郎、
□门祗侯,各自赐给金带;随同十人也一一得封,辛
弃疾为天平军掌书记,右儒林郎 (后改右承务郎,八
品文职);另外补授耿京属下二百余人官职。
自此,起义军正式隶属于南宋王朝。高宗皇帝于
是派枢密院使臣与贾瑞等一道返回耿京军营,送去朝
臣顶戴并共同谋划诸项事宜。
整个过程极其顺利,贾瑞、辛弃疾等一干人长歇
一口气,各自带着满足和面对新未来展开的更多的愿
望,这十二人和枢密院使臣吴革、李彪奔向耿京大营
驻扎地带。
吴革和李彪走过海州(今江苏东海)就不肯再往前
走了,他们要贾瑞等人通知耿京来此相见,最后只得
由当地京东招讨使李宝派军官王世隆率十数骑与贾瑞
等人同行。
数十人兼程赶路,谁知将近营地时却听事已大变:
由于金兵突袭,形势险峻,义军副首领张安国与邵进
杀害耿京后挟大军投降了金朝,现在二人据守济州城
(即今山东钜野县)。众人顿时如无头苍蝇般没了主意,
究竟何去何从呢?
天色看去似阴似晴,灰蒙蒙一点也不清爽,周围
稀稀落落散布着几棵叫不上名的树木,枝干光秃秃的,
像抹了一层霜粉,有些发白。一伙人聚坐在树下,七
辛弃疾传 ·31 ·
嘴八舌,议论纷纷。
嘈杂片刻,大家各执己见,争执不下,便安静下
来,把目光投向领队贾瑞,等他拿个主意。
贾瑞有些心虚,失去大军依靠,身边又随时可能
有金兵出没,不如趁早离开回到南边,尚可做官为侯。
他搓搓粗糙干裂的手,又清清嗓子,道:
“我看干脆回去,赶紧把此事向皇上秉报一下。
别想着散,咱们已经是大宋国的官了,不能就这样溜
了完事,大家觉得怎么样 ?”
一伙人稀里哗啦便站了起来,分别去牵自己的马。
宋军统制王世隆有些鄙弃地看着懦弱而又自以为是的
贾瑞,但也觉别无办法,只能如此行事,正待握缰踩
蹬,就听一洪亮的声音响起:
“且慢!不能就这样走 !”
仔细一瞧,竟然是一书生打扮的人,长袍宽袖,
却掩不住满身的英武豪迈之气。原来是辛弃疾,他刚
才一直眉头紧锁,沉默不语,至此终于下定决心。
“我等是因为主帅和数十万大军方才得授官职,
朝廷翘首以待的,并非你我十数人而已,这样回去,
如何向皇上交待 !”
有人突然插入一句:
“那你说还能怎么样 ?”
辛弃疾脸上显出果决的神色:
辛弃疾传 ·32 ·
“前往济州城擒拿贼子,必能使大军还归我手!”
王世隆上前一步,问道:
“可有把握 ?”
辛弃疾道:
“策反之军多为抗金暴政而起,随同贼子乃因不
明实情,以为别无出路,并不真欲为金人走狗,只需
抓获张安国、邵进二人,则万事可定!况且当此之时,
赴义就危乃我等义不容辞 !”
王民隆心中一番救国立功的情怀不由被鼓动起来,
顿时血气激扬,慷慨应道:
“那么请算我一个,愿助君一臂之力 !”
紧接着又有一名和辛弃疾相熟的天平军人马全福
出列响应。商议一番,众人议定辛弃疾、王世隆、马
全福三人进入城内,其他人留在城外相候。
济州城处于京杭大运河中段偏西方向,这座古老
的城市在变幻莫测的历史风云中,在战火与和平的交
替中阅尽沧桑。落日正将柔和的光涂抹在斑驳破旧的
城墙上,使它从又一天的躁动和疲倦中安静下来。
张安国正和属下饮酒,握着酒杯一闪眼却又见耿
京须发怒张,骂不绝口的模样。最近他总觉得心惊肉
跳、寝食难安,谁知会是生死的报应正渐渐前来。
这时有士兵来报说城下三人求见,张安国心里纳
闷,但还是毫无犹疑地让放他们进来,仅仅三个人怎
辛弃疾传 ·33 ·
么也不可能在十数万大军中形成什么威胁。
张安国坐在堂前,眼看着三人走向自己,他认出
那个书生模样的辛弃疾,不觉放下心来,贾瑞一行渡
江南下的事他也知道,现在一定是回来了,见大势已
去便想投附自己,自己这里确实需要一个舞文弄墨的
书记官,来的正好。只是同行二人面孔陌生,不知是
谁;贾瑞和其他人等又到哪里去了?
正要问话,张安国猛一下迎上了辛弃疾浓眉下透
着凌厉凶狠的眼光,心中一惊,生出一些不祥的预感。
说时迟,那时快,三个人已经扑上前来,将他按
倒在地,辛弃疾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横在猝不及防
的张安国喉前:
“不要动!让手下把兵械扔在地上 。”
两旁军士都被刹那间的巨变震惊,不知如何应对,
此时就听这红脸膛的胖壮青年厉声喝道:
“南宋大军十万即到,尔等怎敢还骑墙观望?!
金狗蹂躏践踏我大好河山 ,身为华夏子孙 ,谁个甘
愿?此时时机已到,不可再犹疑不决,追从贼子!若
还苟且偷生,忍为金奴,岂不是要羞破祖先面皮 !”
众军士多为耿京旧部,并非真愿为金人效命,只
是被当时形势胁迫,畏惧忌惮张安国的势力,无奈之
下方才跟从。现在见张安国已被三人所俘,其亲信手
下也都不知所措,便立即沸腾哗动起来,彼此传告奔
辛弃疾传 ·34 ·
走,当场有上万士兵表示愿归顺南宋。又有人冲去寻
到邵进,一刀砍了,提头出来。
辛弃疾、王世隆等人不多会儿就带领大队人马从
城中拥出,合同候在外头的数十骑,径直驰往淮泗之
地。
为避金军堵截,他们一路上渴不暇饮,饥不暇食,
直到渡过淮水方才正式扎营休息。
骑马立在淮水河边,看大军浩浩荡荡乘船过渡,
辛弃疾心头不由激动不已,思绪万千,丝丝缕缕之间,
忽然有一桩往事冒了上来:
有一天,他和党世杰二人为彼此志向又有争吵,
互相无法说服,便决定用蓍草卜算。
沐浴更衣,焚香祷告,二人分别取五十九根这种
灵验神秘的草杆分拈数次,各得一卦。辛弃疾遇离卦,
党世杰得坎卦。离卦属南方丙乙火,有镇南之意,坎
卦则主北方。
“命运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我一定会去南方,
也一定会在南方大有用武之地,而怀英兄注定留在北
方,从他前去燕京接受官职以来就再无消息,不知他
过得好不好,只愿我们二人都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
我们不都是想造福百姓,建立功业吗?只希望有一天
我能够重回到北方,能够和怀英兄一起携手共事⋯⋯”
辛弃疾对自己的前途几乎是信心百倍,他情不自
辛弃疾传 ·35 ·
禁低吟起那稔熟心头的诗句: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
登上船头,辛弃疾回身凝望辽阔无垠的北方大地,
想起扯旗起事后的风风雨雨,想起亲爱的爷爷对自己
的谆谆教诲和两人的朝夕策划,想起家乡每一个熟悉
的角落,他的眼睛里有些潮湿起来,暗暗下定决心:
“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定要回来 !”
三个奇勇之人果敢擒贼的传奇经历不久就在南北
朝野巷井里传开,愈说愈神,愈演愈烈。当辛弃疾年
纪半百之时也还在一首《鹧鸪天》中提到此事: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
这年的辛弃疾只有二十三岁。
辛弃疾传 ·36 ·
第 二 章
“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数日里绵绵细雨一直下个不停,仿佛苍天也有无
数怨哀。窗外梧桐舒展枝叶,奏出滴滴答答的自然之
乐。地上早已湿尽,房脚却滋养着越来越多的青苔。
时间正慢慢爬远着。
辛弃疾坐在桌边,面前摆一碟小菜,一个酒壶和
酒杯,他倒满一杯,一仰脖“咕咚”喝了下去,他心
中实在憋闷得慌。
从去年渡江回来差任为江阴签判至今已有一年,
可整天都是无所事事,毫无作为,只是帮助知府签批
一下往来公文,这和他当初的希望实在相差太远。
至今他还记得当时志气昂扬地等待朝廷委以重任,
却被兜头泼了一瓢凉水的失望、苦涩。圣旨颁下时他
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地狂跳,他想只凭俘获张安国,引
万兵归安的功劳,皇上一定不会轻看自己,他全神贯
注地捕捉着传旨官的每一个音节,等到听派遣为江阴
府签判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和自己的
预想相差太远了!
辛弃疾传 ·37 ·
冷静下来,他隐隐约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万
多士兵被疏散合并到了各地驻军当中,而贾瑞和自己
这一班人也被分别派到不同州县任职,相互之间远隔
乃至千里⋯⋯很显然,朝廷并不信任这些从北方归安
回来的人。
“小公子,不要再喝了,你已经喝了不少了 。”
老仆人辛大同走进屋来。从辛弃疾很小的时候他就在
辛家,辛赞待之甚厚,辛弃疾也一向很尊敬他,从来
不以下人视之。到老主人死后,他便一片忠心,跟从
在辛弃疾身边,从辛弃疾起义抗金投奔耿京,他一直
不顾老迈,也操戈执戟混于兵卒之间,等回来南方,
其他人分配编制于各个兵营,他则又重新侍候起辛弃
疾,随辛弃疾来到江阴。
辛弃疾半趴在桌角,已经有些醉得不成样子了,
他僵硬的舌头含含糊糊地吐出几个字:
“壮志难酬⋯⋯壮志难酬啊⋯⋯”
辛大同心疼地扶起小主人,用力将他拖向床铺,
辛弃疾拼命挣扎一下 ,又瘫软下去 ,嘴里支吾着:
“别,别管我,我没醉⋯⋯再去打酒来⋯⋯”
窗外的雨还在飘落无休,屋檐下积聚了一滩积水,
随着上面不断滴下的雨水跳动着,激出一团团涟漪,
一朵朵雨花。
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南宋北伐的军队全军覆没。
辛弃疾传 ·38 ·
1162年,宋高宗赵构退位给其过继子赵袺,
是为宋孝宗。像每个想证明一下自己的新皇帝一样,
孝宗也想改变一下宋金关系中长期滞顿的局面,他年
轻气盛,不想再一味退缩忍让,于是雷厉风行地调整
了朝中官员,改变以前的主和政策,起用主战派谋划
北伐之事。
文臣张浚被委为枢密使。这张浚上任后全心竭力,
不敢有分毫懈怠,然而北宋遗留下来的军队制度却使
他所有的辛苦付诸东流。从宋太祖、宋太宗起为了防
备像唐末那样藩镇割据,影响中央集权统治的情况,
就建立了一整套相互牵制、彼此约束的政治军事体制。
军队将帅往往数年一换,并设监军监督将帅决策行为,
以免其培植个人亲信势力。这种措施确实使将帅各守
其职,不敢妄为,却极大地限制了军队的主动性。一
方面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下辖部属不听调遣;另一
方面监军往往百般束缚局限将帅的兵权,阻挠许多决
策命令,使将帅无法及时有效地根据军情作出反应。
张浚的军队刚刚渡淮而北,尚不及深入,就因部
属内讧,将佐不能相辖失去了斗志。勉勉强强在符离
(今安徽宿县)待战,哪料等金兵一到,便如洪水扫过,
一下子全线溃散,士兵丁夫等十三万人皆掉臂南奔,
蹂践饥困,死伤无数,积蓄数年的器甲资粮也丢弃无
余。
辛弃疾传 ·39 ·
随后不久张浚上表请罪,同时声称:金军勇锐善
战,南宋难以匹敌。眼看从前一片赤诚,全力以赴要
求反击金军的主战派代表陡然间换了腔调,加上摆在
面前的事实,南宋君臣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确不是金朝
对手。一时之间,朝野颓丧,皇帝也不再像起初那样
信心十足,言必称战了。这半壁江山于是又一次在风
雨飘零里重温起了升平苟安的梦。
辛弃疾刚刚听到朝廷发兵北伐是多么的高兴啊。
他似乎看到烽烟滚滚之中,宋军将士英勇无畏、拼力
厮杀的场面:
只听杀声震天,南宋兵将个个前赴后继,挥舞大
刀长矛,向敌营冲去⋯⋯
平时耀武扬威、烧杀无度的金兵全都落荒而逃,
地上丢满了兵甲武器、燃烧着的帐筵和横七竖八的尸
体⋯⋯
飘扬着“大宋”二字的旗帜很快插遍北方大大小
小每一块土地,所有的城头都换了精神抖擞的宋军士
卒⋯⋯⋯
他又仿佛看见久受践踏的百姓扶老携幼,夹道出
迎,激动的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当中有那个姓高的
老人⋯⋯
姑姑、乳娘一家一定喜上眉头,天天数指头盼自
己早点回去⋯⋯
辛弃疾传 ·40 ·
好朋友党世杰也一定不再会那么执拗,会和自己
一起操心于国事,建筑大汉民族的家园,成为大宋国
的栋梁之材⋯⋯
想着想着,辛弃疾忽然有点失落,自己真的能够
成为栋梁之才吗?从来到南方就一直被猜疑、不被信
任,不得不在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位置上混混日子,
谋点俸禄,难道朝廷以为自己回归只是为几碗饭填饱
肚子吗?难道自己只配在这里管管文件、签签字吗?
曾经在耿京军中也是大致类似的营生,但那时自己对
未来的把握大多了,心里清清楚楚这只是权宜之计,
可现在,自己敢说将来一定会有所改变、不会总是如
此吗?朝廷根本不重视自己,北伐恢复也并不需要自
己参加⋯⋯唉!胜利恐怕不久就会到来了,该高兴才
是,可自己怎么反而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呢?自己不
是一直在盼着北伐将金狗赶出中原吗?
⋯⋯
辛弃疾默默地沉思着,就在这时,从门外一掀帘
子,走进一人来:
“幼安兄,久违了,久违了 !”
辛弃疾一下被惊醒,扭头一看,忙道:
“是励之兄,请,请,好久不见,不知你去何处
贵干了 ?”
此人姓吴名勉,字励之,是当地富家吴金德的独
辛弃疾传 ·41 ·
养儿子,自幼不好读书,却爱拨弄称杆算盘,后来竟
能像模像样地主持家里经营的大小商务了。虽为富家
子弟,又惯买卖之事,吴勉却不是那种奸猾之徒,为
人豪爽大方,不拘小节,常常济助贫困,帮助朋友时
不遗余力,深得各方人士敬爱,他的交际圈子也是庞
杂繁多:上至高官重位,下至乞丐贫民都有他相知相
熟,甚为密切的朋友。
他和辛弃疾自打认识以来就觉性格投合,甚为相
得,往来很频繁,遂结为至交。
只听这吴勉连声叹息,径直坐到椅上,却并不回
答辛弃疾的问话。
辛弃疾心中奇怪,忙问:
“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吗?励之兄为什么看
去心情沉重,有所不快呢 ?”
“你知道吗?咱们的军队在符离全军覆没,几十
万大军几乎没有活着回来的!皇上又在准备和鞑子们
签约和谈呢 !”
吴勉的声音缓慢低沉,却像一记响雷在辛弃疾头
顶“轰隆隆”炸响,他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
“在符离一战中,咱们几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
吴勉又重复了一遍。他的神情看去沮丧而又失望,和
他初听大军北伐来到这里的兴奋劲儿形成了鲜明的对
辛弃疾传 ·42 ·
比。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辛弃疾几乎是喊
出来的。
“据说当时部将不听调遣,军纪散漫,尚未迎敌
就已自乱!皇上正派人追究当事者的罪责⋯⋯”
“你刚才说皇上又要和金狗和谈签约?”辛弃疾
打断他的话问道。
“是的,大军惨败,我们已经无力与金兵抗衡,
这次北伐激怒了他们,他们扬言要踩平江南,朝廷无
奈⋯⋯,唉!我等百姓也是有心出力,无力回天啊,
金朝运势正盛那 !”吴勉毫无顾忌,连连叹息。
辛弃疾走到窗前,透过卷帘和窗棂间的缝隙往外
看着,阳光真好,好的让人没法相信任何不幸和失败。
大军失败了,就这样,寄托了无数希望和期盼的北伐
夭折了,不知有多少人痛哭失声,难以承受!大宋屈
服忍辱的历史难道还要继续下去吗 ?不 !不能!可
是⋯⋯自己一个小小的通判又能怎么样呢?又能怎么
样呢!我还是恪守本职,批点文件算了⋯⋯但,我又
怎么能总这样下去呢?自己的宏大抱负、爷爷的殷切
盼望、北方父老的悲惨境遇都不容自己懈怠下去⋯⋯
朝廷所以退让求和是由于这一战失败,挫伤斗志,以
为金军不可战胜,可事实并非如此,自己手里就掌握
了一大堆金军的虚实资料,应该向皇上奉上,让众位
辛弃疾传 ·43 ·
大臣知道金人实际是外强中干,矛盾百绽,大是有隙
可乘。倘若这份折子被皇上重视,不仅全国气象要有
所更新振奋,自己的命运不也将要大有变化吗?!
辛弃疾呆呆地沉思着,吴勉的消息使他失望的同
时竟更有了一种憧憬和希望,想着想着脸上由于激动
升起一层红晕。这时吴勉走了过来:
“幼安兄,你在想什么 ?”
辛弃疾一怔,转过身笑笑道:
“我在想,其实金兵并不足惧,关键可怕的是我
们自己丧失信心 !”
吴勉点点头,但同时疑惑地问道:
“ 确实需要保持信心 ,可是 , 光有信心能行
吗?”
“当然,光有信心还不足够,必须还要详知敌我,
了解各自优劣所在,另外就要操演军马,训练出精锐
善战的士兵,同时为将者的智勇双全也很关键,必当
能随机应变,果敢决断,可这一切之先是信心。没有
信心则气虚胆小,一个气虚胆小的国家和一个气虚胆
小的军队一样永难成为胜者 !”辛弃疾讲着讲着不由
激动起来,眼睛里又重新充满了消失许久的自信、坚
毅、决断的神采,变得灼灼放光起来。
吴勉也被辛弃疾的慷慨激昂所感染,重复道:
“是啊,是啊,一个气虚胆小的国家和一个气虚
辛弃疾传 ·44 ·
胆小的军队一样永难成为胜者 !”
两人又到桌边坐下,让辛大同买点酒菜回来,便
开始纵论天下大事。多是辛弃疾说,吴勉听,他敏锐
迅捷的头脑,慷慨啸傲的气质,洒脱豪爽的性格,才
华横溢的谈吐无不深深折服着吴勉。
“幼安兄乃堪成大事之人啊 !”吴勉不由自主地
赞叹起来。
辛弃疾脸上掠过一缕自嘲的笑容:
“堪成大事?只能作作签判而已 !”
吴勉没有言语,但他心里暗暗决心尽可能地帮辛
弃疾一把,这是千里马,他吴勉不能成千里马,那就
作伯乐好了。
夜到三更时分,吴勉才告辞而去,辛弃疾送客回
来,仍觉心潮难平,无法自已,于是疾步走到书桌前
面,铺开纸张,挽起袖口,提笔蘸墨,快速往下书写
开去:
“美芹十论⋯⋯”
美芹,用于譬喻奏议乃是精美饮食,乃深益于健
康。辛弃疾这份长达十篇的侃侃之论凝结了他和爷爷
在北方付出的多年心血。先是以翔实有据的方式论证
出金国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强盛壮大,而是外强中干,
破绽百出,而后便详细客观地就南宋方面如何充实力
量,从事作战准备等问题提出具体建议和规划。为了
辛弃疾传 ·45 ·
尽可能地把握住朝廷军政的弊病,了解南方大大小小
的优劣所在,辛弃疾又花了将近一年时间对所在之地
和周围邻近做了方方面面的考察、研究和判断,这封
《美芹十献》直到1164年才交到皇上手中。
然而殷切的希望和一腔热血到底落空了,奏章递
上去便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传来。孝宗只读了附在
上面的进书札子便不肯再读下去,这位想做些事的皇
上自从受了挫败以后变得现实多了,他放下札子,仰
头靠在龙椅背上,长叹一口气:
“朕何尝愿意被动受敌,只是无奈无力啊!继续
备战?书生之论而已啊——”
在江阴日夜期盼的辛弃疾终于失望到了极点,他
似乎一下子对自己的信心也丧失殆尽了,整日喝酒游
玩,让心里空空白白,不去想国家的屈辱软弱,不去
想北方父老的苦苦等候,不去想爷爷的反复嘱托,不
去想自己的被猜疑和困蹇不遇⋯⋯只是喝酒只是游玩
笑闹⋯⋯
转眼间江阴签判的职任已经满期了,辛弃疾更加
清闲无聊,他等待着朝廷的再次派任,他已经不对未
来抱什么希望,朝廷不信任自己,不肯重用自己,无
论是怎样希望都毫无用处,倒不如干脆扔掉所有希望
算了,免得总是痛苦。
不久,他随同吴勉前往吴江散心游玩。吴勉看辛
辛弃疾传 ·46 ·
弃疾颓废不免着急,于是便想起个人来,或许这个人
能够帮他振作些。同时这吴勉就加紧在四方朋友处播
布辛弃疾的声名,称此人是平阳落虎,海底盘龙,尚
未行动似遭困厄,但气节不凡,一旦腾跃而起则必使
天下大兴。虽然吴勉多方努力,大作文章,辛弃疾却
还是一无所知,整天仍旧一付自暴自弃的样子。
这一天吴勉来到自家设在吴江的店铺,去后堂摇
醒仍旧沉睡的辛弃疾:
“幼安兄,幼安兄,今天去拜访一人 。”
辛弃疾睁开眼睛,问道:
“拜访谁 ?”
“此人名叫范邦彦,邢台人,过去是金朝蔡州新
息县的县令,后来带领全县开城迎接王师,再后来家
就迁到此地。这位范老先生五十多岁,学识渊博,谈
吐高亢,与幼安兄颇有相似之处,你们二人一定能够
深为投合 。”
两个人高高低低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两边石砌
的墙壁上爬满了青青绿绿的藤本植物,偶尔还能见嵌
在里面的一两点小花,这迟开的美丽在大片背景的衬
托下显得娇羞怯人,楚楚可怜。
吴勉终于停住脚步,站在一家朱漆剥落的大门前,
拾起门环轻轻叩了几下,“噹噹噹”。随着稍显空旷
的声音将寂静敲碎,那扇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辛弃疾传 ·47 ·
里面探出一个孩子的脑袋,年纪约摸十二三岁,眼睛
乌亮乌亮,盯着两个不速之客问道:
“您二位找谁 ?”
吴勉微笑道:
“小泥猴,不认得我了 ?”
那孩子愣了一下,忽然喊道:
“是你,你是大冬瓜叔叔,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我去告诉爹爹 。”说着连蹦带跳地跑了进去。
辛弃疾觉得奇怪 :“这是范老先生的孩子?为什
么没有仆佣 ?”
吴勉跨进门槛,道:
“这老头子从在新息的时候就不用仆人,跟在身
边的只有一个厨娘,家里杂事都是夫人和小姐一起劳
动的⋯⋯”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人迎了出来:
“吴掌柜可又发财了吧,这么长时间都不过来坐
坐 。”
细瞧来人,面容矍铄清瘦,身材不高,着一身深
蓝长袍,脚步轻快敏捷,完全不像五十多岁年纪的人。
三人进屋坐下,那个小孩子便端茶上来,然后斜
倚在吴勉椅子旁边听大人说话。
吴勉把辛弃疾向范邦彦稍作了介绍,范邦彦一听
之下,连忙问道:
辛弃疾传 ·48 ·
“可是那个闯进敌营,抓获叛贼,引十万大军归
还的辛幼安 ?”
“正是 。”吴勉答。
辛弃疾开口道 :“并无十万,只一万人马。唉!
往事已去不可再追,提它何用 !”
范邦彦立刻注意到辛弃疾情绪有些萎靡不振,略
一思忖,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正想追问,又觉
不妥,便打住不说,只是接着往下讲:
“久闻辛兄大名,实在是早图一见,今天真是我
范某人三生之幸啊 !”
趴在椅边的小泥猴这时早已不见了踪影,过了会
儿,辛弃疾觉得似乎有人从屏风后面窥视自己,有点
不自在起来。
范邦彦的称誉之辞倒真不是客气,他听闻此人此
事之后一直深为推服敬佩,以为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
为此等大事。但现在的辛弃疾怎么显得垂头丧气,无
精打采呢?他怕是毕竟年轻,过于刚强就会容易折断,
这大器之材尚缺沉稳柔韧的气质呵。范邦彦看着辛弃
疾,心中涌起一股疼爱同情,他知道这年轻人是孤身
来到南方的,不像自己,还有一个家⋯⋯
三人客气一番,渐渐就把话题拉到了当今天下局
势。范邦彦捋捋胡须长叹口气道:
“当今天下,胡虏、大宋各坐一半已成定势,从
辛弃疾传 ·49 ·
澶渊之盟至今,每年我们都要向金朝进献金银币帛无
数,如此便不得不重赋剥敛,现已致使人民穷困,国
库亏空,若再这样下去,则恐内乱频生,未待人灭先
已自灭了 。”
吴勉点点头:
“确实如此,但纵使已经危险重重,还是有许多
官自以为是,整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看不见看得
见的关系网到处都是,全只顾拉帮结派,营取私利,
导致朝政腐败,简直难以挽回 。”
范邦彦似乎陷入了沉思。辛弃疾只是听着,并不
言语,但心里掀起了又一阵波澜。所有这些情况他都
想变革,他要像一场瓢泼大雨一样把天地间的污垢洗
得干干净净,他要重新整顿人世的秩序,把金狗赶出
自己的家园,让苦难不幸的人找回失去的幸福。他要
用这样雄伟豪放的方式把自己的名字永远刻在青史之
上⋯⋯⋯可是,他不被命运偏爱,皇上不信任他,不
用他⋯⋯
范邦彦又开口缓缓道:
“以个人微薄之力要改变这一切谈何容易!唉!
但身为天地间人,就该秉承天地之气,天行健进,君
子该当自强不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范邦彦最后
一句话音一字一顿,表现出一种毅然决绝的心志。他
的话既说给自己也有些说给辛弃疾的意思。
辛弃疾传 ·50 ·
辛弃疾的心被这一句重似千钧的话压得透不过气
来,他默默重复着: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 是啊 ,做人应该不丧失志气和奋斗的目标才
对。”吴勉应合着。
三人正说话,就听脆生生的童音喊了起来 :“爹,
娘说是不是该用午饭了 。”
饭菜碗筷摆放整齐,三人入座吃饭。吃完饭闲坐
休憩片刻,辛弃疾于是把自己的苦恼悲哀一一吐出。
他时而慷慨拍案,时而黯然神伤⋯⋯范邦彦和吴
勉静静地不插一句话。
“其实老夫初时回归也与辛兄一样,朝廷对我猜
疑不说,几乎就是完全的不信任!最开始觉得一片忠
心博得这样待遇实在不公平,就日日以酒消愁,比之
辛兄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后来慢慢想通了,心
中决定的大志向永远不能丢掉,但同时还要能接受现
实,做好眼下点滴事务,以待时机,只要有真才实
学⋯⋯”等辛弃疾话音一落范邦彦便道。范邦彦话还
没说完又被吴勉抢了去:
“这事既要真才实学,也要有大臣们引荐推举,
让那爱才的知你的才名,让那爱钱的取你钱财,各方
面尽量疏通打点,还有何不可?幼安兄,我吴勉别的
没有,人还认识几个,也还有几个小钱,我就不信能
辛弃疾传 ·51 ·
总这样窝着你。良贾善识未琢之璞,兄弟你是块好玉
我知道 。”
辛弃疾感激地看着范邦彦和吴勉两人,不知该说
些什么。他忽然觉到一种惭愧与内疚,那么多人在期
盼,那么多人在努力,他们不顾现实的挫折,不顾力
量的微渺,都维持着一个有如信念一样的心愿,可自
己竟然只为一点不遇就想放弃自己的一生,真是太脆
弱了。
范邦彦用眼睛盯着辛弃疾似有所动的脸,又说道:
“遇和不遇确实有命,可是有时候信心和执着可
以改变命运,即使不能,对于君子而言,保持积极健
进的心态和生活也是必须的,要用尽可能的努力最大
限度地发挥、完成自己 !”
“可不是嘛!幼安兄,还记得那天你和我讲的话:
‘一个没有信心的国家永难成为胜者 。’一个人不也
是这样吗 ?”
辛弃疾出神地凝视着中堂那幅上山回头虎的画,
深深地思索着。他知道这么长时间的放浪形骸后,他
确实该认真想一想了。倘若爷爷还健在,将会怎样为
自己的孙儿失望啊,自己曾在爷爷坟前发下过誓啊,
难道这一切自己都忘记了吗?!自己难道真的那么没
出息,碰到一点不顺就沉沦萎靡下去吗?!
渐渐地辛弃疾的眼神明朗坚定起来⋯⋯
辛弃疾传 ·52 ·
范邦彦望着这青年伟岸魁梧的身影,仿佛感觉到
他埋在底下的一股澎湃激昂的力量,一种具有摧毁力、
破坏力和创造力的涌动。现在它正蠢蠢欲动,想要从
眼睛、手指、毛孔,从任何可以表达的地方冲溢出来,
这是一个有无限潜能的青年啊⋯⋯只要再多一点沉稳
多一点成熟,他一定能够取得许多人难以企及的成功。
自己虽则心怀大志,也有从容练达的处世能力,可毕
竟已老,也缺乏那种既能破坏又能创造的力量和敏锐
断事行事的才干,到底才气有限呀!
范邦彦看着看着,心里忽然生出个念头来:自己
女儿不是尚无夫婿吗?何不招辛弃疾为婿呢?只是不
知他愿不愿意,嗨,也不必掩饰了,直言相问吧。
拿定主意,范邦彦便问辛弃疾:
“不知辛兄今年贵庚几何 ?”
“虚度二十六春秋。范先生何出此问 ?”
“我不妨就直说了,我膝下尚有一女在阁,辛兄
也未有家室,我欲以女相许,不知肯否相就 ?”
辛弃疾早与这范邦彦心生亲近之情,同从北方南
渡,同样心怀大志,但要比自己冷静成熟得多,言辞
间的谆谆之意颇像父兄师长一样。而且自己年已二十
六岁,一直耽于抗金大业未曾虑及婚姻之事,南渡后
虽时觉孤单,可既无家财门第,又无高官厚禄,哪家
闺秀肯屈身下嫁,加上心头时时郁闷,所以也懒得多
辛弃疾传 ·53 ·
想,现在范老先生竟然以此相问,真正是求之不得啊。
吴勉此时已拍手大笑:
“好啊,真是大好之事!范老先生和幼安兄一见
如故,结为亲家,再好不过,但一定要谢谢我吴勉,
若没有我牵线,哪里来今日姻缘!幼安兄,还不拜谢
岳丈大人!哈哈哈⋯⋯”
辛弃疾脸上一红,离座起身,冲着范邦彦便拜了
下去:
“多谢范老先生 !”
范邦彦连忙扶起:
“辛兄请不要多礼 !”
吴勉在一旁连连喊道:
“错了错了,该喊岳丈,该喊贤婿了 !”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不久,在吴勉的主持下办了婚事,辛弃疾便住在
范家。新夫人闺名唤作秀琴,模样虽然平常,但心灵
手巧,聪敏能干,而且贤德沉稳,有许多男子不能及
的优秀品质。她早就听说过这位鼎鼎有名的辛幼安,
心中一直视他为豪俊义勇,深感敬佩,哪里料他竟会
登门拜访,又哪里料他竟会成为自己的夫婿。
辛弃疾也深以为幸,夫人贤惠知礼,明晓大义,
举手投足间的干练有度,颇得乃父之风。这夫妻二人
新婚燕尔,恩爱不尽不须细提,转眼就过了一年多。
辛弃疾传 ·54 ·
这一年里辛弃疾每日习读练武,再无半点懈怠,闲时
便与岳丈范邦彦细论各种国政、人生、文学之事,妻
子范秀琴也是洒扫缝补,做得有条不紊,面面俱到。
在这样的生活里,辛弃疾身上逐渐孕育着稳重成熟的
品质,而且他对生活对事业的看法也一点点丰厚深沉
起来。
就在这天,吴勉笑眯眯前来,拎着一盒精致点心,
直走进房内,边走边道:
“幼安兄,双喜临门了 !”
辛弃疾放下手中的书卷,奇怪地问道:
“喜从何来 ?”
“一是小公子诞生满月,我得回会阴有事办理,
提前相贺;二是幼安兄即将被委为建康(今江苏南京)
通判,不日颁旨,这算不算二喜 ?”
辛弃疾乍听之下,并无欢喜之意,可一琢磨,便
知道了吴勉之意,建康乃南宋重要镇守之地,许多朝
廷举足轻重的人物都是从那里选拔栽培出来的,通判
虽说和签判实无二致,可到底环境不同,可以广泛结
交,为自己铺垫基础。现在的辛弃疾已渐去了浮躁不
定之气,明白应当精心准备,稳当扎步,这建康通判
不正是一个起点,一个希望的开端吗?他连忙起身让
坐。
吴勉放下点心盒,道:
辛弃疾传 ·55 ·
“ 驻节建康的江南东路计度转运副使赵德庄赵端
彦是个爱才之人,他在当地势力较为盛大,周围聚了
一班才学之士。我已经和他提到过你,你去后便可前
往拜见,必能有所扶持 。”
这吴勉到底只是个平头百姓,这回辛弃疾的调任
之事,他前后打点,很费了一番心,也只讨了个建康
通判的职。但辛弃疾一无门第荫庇,二非大宋进士,
只马马虎虎作个签判,要想直接进入高层实在很不容
易,所以也只能尽量立足在条件、环境比较好,机会
比较多的地方,慢慢再图发展,倘能够有幸争取到推
举保荐就更好不过了。
然而不知为何,通判的委任状一直不见颁发下来,
辛弃疾耐心等待,又过了一年,到1168年初终于
正式派遣辛弃疾往建康府任通判之职。南宋时候,建
康府通判例置三员,分东、西、南三厅;辛弃疾是南
厅的添差通判,不过是知府长官二三等的助理而已,
仍属于比较闲散无事的职务。
辛弃疾告别岳丈范邦彦一家,携带妻子和老仆辛
大同前往建康。
建康乃是六朝古都,其繁华兴盛为辛弃疾生平未
见。这座美丽的城市就这样在漫长的岁月里抹去所有
泪痕,枕在红尘香粉里,在战火连绵和丝簧呜咽之间
捡拾着短暂的快乐。
辛弃疾传 ·56 ·
辛弃疾拜访了赵德庄,经他介绍又认识了一大批
人物。悠游在文人的酬唱应和里,辛弃疾身上那种长
期有意抑制的浪漫气质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的出众
才华立刻引起了众人的瞩目。
在遍满“无可奈何花落去”和“梧桐更兼细雨”
的惆怅哀婉中,在阴柔和缓的风气里,辛弃疾的词有
如晴天霹雳,震耳欲聋,充满了生命的激情和阳刚之
气,又饱含沧桑悲愤。
是啊,他何曾想过把生命消磨在这种文字之事里,
他从小便立志行大丈夫之事,大丈夫
就该建立功业,改造重整现实的秩序,呼风唤雨,
顶天立地,哪里会执拿一小象牙板在嬉笑
玩闹间唱作词曲!可他现在不得不这样,不得不
重拾纸笔,又不得不把策论分析改为抒解性情的长短
词句,像其他那些人一样沉浸在浓愁淡怨里。这是南
宋,是一个文人的世界,无论是谁,怀抱了怎样的鸿
鹄壮志,都必须先懂得文章儒学,尤其是标榜才学性
情的诗词格律一类,才可能进入这个统治者的风雅圈
子。辛弃疾也只好把钟鼎大器先挪作歌舞之用。
但到底器不同则声不类,辛弃疾才一吟作便惊起
众人。那是为赵德庄祝寿的席筵上,挥
毫泼墨自是不可缺少,众人纷纷书写,恭维祝愿
赵德庄益寿延年,长命百岁。轮到辛弃疾,只见他沉
辛弃疾传 ·57 ·
吟片刻,便纵横笔锋,疾如走蛇。不一会儿停笔,旁
观的人们已经念出声来:
“闻道清都帝所,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
叫好声也应之而起。确实,像这种场合下,能把
壮烈胸怀和希求保举之心以及祝寿称美之意揉合起来,
那样恰到好处,不落俗套,可真不是容易的事。有时
精熟于文字的大家也不见得能作好这种文章。
不久后在行宫留守史正志的酒筵上,辛弃疾又一
次笔惊四座:
“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又还向九重深
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
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 。”
春天逐渐老去。枝头仍残留着深浅不一的粉白红
黄,远远还看得,走近细瞧却是参差零落,阑珊满目。
但就在这里面隐隐约约有鹅黄浅绿挤出来,预示着不
断的新生。风大起来,落日不及作绚烂瑰丽的告别,
便匆匆西沉,将待生的和已灭的一同淹没在灰色黯淡
之中。
辛弃疾抱膝倚栏,独自一人坐在建康赏心亭上,
这亭雕梁画栋,四角呈腾起之势,临于秦淮河上,可
北望长江,遥见中原。
辛弃疾传 ·58 ·
看着建康城模糊不清的轮廓和各个角落摇曳的烛
光点点,辛弃疾不觉感慨万千。古往今来,曾有多少
才人志士满怀壮志激情,却终生潦落不堪,只能无奈
而叹,又有多少英雄豪杰,轰轰烈烈,赢得一生风流,
至今也是烟消云散。从秦皇汉武到曹操孙权一辈人物
不都了无踪影了吗?一时之间,历史的滚滚风云从辛
弃疾眼前徐徐掠过,朝朝代代,兴亡更替竟似都在梦
中!
细想来,自己的一生不也是这样吗?不要说以后
将会怎样,从前那热血沸腾、无所顾忌的少年英姿,
那驰骋四方,抗杀金兵,引军一万南渡归安的义勇之
事不都无从追回吗?自己每日所作所为和当初梦想实
在是难以相提并论!
风掀动着辛弃疾的衣襟。夜深了,但还有些淡弱
的月影,仍旧一动不动的辛弃疾忽然长叹一声:
“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只有兴亡满
目 !”只见他那张黝黑的脸上隐约闪烁着一片白亮晶
莹的泪光。
第二天,史正志又派人来请辛弃疾前往赴筵,酒
筵正开在赏心亭上。辛弃疾铺陈纸笔,留下一首《念
奴娇》: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
辛弃疾传 ·59 ·
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
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霸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匀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
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锁难寻,碧云将暮,谁
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
时间就在一篇篇喜怒哀乐、一次次轻歌曼舞、一
份份感悟成熟里流走。辛弃疾的名字和他的才气报负
一样刻在了许许多多人的心上。如果说辛弃疾来到建
康就是为了耐心潜伏,等待时机,那么这潜伏确确实
实迎来了腾飞的时候。辛弃疾终于得到行宫留守史正
志、江南东路计度转运副使赵德庄、淮西军马钱粮总
领叶衡等人的联合推荐,被皇上召对延和殿。
辛弃疾匆匆忙忙取出早已画得详尽细致的南北对
峙形势图,又执笔伏案,写下烂熟于心的备战规划:
《阻江为险,须借两淮》等。他希望皇上能够接受自
己的建议,振作精神,一洗萎靡颓唐之气,养精蓄锐,
重整旗鼓,谋图北伐恢复国土之大业。深夜三更直到
天明窗白,辛弃疾始终秉笔疾书,他知道这次召对将
是他自己命运、甚至可能是整个北方、整个大宋国命
运的转机,他必须认真准备。
待到正式召见,只见辛弃疾冠戴齐整、形容安闲,
目光镇定自若,举止挥洒有度,穿越威严不动的禁军
辛弃疾传 ·60 ·
护卫,登上天子堂前的汉白玉石阶。
大殿之上,群臣各执玉笏,分文武两班站立,孝
宗皇帝稳坐龙椅,一派庄重肃穆。辛弃疾递上奏章,
然后就按南北形势慷慨而论,侃侃而谈,一边还拿出
自己详标细点的图纸用以说明;他旁征博引,不时又
例举三国晋汉人才如何谋划布局⋯⋯孝宗皇帝听着听
着皱眉道:
“辛弃疾,当下论兵实在是有点不切实际,我大
宋国还当隐忍相让,从长计议;朕宣召你来主要是想
听你于安邦治国有何良策,可你字字用兵,句句北伐,
岂不有谴责现今皇上大臣无能之意 ?”
“臣下不敢,臣下只是一腔热血,唯望国家统一,
则生民有幸,万世太平 !”辛弃疾连忙叩头。
此时朝班中有一大臣出列,向孝宗拜道:
“辛弃疾持论虽显得操之过急,但终究是忠诚效
君之心,而且蓄养军备,以待收复也是皇上与百姓的
共同心愿,辛弃疾各种议论见解也颇有可采之处,还
请皇上恕他躁进冒犯之过 。”
此人叫作虞允文,在1161年时曾指挥军队大
败过金主完颜亮的60万大军,其敢作敢为的作风和
贤良正直的品性使众位官员深深敬服,再加上护国大
功,被高宗、孝宗两位皇帝信任、重用,现在担任宰
相一职。平日里这位宰相怀执一册,闻听人有善才长
辛弃疾传 ·61 ·
处,便书录其中,以备选拔任用到适当职位上去,所
以以识人著称。他在见辛弃疾之前已听人说及这位颇
有些传奇色彩的人物,今天一见确实名不虚传,心中
生起爱惜之情。他认真倾听了辛弃疾所有的陈议,立
刻发觉其中包含了大量的辛苦调查,凝结着无数心血
和劳动,而且见识分析都能实事求是,精辟之同时切
中要害,反映出陈议者出众的才智和能力,只可惜张
浚一战而败后,朝廷从精神和实力上都很难短期振作,
辛弃疾的雄才大略也只好暂时搁置不用。
召见不久,辛弃疾被调进司农寺任主簿之职。司
农寺是主掌粮食储存和发放官禄的部门,辛弃疾的工
作是主管文书粮册。他满怀的希望报负又一次遭受打
击,但现在他已经知道无论如何都要保持心中的信心,
不能轻易为几次挫败就放弃整个人生的追求,放弃爷
爷和其他像岳丈范邦彦、朋友吴勉,以及任何帮助并
信任自己的人们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希望。
辛弃疾紧接着向宰相虞允文呈上了《九议》, 这
篇策论承接《美芹十献》, 对当今时事发表了中肯的
看法并提出切实可行的改善措施。比较以前,辛弃疾
显得沉稳多了,字句章节间透露出逐渐形成的严谨现
实的作风。然而这篇洋洋宏论所遭遇的命运和《美芹
十献》完全一样。朝廷现在一力主和,谈判的协议也
已达成,主战言论暂无可用。
辛弃疾传 ·62 ·
辛弃疾于是仍然像在建康一样生活着,他像一颗
耀眼的明珠一样展放着灼灼的光华,博得了人们越来
越多的喝彩,但多数人只是把他当作一个词人来欣赏,
真正理解他深厚广博心怀的并不多。
这期间他的词显得平缓温和许多,但还是不时有
丝丝缕缕的悲哀之意,譬如“是当年、玉斧削方壶,
无人识”、“恨此中、风物本吾家,今为客”等等。
1172年春天的时候,辛弃疾被派往滁州 (今
安徽滁县)作知州。等了这么久 ,总算等来一个初显
身手的机会,辛弃疾欣然前往。滁州介居于淮西军事
重镇庐州和淮东楚、扬州之间;西北清流山当众山缺
口,扼江淮之冲途,是历代军事要冲。在1161年
和1163年宋金的两次战役中,滁州遭受严重战祸;
1168年到1171年四年之内,滁州又相继遭水
旱之灾,以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朝廷官员几乎没
人愿意来拾掇这样一个烂摊子,后来虞允文推荐了辛
弃疾。
摆在辛弃疾面前的滁州比他事先预想的还要糟糕:
整个城郭干脆就荡然成墟,一片残墙瓦砾之间零
零落落地搭盖有一些茅屋苇棚。战争和饥饿夺去了这
里无数人的性命,幸存的人或走或留已所余不多。到
处是一幅幅荒凉破败的图景。
这个曾在欧阳修笔下“花光浓烂柳轻明”的滁州
辛弃疾传 ·63 ·
竟变得这么凋敝萧条!
辛弃疾开始着手改变滁州的现状了。
他首先从减轻地区民户的负担开始,连连上表陈
情,请求豁免州民欠交的近5800贯租赋;接着屯
田散种,招徕流民回乡,同时陶瓦伐木,贷钱出资,
为人们修建房舍,使他们有固定住所,能够安居下来。
聚集了民户耕垦以后,就又在农闲季节编组分队,教
他们以兵器之事。此前一年辛弃疾尚在司农主簿位置
上时,就曾递过《议练民兵守淮》的折子,现在正好
亲手主持此事试试牛刀了。
为了恢复市区的繁荣,辛弃疾又尽量引诱商人到
滁州去营业贸易,答允减免商贩应向政府缴纳税额的
十分之七,四地商贩闻风而至,很快便有行商坐贾云
集滁州,征得的商税数目也与日俱增。辛弃疾便利用
这笔收入去烧造砖瓦,采伐木材,征雇工匠,在旧日
颓废不修的市区里建起一座座客舍驿馆,使商贩们往
来行旅都有暂时的归宿 。 这一新建的市场被命名为
“繁雄馆 ”。不久又兴修“奠枕楼 ”,使当地居民有
赏玩游览之所。
仅仅半年时间,滁州便面貌一新。滁州人民和大
小官吏对辛弃疾的才干功德交口称赞。
滁州在辛弃疾的治理下按步就班地发展起各项事
业,辛弃疾也终于能够轻闲下来了,前些日子眼看着
辛弃疾传 ·64 ·
他日夜操劳,就瘦下去一圈,现在他的气色精神都要
好得多了,他的生活也就像任何一家房檐下那样伸展
着:柴米油盐、吃饭穿衣,教习孩子认字念书的同时
再把玩一下笔砚字帖。只是文章诗词作的少了,仅在
送通判范昂的时候有首好词,词的风格内涵略有所变,
关于生活本身的色彩浓重了许多: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况屈指中秋,
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
归船。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 。”
这年冬天,辛弃疾上疏乞请仍将滁州作为极边推
赏。然后听讼断狱,一冬无事。
漫天雪花随风乱舞,两淮大地一色银白,看不尽
桃李翻飞变成雪,来年细觅却又落上枝头,美丽就这
样变幻再现,生命就这样生生不息。辛弃疾已经三十
四岁了。
第二年初,辛弃疾的岳丈范邦彦病死。辛弃疾在
南方只有范家为亲,当初又多赖范邦彦关心指点,两
人是既有丈婿之亲,又有忘年之谊,所以闻听此恶噩,
心中大恸,匆匆忙忙告假回到吴江。
吴江还是当初模样。一家人更换孝服,痛哭失声,
难以自已。办理完丧事,辛弃疾和妻子秀琴接了老太
辛弃疾传 ·65 ·
太一同回到滁州。
马车一路颠簸着往前移动,辛弃疾不禁想起丧事
期间吴勉前来告诉的消息:
赵德庄和史正志全都调走了,现在建康镇守的是
原淮西军马钱粮总领叶衡。叶衡私下里向人透露要请
调辛弃疾到建康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
春节刚过不久,圣旨果然就颁布下来:调任辛弃
疾为江东安抚司参议官。
原来叶衡早在四年前与辛弃疾交往酬唱时就被辛
弃疾的气节才华深深吸引,他觉得这位年轻人迟早能
够完成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迟早能够使众人皆仰
目视之,他当时便和赵德庄、史正志两人一同推荐过
辛弃疾,可谁知金殿召对时险些触怒了皇上,倒幸亏
虞允文相帮,结果只落得司农主簿之职,后来又被遣
往滁州。辛弃疾在滁州的驾轻就熟和取得的不凡成绩
使朝廷内外不得不刮目相看,也使得叶衡更加确信辛
弃疾的政治才干,他决定竭尽全能助辛弃疾一臂之力。
辛弃疾于是又重新回到了建康。然而时过不久,
叶衡就被召往临安了。辛弃疾一时仿佛断了线的风筝,
摇摇晃晃在天空舞动,却不知往哪里飞去。安抚司参
议官是个虚职,叶衡的目的也并非只让辛弃疾在旁助
理,而是要让他去一步步亲自主持行政军务大事,可
现在叶衡这一走,竟就把辛弃疾没着没落地搁在这里
辛弃疾传 ·66 ·
了。
每天都是闲极无事,每天都是喝酒宴游。辛弃疾
禁不住怀念起滁州那些忙碌而充实的日子⋯⋯
正茫然彷徨间,辛弃疾听人们传说叶衡已经被任
为右丞相,心头阴霾不觉一扫而光。
叶衡作丞相了!叶衡作丞相了!
他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自己的未来,胸中熊熊
燃烧的渴望灼烧得他几乎难以忍耐。他仍旧记得那天
送行时,叶衡紧紧握住他的手腕,郑重其事地道:
“你别着急,先在这里呆着,倘若我另有任补,
一定还会尽我力量提拔你出头,你是个大器,叶某人
必不埋没你 !”
“叶丞相一定不会忘记曾经说过的话 !”辛弃疾
很久没有这样激动了,他吩咐老仆辛大同去买酒来,
他想好好地喝上一场,心情愉快地喝上一场。
妻子炒了几盘菜端上桌来,辛弃疾已经有了几分
醉意:
“你说,人什么时候才能忘掉建功立业的心愿?
唉!那样就可安闲一生无所怨怒了 ⋯⋯ 功名事,身
未老,几时休啊 ?”原本是想略作庆贺 ,却谁想反
会勾起一片惆怅苦涩之情!
秀琴爱怜地看着丈夫,她理解丈夫其实一直因为
壮志未酬、报国无门而深感痛苦,只是运用理智调整
辛弃疾传 ·67 ·
平衡着自己,他没法不学着接受现实,努力从现实中
寻找一线机会一丝希望⋯⋯
“秀琴,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孔子说:‘三十而
立,四十不惑’,可我立了什么?又能明白些什么?
有时候真想作作小官,过过日子算了 ,大家不都这
样过吗?到最后人们不都得死吗 ?再轰轰烈烈又能
怎样呢?⋯⋯”辛弃疾抓住妻子的手,唠唠叨叨地说
着,目光投向渺茫的虚空。他无数次这样想过,每每
聚会散后,每每忆及往日梦想,他都得承受痛苦的噬
咬和折磨,他就这样,他想这样为自己开脱,好安慰
受伤的心,安慰在冷酷的现实中苦苦挣扎的心!太累
太难了⋯⋯
但是从小深深种植着雄伟报负和理想的心又怎能
轻易就放弃一切呢?它不得不在现实中扮出冷静坚强
的样子与命运周旋,这是它唯一的选择!辛弃疾已经
越来越稳健练达,越来越有能力承受各种各样的打击,
可是这颗满是悲哀无奈的心是如何地苦苦地煎熬着啊?
时间一天天捱过去了,临安那边却还是一点动静
也没有。辛弃疾失望极了:等吧等吧,耐心等吧!只
是这短短的一生能有多少回等待!
他再一次登上赏心亭,听着脚下秦淮河波声阵阵,
听着不远处游船上歌女的软语弹唱,心里说不尽的酸
甜苦辣。岁月滔滔,年华如水,回到南方已经转眼十
辛弃疾传 ·68 ·
二年了!十二年却一事无成!不知道家乡的亲友都过
得怎样?爷爷坟头的杂草是否拔得干干净净?朝思暮
想的故土啊⋯⋯
落日西沉,云霞满天。辛弃疾站在风中,大声地
吟唱出一首《水龙吟》,到最后泪流满面,几难成句: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
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
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
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
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垧英雄泪 !”
辛弃疾传 ·69 ·
第 三 章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年年中秋,今年又见中秋。满月的天空显得格外
爽净清新,边角靠近小山峦的地方微微闪动着几颗小
星星,很害羞地探望着人间团圆。然而这时候又有几
家几人不凝望明月,祷祝着总难实现的心愿。江南江
北,料想该是一样的婵娟啊!
清澈如水的月光柔和地洒落,将一些闪动不定的
斑斑点点透过藤架铺在地上,也铺在坐在石凳上的两
个身影上。
“叔潜兄,这半年许多事情多亏你打点料理,心
里一直很感激,今日相邀,一为辞行 ,二为致谢 ,
请!”辛弃疾端起酒杯向那人敬道 。此人姓吕,是辛
弃疾的新交,人没什么本事,但厚道可靠,帮了辛弃
疾不少忙。过一二天辛弃疾就要往临安面见皇上了,
又逢着中秋,便邀来小酌。
悬挂中天有如玉盘的月亮勾起了辛弃疾的词兴,
难得这样好的心境,难得这样圆的月亮,辛弃疾朗声
道:
辛弃疾传 ·70 ·
“月是好月,只是月中有桂,难免影响了亮光,
我愿一生能为吴刚,虽桂难断,也要坚持不懈,直待
真正得那光洁团圆的明月啊 !叔潜兄 ,我有了一句
好词,且听我吟来:斫去桂婆娑 ,人道是 ,清光更
多⋯⋯”
吴刚斫桂是一个传说故事,据说吴刚是名神将,
因为做了错事被罚斫砍月中的桂树,等桂树倒地才可
以获得自由,可是这桂树很神奇,每到第二天,前一
日的伤痕就自动愈合,所以吴刚就不得不永远在那里
辛辛苦苦地砍伐,有人说逢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可
以听到“叮叮咣咣”的声音回响呢!
辛弃疾以吴刚自比正是想要效仿他不怕失败和挫
折的勇气精神,他更希望能够清除所有阴影黑暗,为
人们赢来圆满和幸福!
辛弃疾又一次踏上了去往临安的路。二儿子辛桠
只有四岁,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稚气地问着:
“爹爹,我们去哪里 ?”
辛弃疾手挽马缰,跟着马车缓缓而行,听到孩子
询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哦,我们去临安,去一个漂亮的大城市 。”
“那里好玩吗 ?”
“好玩,有很多新鲜东西呢 !”
“我们也要在那里有个家,是吗?”儿子辛桠还
辛弃疾传 ·71 ·
这样年幼,就已经在心里面留下了四处漂泊为家的记
忆。
辛弃疾心疼地看看儿子和女儿,又看看抱着一个
小襁褓的妻子,有些难过起来,他们母子跟着自己到
处颠簸,几乎不能过上安生稳当的日子,唉,什么时
候才能够了结心愿啊,到那时,一定退官隐身,结庐
而居,安安静静地品味自然和人生,和家人快快乐乐
地过活⋯⋯
到了临安,叶衡派人安置好辛弃疾的家小,便请
辛弃疾前往相府说话。辛弃疾稍作装束,随叶家仆人
来到这位新丞相的宅邸。到底是丞相,声势派头都大
不同从前,单从那两扇金碧辉煌的大红门和前面摆得
石狮子就能觉到一种居高临下的气魄。
辛弃疾被带往书房的时候,心中有些忐忑不安起
来:
“新作了丞相,不知会不会变得难以接近 ?”
旋即又安慰自己:
“无论如何叶丞相不曾忘记自己,不曾忘记长亭
临别时说的话,而且从前彼此唱和酬答,虽地位不同,
于文章词酒上还是有一番交情的⋯⋯”
此时就听有人哈哈大笑着迎了上来:
“辛弃疾,你总算来了,老夫都等不得了 。”
辛弃疾抬头见一六旬老人从房前石阶上下来,走
辛弃疾传 ·72 ·
到自己面前,连忙撩起长袍,称一声“叶丞相 ”,就
要跪倒参拜。
来人正是叶衡,他赶紧两步,拦住辛弃疾:
“哎——免了,免了。路上可还顺利 ?”
辛弃疾恭恭敬敬答道:
“一切顺利 。”
“来、来、来,进屋里谈 。”叶衡抓住辛弃疾的
手向书房引去。
书房布置典雅大方,叶衡唤仆人倒茶来,两人便
坐下叙谈。叶衡介绍了朝中近来的情况,欣然向辛弃
疾道:
“你在滁州的业绩皇上很是看重,这次我向朝廷
再次推荐了你,召你来主要是让你二上金殿,陈你所
学⋯⋯若能识知时务,料在不久有重职委任 !”
辛弃疾再三拜谢,道:
“承大人厚爱,辛弃疾我必不辜负大人栽培 !”
1175年,辛弃疾又一次在延和金殿慷慨陈辞,
但这一回内容已不在北伐用兵上面,而是改为如何安
抚地方,调教百姓,从大到小,具体而微,无不一一
涉及。几乎是同一个皇帝,同一班朝臣,同一个辛弃
疾,同一个场景,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改变,但什么
都不同于从前了。
登对上书后的辛弃疾暂被任为仓部郎官,日子仍
辛弃疾传 ·73 ·
旧在碧波万顷的西湖水中荡漾泛动。但由于有叶衡赏
识,且得知孝宗皇帝已颇器重自己,辛弃疾便不再时
时扬发悲音,文章为人也都显得圆熟老成多了。
就在辛弃疾与朋友往来书信 ,谈论要“ 痛忍臧
否 ”,不要轻易表露对人的喜恶之情时,湖北数百名
茶商聚集汇合,起来暴动了。
第七、八世纪以来,饮茶成为南北各个阶层重要
的生活习惯,大面积的茶叶种植随之推展开,茶叶贸
易也慢慢兴盛发达起来。八世纪末唐朝政府开始向茶
农,尤其是茶商征收商税。到了北宋,茶税越来越高,
蔡京为相时竟收到400多万贯。
待南宋偏安江南,其他税收都有一定程度的减少,
只有茶税因为基本在南方征收,所以
数额能够仍然维持在北宋末的最高数上。高额税
收导致市场流通中的茶价也价格不菲,于是贩运私茶
的行业兴起,他们向茶农批买,然后偷关漏税,以低
于正式茶商的价格售卖。由于
私茶贩卖很大影响了茶税的收入,政府便在明令
禁止的同时采取各种严厉手段和措施加以查处,而贩
私者们干脆成群结伙,组织武装,从那些势力薄弱的
地带强行闯关通过,继续买卖获利。在反复的对抗冲
突中,政府和贩私者的矛盾不断加深。1175年4
月,贩私者们终于在湖北荆南地区举行了武装暴动。
辛弃疾传 ·74 ·
数百人推举大茶商赖文政为首,组成“茶商军 ”,向
湖南进发。
等南宋朝廷获知详细情况时,茶商军已经顺利地
通过了江南西路和吉、赣两州,并向广东地区进发。
茶商军刚刚到广东境内就被严密布置过的当地官军袭
击,不得不折回江西。
在江西茶商军借山多林密,发挥长期穿山越岭的
特长,屡屡击败前来剪伐的官军,使大批兵马滞于困
顿,莫可奈何,朝廷连换两任江西路提刑,仍无济于
事。到6月12日,辛弃疾便被选中并正式派任为江
西提点刑狱,节制各路军队讨捕商军。
提点刑狱是宋初设在各路的司法、刑狱和监察长
官,兼掌农桑之事。当年初秋,辛弃疾辞别家人,马
不停蹄,赶赴赣州就任。
前来迎接辛弃疾的是赣州太守陈天麟,他早从朝
中交好那里听说辛弃疾乃是右丞相叶衡的红人,心中
便留神不敢怠慢。
天擦黑时,见几匹骏骑狂奔而至,头前一位身材
魁梧,相貌堂堂的红脸汉子跳下马来。陈天麟连忙迎
上:
“这位可是提刑辛大人 ?”
“正是!您是陈大人 ?”辛弃疾问道。
“是的是的,辛大人一路辛苦了,请先随我到提
辛弃疾传 ·75 ·
刑府歇息片刻,晚间府上略备薄酒,由赣州大小官员
为辛提刑洗尘接风 。”
“陈大人,不必了,请直接带我去官署,我想查
看了解一下赣州地理民情 。”辛弃疾抱拳施礼。
陈天麟抱拳回礼,心里暗觉讶异,他为官这么多
年,还没见过这么急于政务的官员呢。他哪里知道辛
弃疾屡被搁置难得发挥满身才干,早就盼着能有这样
飞舞盘旋,兴风布雨,一展雄姿的机会。
当晚赣州官署里那间塞满地方志、地图、民情备
要的小屋灯火一宿。辛弃疾执笔写着画着,面前堆起
高高一撂册籍绢帛,渐渐地他拿定了剿寇歼贼的大略
方针。
此后数日他便整日整日奔忙于兵车羽檄之间,认
真调查军力优劣所在;同时又邀集周围世代久居的土
豪聚在一起,请他们发表意见和看法⋯⋯
如此十余日,辛弃疾便开始调动兵马,指挥派遣
了。他首先集合大量赣、吉州以及湖南郴州(今郴县)、
桂阳军(今桂阳县)等地的乡兵弓手,精选出壮勇之士,
分别发往各个主要战场。同时又征调安福、永新等县
熟悉地理的豪绅率领其家丁深入山中搜索。
经过不长时间的安排布置,各个路口要冲就都被
分兵扼守起来,山谷深邃之处也都有乡兵攻进去了,
此外另有备用军队,每逢茶商军要转移阵地时就起而
辛弃疾传 ·76 ·
截击或尾追。
茶商军原以为竹丛树林无法为官军弓矢所及,溪
谷险阻又难以列阵驰逐,加上自方善于在山岭往返奔
跑的特长,对抗的优势就完全掌握在自己这里了,哪
想在辛弃疾的多重布置下,以前赖恃的条件全都不复
存在了,处境变得日益艰难和恶劣。
把茶商陷入劣势后,辛弃疾便乘机开始招诱工作。
他派人前往茶商军营地,告诉众人,只要赖文政同意
率部投降,所有罪责一律不究。
已在穷途末路的茶商军所存已寥寥无几,听此消
息,便如在蛛网上待死的蚊蝇又见到了一线生机,纷
乱哄闹起来。
⋯⋯
黄昏时分,该是休息吃饭的时候了,摊贩们也都
已收起了铺面摆设,正准备各自回家,却突然见一大
群人拥挤着推搡着冲上街头,有人还在喊:
“茶商军的头领给活捉了,快来看呀 !”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成一片:
“听说那个为首的叫作赖文政的,厉害得很 !”
“厉害?厉害什么?不还是被抓了吗 ?”
“哎,哎,我可听用的手段蛮不光明的,明明人
家已经降了,却还要杀 !”
“话是那么说,可他犯的什么罪?造反呢!杀?
辛弃疾传 ·77 ·
没剐就便宜了 。”
“前面两个提刑全都是张飞穿针 —— 大眼对小
眼,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辛提刑真是能耐啊!才两
个月功夫,乖乖⋯⋯”
这时囚车已经慢慢驰了过来,粗木钉成的笼子里
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目光呆滞的中年男子。他等会儿
就要被斩示众了,穿过喧嚷围观的人,他一点点向生
命的尽头走去⋯⋯
天空显得黯淡了些,可仍然湛蓝和平,飘在不远
处的几抹淡云就像招魂的旗幡一样。
辛弃疾没有去监斩,他在整理回顾这一段时间的
作战经验和各种策略,以便向皇上汇报。辛苦了二个
多月,他终于可以歇口气了。这次剿灭茶商军的前前
后后充分展示和发挥了辛弃疾运筹帏幄、决胜千里的
军事才干,他不是一直盼望
能够有这样一天吗?可是,这心愿的满足是怎样
的简陋和让人苦涩啊!辛赞若还活着,不知是会为孙
子感到骄傲还是心酸呢?
辛弃疾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狼毫毛笔搁到墨砚边
上,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想再动。他不由地又想起
赖文政被绑瞬间的神情,那么凄凉又满含怨恨之情。
年尚弱冠时他就在血雨腥风里闯荡厮杀,后来南
归治滁办案也曾亲手决定了许多囚徒的生死,可从来
辛弃疾传 ·78 ·
都是意气风发、心安理得,没有像今天一样竟会感觉
空虚、惶惑和掺和内疚的痛苦。辛弃疾这几天里不知
为什么总会想到自己过去在北方拉起的那支队伍,想
起招安降金的张安国,想起一时间叱咤风云的耿京。
尽管他完全相信自己站在正义的无可谴责的一方,可
内心还是不断涌起一种没法回避的尴尬。
其实最让他心绪不宁的是很久未有过的道德上的
自责,他居然会冷漠而又虚伪地使用年少时不屑使用
的手段。那一天他友爱慈善的笑容下面包藏了无数杀
机,酒杯碎时,便有十数名士兵从埋伏处跃出⋯⋯在
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中,他承前启后,翻版了又一个
鸿门宴。
难道所有诚挚自然、热血衷肠都真的已烟消云散
了吗?难道磊落光明驰骋沙场、收复北方也只能是梦
想,而他终究将在现实中变得圆滑老练、庸俗无耻吗?
可是走到今天这一步 ,踏上这样的职位 ,不是他一
心所努力的吗?他不可能不竭力督捕,也不可能不按
朝廷旨意将首犯“杀勿论 ”,到后来也必定要用下三
滥的伎俩骗其就范啊。
辛弃疾沉浸在越来越沉重的暮霭里,深深为自己
感到悲哀,他疲惫极了。
茶商军的残部一些被编入鄂州都统制皇甫倜的军
队中,另一部分则被遣送回家。暴乱到此就轻而易举
辛弃疾传 ·79 ·
地结束在辛弃疾手中了,辛弃疾也毫不令人怀疑地向
众人证实了他兴国安邦的大韬略。圣旨不久降下,称
辛弃疾“捕寇有方 ”,加秘阁修撰之职,其余诸人也
各自依功升赏,赣州官兵不禁欢腾一片,摆宴庆功。
笛声呜呜咽咽,和满席猜拳行令、吆三喝六的喜
庆气氛不太相称,辛弃疾默默地倚案而听,从嘈杂混
乱中辨析出婉转哀怨的曲调。听着听着,他的眼睛模
糊起来,很久很久不曾流泪了,在不得不强自承负的
无数挫折苦难面前,他觉得无论对自己还是别人的同
情都慢慢凝固着,此时,却突然在一曲竹笛中苏醒融
化开了⋯⋯
坐在旁边的陈天麟注意地看了辛弃疾一眼,他在
短短两个月时间中对辛弃疾的雷厉风行简直佩服之至。
如此从容自如、游刃有余就完成了一件让朝廷棘手的
大麻烦事!可现在⋯⋯他为什么看去不甚愉快呢?莫
非是由于⋯⋯
他又看看吹笛的歌女,那女子脸庞清瘦,眉尖挑
一簇似哀似怨的神情,一副娇弱可爱,楚楚可怜的模
样。陈天麟悄悄向旁边侍立的一名亲信招招手,示意
他过来,然后俯耳低语嘱咐了几句,那人点头退下。
陈天麟转过头向辛弃疾敬上一杯酒:
“辛提刑,这次您可是立下汗马大功了,我代表
赣州百姓谢谢您的日夜操劳 !”
辛弃疾传 ·80 ·
辛弃疾猛地一惊,忙将眼泪擦掉,笑笑回道 :
“陈大人也不少用力,赣州官员上上下下谁没功劳,
辛某只是和诸位一同为皇上效忠而已 !”
“辛提刑过谦了。听说辛提刑还是久负词名的才
子呢,当下盗贼已除,诸事太平,何不即席吟作一篇,
让大家见识见识,也算是助兴同乐 ?”
“哪里哪里,只略知章法罢!不过鄙人也不扫大
家的兴致,刚才正好斟酌得了一首,就吟来听听吧!”
厅堂里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辛弃疾洪亮而略带
些苍凉的声音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落日苍茫,风才定,片帆无力。还记得、眉来
眼去,水光山色。倦客不知身远近,佳人已卜归消息。
便归来,只是赋行云,襄王客。
些个事,如何得?知有恨,休重亿。但楚天特地,
暮云凝碧。过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今头白。笑江
州,司马太多情,青衫湿 。”
⋯⋯
深夜散宴。辛弃疾在随从的搀扶下跌跌绊绊地回
到提刑府。
一推门,却见烛光微红,满屋淡香,辛弃疾醉眼
朦胧里似乎看到一个纤美秀气的身影,他不禁一片喜
悦:
“秀琴⋯⋯秀琴,你怎么来了,何时到的 ?”
辛弃疾传 ·81 ·
那女子却不动,仍然静静地坐在床边。
辛弃疾用力揉揉双眼,仔细再看,却果然有一人
在那里,一双眸子微微透出满腔哀怨委屈。
“你是谁 ?”辛弃疾疑惑地问。
“我叫整整,今年十六岁,在平春楼吹笛,陈太
守命我前来侍候大人您 。”那声音细若蚊蚋。整整一
连气说完,头也不抬,只是轻轻咬着唇等着。
辛弃疾稍稍清醒了些,他使劲用指头掐了几下太
阳穴,心里暗自责怪陈天麟,可又觉对方一片盛情,
不好直接回绝,不如先将整整留下,过些日子接妻子
过来,也好作些侍应之事。想到这里他大声向房外叫
道:
“兆福!兆福 !”
随着喊声跑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这人是在辛
弃疾安置辛大同休养晚年以后跟在辛弃疾身边的。他
急忙应着:
“老爷!什么事 ?”
“去西边厢房给整整姑娘安排扫除一下,以后她
就住在那儿 。”
整整当晚被辛弃疾送去住在西厢房里,她躺着却
睡不着,想起李记药铺里那位彬彬有礼爱脸红的年轻
人⋯⋯
整整从小父母双亡,被舅舅卖到平春楼里学艺,
辛弃疾传 ·82 ·
还是开花吐蕾的时候就看尽了人间风尘,尝尽了人生
辛酸。她无力操纵自己的命运,只能学着承受遭遇的
一切,强忍住悲伤,伴人们欢歌笑语。她根本不敢期
望能像别的少女一样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她知道在这
样的世界里,她配有的只是达官贵人们的玩弄和轻薄,
可谁想那颗心还是为着一份柔情而颤动了。现在忽然
间被送到这个提刑老爷府里,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他为什么让自己来西厢房住呢?⋯⋯
整整的日子在恍惚、疑惑和惴惴不安里一转眼就
晃过去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她几乎完全闲着,偶
尔吹吹心爱的笛子,看看檐角一线蓝天,再不然填一
两首诗词打发过去。辛弃疾从那晚以后就再没见过整
整。
忽然一天,听院里乱七八糟闹成一片,竟还有小
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整整拉开房门出去,却见十几
个人提着大大小小的箱柜包袱往提刑大人卧室里去,
当中有一年轻少妇抱着孩子,看上去端庄贤淑,落落
大方,她似乎有些疲惫,脸色不太好。整整心思敏锐,
早已猜知此人是谁,连忙走上前去道:
“太太,您累了,孩子我来抱吧 !”
范秀琴一惊,回头见是个风姿婀娜的女子,机灵
卖乖的样子里藏了无限哀愁和无奈,很矛盾地揉合着
圆滑和真诚,打扮妆饰又不像一般从仆,竟让人一时
辛弃疾传 ·83 ·
猜不明白她的身份来路。秀琴再一想,便觉有一丝委
屈和妒意,可脸上仍然谦和安静地淡淡一笑:
“哦,不必了,这孩子认生,再说,忙都是他们
忙,我也没什么事 。”
停了一会,秀琴又道:
“妹妹何时到这府里的 ?”
“回太太的话,我只来了一个多月时间 。”整整
低头答话。
不大会儿,辛弃疾从衙门回来,兴冲冲喊着:
“儿子们,快过来,让爹爹看看高了没有 ?”
他太高兴了。长期的漂泊辗转早使辛弃疾对家产
生了一种强烈的依赖感,从前在北方虽然是自己从小
生长的家园和仍旧属于自己的土地,可由于在异族治
理下,总难有强烈的乡土意识产生。等到达梦寐以求
的精神家园,他却又发现自己仍然在客居无根的浮萍
之上,整个南宋都没有家没有归宿。在空空荡荡、无
着无落的心态里,自己简单融洽的家便成了最可安慰
的依靠,在这里一切苦涩、孤独都能暂时地得以化解。
一踏进屋里,两个儿子就欢蹦乱跳地扑了过来,
女儿文静地施上一礼,叫声“爹 ”,辛弃疾乐得嘴都
合不上了。这时,他看到妻子秀琴和另外一个女人走
上前,妻子的脸色有些灰黄暗淡,她轻轻一笑道:
“老爷,辛苦了 !”
辛弃疾传 ·84 ·
“不,不,夫人辛苦了 !”辛弃疾已经发觉妻子
的神情间含一丝委屈一丝勉强。再看看整整,心里就
明白有八九成了,他想待以后再仔细解释吧。
一家人于是又热热闹闹地聚在了一处,过着平常、
和睦的日子。可谁知没多久,秀琴竟一病不起,辛弃
疾赶忙四处求医,却毫无起色。就在焦头烂额、忧心
忡忡的时候,一个差人向他建议去找东街胡同口那家
李记药铺里的少掌柜李济平,据说此人医术精湛,且
医德高尚,救活治好了无数危重病人,年纪轻轻便被
众人爱戴,几乎传为神医。
辛弃疾立即派那差人带一二从仆去请这位李济平
先生。
李济平年纪只有二十七八的样子,举止之间分明
是读书人的温文尔雅,他搭脉看苔,一番望、闻、问、
切后道:
“夫人关键是水土不服、阴阳不协致病,内寒外
热,稍作补养即可,并无大碍,我开一方药,煎熬吃
了便一定康复 。”
他提笔写方,辛弃疾焦虑不安都且不提,只说立
在秀琴床前照顾护理的整整心里就乱了方寸。这可是
她朝思暮想,念念难忘的人啊。她原以为今生今世再
不会见到他,她也几乎要顺天安命,将这一份不该有
的狂想熄灭掉,却怎料他又奇迹一样忽然出现,出现
辛弃疾传 ·85 ·
在自己面前!
紧张和激动使她手禁不住微微颤动,一不小心竟
将盛着药汁的瓷碗滑落跌到了地上,“咣啷”声响,
摔得粉碎,屋里其他三人一起向她望去。
李济平早就认出了整整,这个体质盈弱的女子时
时到他的店里开些温补的药,他只隐约听说她是平春
楼的人,除此之外,就别无所知了,尽管他从不涉足
歌馆秦楼,也一向不屑于卖笑女子,整整还是引起了
他心头阵阵微澜,她哀怨无奈、含情脉脉的眼眸深深
刻在他脑中,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在他的感觉里,
整整没有一点那类女子的轻薄放浪,也没有一点脂粉
气,她只是像一朵开在泥淖里的小荷花,清新自然又
楚楚可怜⋯⋯
整整和李济平眼神之间的对视和躲闪,秀琴都看
得清清楚楚。她这些日子和整整解闷聊天,已大致了
解了整整的身世命运,她实在同情这个只有十六岁的
女人,十六岁的年纪就不得不把许多苦泪咽在肚里,
硬撑一付欢笑喜悦的面孔出来。此刻,以女人的敏锐
善感,她已发觉整整和新来的医生之间有某种微妙的
关系。她忙道:
“整整,没烫着吧,叫丫环来收拾好了,老爷要
送李先生出去,你就在这里陪我说话吧 !”
晚上,秀琴便把整整的一段心事说给了辛弃疾。
辛弃疾传 ·86 ·
辛弃疾拈拈胡须微微笑着,并不答话,他也已看出端
倪,当时他就在想怎样给两个有情人把窗户纸捅破,
又怎样使两人结为良缘佳偶;不过跟外头说时一定不
能张扬实情,整整是陈天麟送的,倘若说是为人作美
把整整配给李先生,岂不既拂了人家面子,也有点暗
示陈太守不察人意,没有同情心的味道,所以最好只
讲因为妻病心急,早就许愿以妾赠谢医生。
李济平往来探看数次,秀琴脸上已经现出红润之
色。这一天,他正待收拾药包要走,一个男仆走进跟
他说:
“提刑老爷请您去书房一叙 。”
七绕八拐,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李济平来到
一间题有“静性轩”匾额的房前,辛弃疾已候在里面。
这边辛弃疾和李济平讲,那边范秀琴和整整讲。
一对年轻人都被羞得满脸飞红,心跳似鼓。本只想这
情这爱将永远随着辛夫人的病愈而结束,两人再难彼
此相会相遇,可现在⋯⋯根本不敢想象的事实竟会摆
到了面前!由提刑老爷作主,李家老掌柜就不会反对
儿子娶个烟花女子了,周遭街坊也就不会议论纷纷,
有所非议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在两颗心灵里激漾
起伏着。
整整几日后就走了。辛弃疾派了一抬青色小轿,
将她送往东街李记药铺。清晨雾气濛濛的河岸边,那
辛弃疾传 ·87 ·
顶轿忽忽悠悠地闪着走着,轿里的整整紧抱着自己的
包袱,等待着从来无力把握也不能设想的命运⋯⋯
秀琴的病彻底痊愈了,她重新操持起家务,一切
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使辛弃疾在每次回家时都产生一
种特别的温馨。家哪里只是身体的居住之所,它也是
灵魂休憩的地方啊!
秋去春来,春来冬去,四季永无休止地轮转更替
着。来到赣州的第二个秋天,圣旨降下,改辛弃疾为
京西路转运判官,一家人便又翻山越岭,往襄阳跋涉。
辛弃疾现在身份和地位都有了显著变化,兴治滁州和
剿除茶商军成为他政治资本中最重要的两张硬牌,加
上叶衡和其他交好的力举,以及曾经两回金殿畅论,
孝宗皇帝已把他视为得力骨干,深为信任。
在襄阳呆了没有半年 , 辛弃疾又被转作江陵府
(今湖北江陵县)知府,兼荆湖北路安抚使,统领此地
驻军。
至此我们需要大略提及一下宋代官僚制度的弊病。
宋初吸取唐代藩镇割据、养植势力与
中央抗衡的教育,便定期调动互换各级官员,尤
其是军队的统领。这导致大批军队因缺乏稳定有力的
控制而涣散一片,经常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从上
到下的组织状况一塌糊涂。仔细追究,宋军面对金兵
精锐的屡屡败退和这种情形不无关系,1163年张
辛弃疾传 ·88 ·
浚的符离之败就是由于上下不相协调。任何破坏性的
失败都由内部开始,过分细致的防备皮肉之伤往往反
会把至关重要的性命搭进去,这是一个朝代的聪明误。
辛弃疾到任后就发现自己的力不从心,处在时代
造就的根深蒂固的弊病中,想要拯救毫微都是很不容
易的。辛弃疾早已从豪气干云但一无用处的理想主义
精神中脱身出来了,他现在只希望能够在自己可能的
范围内尽力而为,尽心而为。
江陵驻军的兵权基本掌握在统制率逢原手里,此
人势力庞大,朝中又有庇荫,所以长期以来称霸一方,
根本不把接连换任的统帅放在眼里。辛弃疾刚刚一到,
就明显感到自己实际上被架空了,率逢原不仅遇事自
作主张,而且完全傲慢无礼,从来不参拜辛弃疾。辛
弃疾心中十分气愤,他知道倘若想把属于自己的权力
争取到手里,就必须和率逢原较量一番。他需要整治
军队,他多么希望在自己的努力下能重振南宋官兵的
志气,使泱泱万军如猛虎如雄狮,到那被侵占蹂躏多
年的土地上展示凛凛威风!自己奋斗到现在,日夜想
往的不就是把握军权,磨砺大军,使之锋利似刃,修
整破碎河山么?可现在率逢原成了实现自己梦想的拦
路虎了⋯⋯
然而辛弃疾毕竟是新来乍到,在当地没什么根基,
对许多事虽然极其不平,可也无能为力,只好暂且忍
辛弃疾传 ·89 ·
气吞声,等待时机。
这天清晨,辛弃疾乘轿前往衙门,一路上认真回
想着来到江陵后的点点滴滴,盘算如何与率逢原周旋,
正心情不快、眉头紧锁之际,就听前面吵闹声起,接
着哭喊震天,有一女子声音,高叫着“冤枉——”。
不知她是何人胆敢拦轿喊冤,又不知她状告何人。
辛弃疾赶紧掀开轿帘,探头往外望去,只见一白
色身影已闯过衙役轿夫,冲到轿前 ,“扑通”跪倒在
辛弃疾脚下,声嘶力竭地哭着:
“ 老爷 ,老爷呀!您可要为小女子一家人报仇
啊——”
辛弃疾迈出轿,伸手扶起泪流满面、哽咽难语的
女子,慢声安慰道:
“你先不要哭了,有什么冤情,说给我听好了 。”
那女子披麻带孝,蓬头垢面,两只眼睛早已肿得
不成样子,她从怀中掏出一份状纸,咬牙切齿地说出
仇人的名字:
“告江陵府统制率逢原纵容部下,无故殴打百姓
致死 !”
辛弃疾一惊,忙问:
“真有此事? !”
“小女子爹与兄弟全遭毒手,怎会有假?!老爷,
您可要作主啊,您要为民伸冤——”说话间那女子又
辛弃疾传 ·90 ·
抑制不住痛哭起来。
辛弃疾连忙带喊冤女子同往衙门,等差役们两旁
执杀威棒立好,辛弃疾便整整衣冠,正式升堂审理此
案。因为事情涉及到统制率逢原,辛弃疾不得不加倍
小心。
“堂下何人 ?”
“小女子姓冯,名字唤作金莲,家中有爹娘兄弟,
四人相互扶持度日。爹爹叫做冯老五,弟弟叫做冯福
成,就在这江陵府街上卖馄饨,可谁想竟会惹得无端
大祸,葬送了性命 !”
“这冯老五和冯福成安生卖馄饨,又怎么会招惹
到率统制呢 ?”
“这世间公理向谁说!我那爹爹和弟弟早上挑了
担子出去,本想赚个糊口的钱回来,可哪知那率逢原
手下十几个兵丁上前来将馄饨吃得精光又不肯给钱,
爹爹与他们理论,却被痛打一顿昏死过去,弟弟气愤
不过,挥扁担去追赶他们,竟 ⋯⋯ 竟被他们活活打
死!爹爹年迈体弱,回家不久也命归黄泉 !”女子已
经停止了抽泣,眼中放射着愤怒的光芒。
辛弃疾沉吟一会儿,又接着问:
“你说是率统制手下人所为,可有什么凭据 ?”
“当时馄饨摊前还有六七人在场,来家里报信的
王小二也可为证!他们说这率逢原手下兵丁在这一带
辛弃疾传 ·91 ·
为非作歹,横行霸道时间已经很长了,没有人敢招惹
他们,都只好忍气受着 !”
“那么,此事率统制是否知晓 ?”
“我家里横遭不幸,丢下老娘与小女子二人孤单
可怜,我怎会不去统制府上讨个公道!
可那率逢原根本就不理不睬,到后来干脆将小女
子撵打出门,小女子求告无门,才斗胆拦下老爷您的
轿啊 !”冯金莲说着连连磕头,前额撞得“砰砰”直
响。
辛弃疾这时已怒上心头,小小一个统制竟敢如此
放肆地纵容部下胡作非为,光天化日之下伤害无辜,
简直视百姓性命有如草芥,这国法还何处可存!这样
的军队花费着国家巨大开支,却只会欺压自己的人民,
不都是由于率逢原这类人吗?辛弃疾脑中浮现出那张
黑胖油亮的脸和撇在嘴边的奸笑,平时里强抑住的愤
懑不满一下子窜了上来,他抽出竹签,往地上一扔,
大喝一声:
“带率逢原前来问话 !”
两厢差役一时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去拾竹签,
也没有一个人应声从命,大堂上静得没有丝毫声响。
过了会儿,靠近公案和辛弃疾稍熟点的刘姓差役低声
道:
“大人,怕不大妥吧 ?”
辛弃疾传 ·92 ·
再看其他差役都低眉盯着地下,分明也是这个意
思。
辛弃疾到现在才真正明白这率逢原何以会那样骄
横恣肆,甚至对自己也不以为然,他一直想要煞煞率
逢原的威风,把大军长期以来养成的恶劣习气调治一
番,可即便在自己手下听令的公差也不敢去摸这只老
虎屁股,凭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又怎能和他争个高低
上下呢?总不能像过去那样使气任侠,骑马挥剑取了
他的首级完事啊!自己该稍冷静些才对。
就在辛弃疾思忖之时,跪在堂下的冯金莲忽然厉
声道:
“大人,难道您是怕了率逢原不成 !”
辛弃疾扶着公案,重新坐下,是啊,难道自己是
怕了率逢原?难道就这样任他轻慢自己;任他破坏军
纪军规,使部队涣散如沙;任他纵容手下打杀平民?
半晌,他拿定主意,对冯金莲说:
“好了,状子我接下了,你就回去吧,本府一定
尽力为你主持公道 。”
冯金莲缓缓起身,猛然又俯伏在地,“咚咚咚”
磕了几个头,一言不发走出堂去。
当天晚上,辛弃疾撰书一封,派家仆送往率逢原
处,请他调查处分手下殴打杀害冯氏父子二人之事。
其实辛弃疾很明白这信绝不会起任何作用,但这个招
辛弃疾传 ·93 ·
呼无论如何得先打好,否则就不容易站住理了。
果不其然,率逢原根本就不理会辛弃疾的要求,
他率逢原在此处是地头蛇,你辛弃疾纵便是条强龙又
能如何?!恨恨地,那封信被率逢原一把揉了扔在地
上⋯⋯
辛弃疾随后不久向朝廷呈上一道奏折,详细陈述
了率逢原纵容其部下横行街市,殴打无辜之事,并建
议严惩这些肇事的官兵以及统制率逢原,以肃整军纪,
严明国法。
冬天的太阳显得格外无精打采,呼啸的寒风将仅
有的那点温暖也撕得七零八碎,这种时节,人们多会
在家里围着炭盆聊天,街道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影,那
座高墙大院的知府住所也紧紧关着门,门环不时被风
吹动,“咣噹咣噹”地砸在门板上。辛弃疾闲极无聊,
顺手翻着 《春秋左氏传》,他暗暗算计着折子递上去
的日期,该是有消息的时候了呀!如今他不管怎样说
也属掌管一方的“ 方面大吏 ”,不像从前《 美芹十
献》、《九议》时只是无名小卒,且事情也不似谋划北
伐那样举足轻重,朝廷不该置之不理的⋯⋯
突然间书房门被撞开,兆福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老爷,老爷,钦差大人来了!钦差大人来了!”
辛弃疾急忙换上官服,出去迎旨。
钦差带来的不是对率逢原的惩处,却反是辛弃疾
辛弃疾传 ·94 ·
的调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以荆湖北路安抚使辛
弃疾与当地驻军统制率逢原不能协同一致,故调辛弃
疾往任隆兴府知府,兼江南西路安抚使,必当克尽职
守,不负重托。钦此——”
原来辛弃疾的弹劾一到京里,就有人把消息通报
给了率逢原,率逢原立即派人飞马前往,和朝里官高
势重的靠山联系好后,又上上下下打点了一批人,最
终不但化解了此事,而且得以将这位处处与自己作对
的帅守调往别处。
一场不声不响的较量就这样结束了,很明显赢方
是率逢原。
才只有一年时间,就不得不再次举家迁移。临走
前,辛弃疾让兆福打听了冯金莲的家,送去四十两银
子。
隆兴(今江西南昌)的情况和江陵没什么太大的不
同,号称安抚使的辛弃疾仍然调遣不了一兵一将。只
呆了二三个月他便被召回杭州去作大理少卿。
又是匆匆而来,又是匆匆而去。辛弃疾想起初任
安抚使时心胸澎湃激动,写下过一首《满江红》,“
汉水东流,都洗净,髭胡膏血 。”那时他真以为自己
能够力挽狂澜,有了“马革裹尸当自誓 ”,收复中原
山河的机会了。现在总算明白许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
辛弃疾传 ·95 ·
难如人愿啊!他只能听从帝命,从东到西,从西到东,
来回奔走却碌碌无为了⋯⋯回首往事,云烟茫茫,辛
弃疾不觉之间对官宦生涯生起了厌倦之心。他在将往
杭州之际,留下一首《水调歌头》,中间道 :“ 一笑
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又有“但觉平生湖海,除了
醉吟风月,此外百无功。毫发皆帝力,更乏鉴湖东”
等句,把自己的感慨寄入其中。
重回杭州,辛弃疾已年近四十,前两回来此地召
对金殿,等候待授的情景尚还历历在目,可这一切又
已是那样遥远不真。时事变幻,尽都物是人非,难以
复还了!
大理少卿其实只是暂时将就的职务,一个月还没
到孝宗皇帝就又委派他去做荆湖北路转运副使,辛弃
疾出色的政治和军事才干使这位皇帝认定他能够替自
己弥补统治上的缺漏,平定任何或会危及王朝政权的
内乱。湖北湖南古属楚地,民风剽悍,不从教化,为
盗为寇者屡禁不止,使南宋朝廷大为头疼,辛弃疾于
是再一次南下为这个摇摇欲坠的朝代延续一息。
不知不觉里已过去了将近大半辈子,这时的辛弃
疾忽然开始感到生命的紧迫与短暂,从前是慨叹历史
的风云变幻,现在则确确实实为自己瞬息而逝的岁月
悲哀了,一生努力着为年青时的梦想而奋斗拼搏,却
总被社会现实和自己的命运推搡改变着最初的航向,
辛弃疾传 ·96 ·
有些事情真的不由自主。辛弃疾一片惆怅涌上心头,
写下“应也惊问,近来多少华发”等文字,往赴湖北
时与朋友唱和又留下“ 今老矣 ,搔白首,过扬州”
的无奈之语,同一首词中浓浓地抒写了自己半生奔波
却难酬壮志的苦涩 :“ 笑尘劳 ,三十九岁非,长为
客⋯⋯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楼
观才成人已去,旌旗半卷头先白。叹人间,哀乐转相
寻,今犹昔 。”从前辞章里的慷慨愤激已经内转深化,
显出些自然淡泊的风格,与此同时又沾染了几分弥漫
南宋文坛的脂粉气,有些薄愁浅恨、儿女情长起来。
比如在1179年春末从荆湖北转运副使改为湖南转
运副使时就写下一首与前期词风迥异的《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
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
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
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
然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
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
断肠处 。”
辛弃疾被调到湖南仍旧是为了平定盗寇,这一二
辛弃疾传 ·97 ·
年里湖南连州、郴州、道州发生暴乱,南宋朝廷几乎
有些应接不暇,头疼之极。辛弃疾作为得力干臣,便
成为解危救急的头号人选。
暖风融融,绿柳成荫。刚刚到任不几天的辛弃疾
推开案头堆积如山的案卷公文,换了平民装束,不带
一名随从公差,信步迈出衙门,去欣赏初夏的风光。
街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派平和繁荣的景象。
穿过闹市,辛弃疾走出长沙城门,往不远处的田野漫
步而去。展眼望去,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绿色,有时夹
杂几朵尚未衰谢的花朵,袅娜地摇动着细柔的枝条,
远处还能听见鸟雀们叽叽喳喳的嘻闹声,辛弃疾张开
双臂使劲撑了一下,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甜美的气息,
连续不断的奔走带来的劳累和积郁心头的各种烦闷顿
时化去,自然真美,它永远能够安慰抚平自己儿女躁
乱与悲伤的心。
不多会儿,城市被远远地甩在身后,辛弃疾走近
道边的一个小村庄。看得出,正是农忙时候,多数人
都在田间劳作,村里没有几个人,所以显得很平静,
只是偶尔听到几声狗吠鸡鸣。前面一间简陋的茅草房
前摆着一架织布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吱吱呀
呀地来回推拉着机梭。辛弃疾径直上前问道:
“老人家,可有水喝吗?走了半天,有些渴了。”
那老妇人抬头扫了一眼辛弃疾,看他像个绅士老
辛弃疾传 ·98 ·
爷,有些没好气地道:
“那边桶里,自己去舀吧 !”
辛弃疾取起桶边半豁的粗瓷碗,从木桶里盛了水
“咕咚咕咚”喝下去,觉得全身轻松舒畅极了。他重
新来到老妇人面前,取过一个小方凳坐下,问道:
“老人家,家里几口人 ?”
老妇人的眼里立刻流露出几分戒备,冷冷答道:
“只有老妇和孙儿两个 。”
辛弃疾奇怪地问:
“老人家的其他家人难道⋯⋯难道都已过世?”
“这样难熬的日子,离死也差不了多少了 。”老
妇人说着猛烈地咳嗽起来。随着咳嗽声,从茅屋里跑
出一个全身补丁、黑瘦憔悴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
岁的模样。这孩子看到辛弃疾愣了一下,然后奔到老
妇人身边道:
“奶奶,歇会儿吧,昨天阿爸不是送了半袋米回
来吗?您身体不好,就歇一两天吧? !”
老妇人连忙站起,道:
“阿成,快回去睡着,你的烧还没退呢 !”
辛弃疾也赶紧站起,跟着把那孱弱瘦小的身体送
回到床上去,屋里简陋到了极处,除了一张床和角落
里的大铁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辛弃疾伸手试了试
孩子的体温,只觉烫得惊人,他忙问道:
辛弃疾传 ·99 ·
“烧得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请个郎中来 ?”
老妇人脸上显出忧愁哀伤的神情,她缓缓道:
“ 请过 ,可谁肯来啊 ? 兜了家底也只有几文
钱⋯⋯”
辛弃疾听了,忙从袖口里搜摸了一会儿,掏出几
两碎银,道:
“老人家,这些银子,拿去请医生,给阿成看病,
别耽误了 !”
老妇人不太相信似地看看辛弃疾手中的银子,又
看看辛弃疾诚恳的面庞 ,“扑通”一下竟跪倒在地,
满怀感激地哽咽道:
“谢谢老爷,老爷,真是谢谢您了 !”
辛弃疾扶起老妇人,问道:
“孩子的阿爸还在,可为何抛下您老少二人?”
老妇人用衣角擦擦眼泪,长叹一声:
“唉!阿成他爹是在,可家里没法呆呀!老爷您
是个好心人,我不瞒您说,我这二儿子跟着村里十几
个老少爷们一起上那边青平山了,大伙合计过些时候
往远里走走,讨个活路 。”
辛弃疾想起一卷又一卷、一宗又一宗的匪盗事件,
想起各地官员心急火燎又束手无策的模样,想起短短
几日里百姓投递陈述民情的表状⋯⋯
湖北不也是同样境况吗?官府东奔西走、焦头烂
辛弃疾传 ·100 ·
额地镇压暴乱,暴乱事件却层出不穷,变本加厉,到
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由于世风日下,顽劣辈多?
必须仔细追究一下根源,盲目的军事镇压不但不能彻
底地消除祸患,甚至可能火上浇油,激化矛盾。历来
道“官不逼民不反 ”,盗寇日出的根本原因在于官政
不修,民不堪其苦,无以维生方才铤而走险啊!这阿
成爹和其他村人不都是这样吗?
“老爷是富贵人家,不知道穷日子多难熬,常常
吃了上顿没下顿,揭不开锅呀!我老头子死的时候连
张苇席都买不起⋯⋯大儿子就去标身自卖,给邻县一
个姓陈的财主赶车,这一去两年多也没个信儿,唉!
真让人担心⋯⋯”老妇人把一条烂手巾浸到床脚木盆
的凉水里,然后稍拧拧,铺放在阿成的额上。
辛弃疾胡乱点了点头,思绪却不知怎的滑回到二
十年前,脑中模模糊糊现出另外一张脸,那张脸和老
妇人竟如此相像,一样刻满了沧桑苦难,一样苍老无
助,一样混浊而又透露出渴求的眸子。他们也一样毫
无办法地服从顺应着命运。所有的区别只是:那里是
金国的占领区,这里是自己的土地。自己曾经为了那
个老人的坎坷辛酸愤怒激昂,那么热血沸腾地以为把
金人赶出去就能换回或者恢复人们的幸福,以为灾难
痛苦的源头就是异族的统治⋯⋯可现在看来,事实并
不那么简单,也许 ⋯⋯ 唉,其实怀英兄讲得有道理
辛弃疾传 ·101 ·
呵!不知他是否实现了他的抱负,是否有所成就,改
善了那里人们的生活和命运?让我们一起努力吧,尽
管这些努力可能会无济于事⋯⋯
回到府衙,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柔和地给天地万
物披上了一层细纱。该是吃饭时候了,城市各个角落
都见白色炊烟袅袅升起。辛弃疾招呼一个衙役过来,
让他回家说自己还有些公务要办,晚些回去,然后便
铺纸化墨。
沉思片刻,辛弃疾伏案疾书:
“自臣到任之初,见百姓遮道自言嗷嗷困苦状,
臣以为斯民无所为,不去为‘盗’将安之乎?
“臣一一按察,所谓诛之则不可胜诛。臣试为陛
下言其略:
“陛下不许多取百姓斗面半,今有一岁所取反数
倍于前者,陛下不许将百姓租米折纳见钱,今有一石
折纳至三倍者。并‘耗’言之,横敛可知。
⋯⋯
“有以贱价抑贾,贵价抑卖百姓之物,使之破荡
家业,自缢而死者。
“有二三月间便催夏税者。
“其他暴征苛敛不可胜数。
⋯⋯
“民者国之根本,而贪浊之吏迫使为‘ 盗’,今
辛弃疾传 ·102 ·
年剿除,明年扫荡,譬之木焉 ,日刻月削 ,不损则
折。臣不胜忧国之心,实有私忧过计者,欲望陛下深
思‘ 盗 ’之由,讲求弭盗之术,无恃其有平盗之兵
也 。”
孝宗赵袺不久批下这份奏章的手谕 , 要辛弃疾
“行其所知,无惮豪强之吏 ”,真正有效地解决弊病,
整顿吏治,救济百姓⋯⋯
为了使辛弃疾更加有效地发挥才能,手谕发下的
同时辛弃疾改作潭州知州,荆湖南路安抚使的圣旨也
到了。
如今摆在辛弃疾面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安定湖南
境内的社会秩序了。
1180年春,他奏请用官府存米招募百姓兴修
当地水利,这样既可利于农业之事,又能赈济许多无
以为生的民众。
之后,又舂积米赈粜永州、邵州、郴州三地。
⋯⋯
与此同时严格官吏选拔制度,肃清整治州、县官
吏乃至衙役捕快的作风⋯⋯
下面该针对那些上抗官府、下欺乡邻的豪强地主
了。
湖南地区以内,从潭州至郴、连、道、桂阳等地,
遍布一种叫做“ 乡社 ”的武装组织,有的叫“弹压
辛弃疾传 ·103 ·
社”,又有叫作“缉捕社”的 。由当地土豪劣绅统领
组织,编入社内的民户数目,少则二三百,多则五六
百。这些豪强地主残民害物,横霸乡里却无人敢问,
有时为了抵制政府政令,竟公然武装反抗。
辛弃疾没有盲目遵从其他官员的解散建议,他怕
这种强制性的命令会激使豪强群起反抗,谨慎起见,
辛弃疾提出折衷意见:
按各乡社和豪酋表现,分好坏作不同处理,好的
存留,坏的取消。存留者大不过五十家,小者减半,
并一律隶属于各县巡尉,由县令直接统领,所有兵器
也都由县政府检查管理。
随后辛弃疾又调查各州县学校情况,在郴州宜章
县、桂阳军、临武县等没有学校的地方加置学校,以
教养当地乡民子弟。
在进行了一系列的行政教育改革措施后,辛弃疾
自然地想到军队的修治。这是他长期以来的一个心愿,
且不论是北伐杀敌,还是在山乡村野里捕杀盗寇,都
需要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啊。目前四方军队都是散乱
如沙,无力对敌,一旦内外变生,那么必会山崩海泻,
覆灭之势难以阻挡,最终遭受患难的还将是无数生民
百姓!
辛弃疾上书朝廷,请依广东路摧锋军、福建路左
翼军的先例,创立一军,以湖南飞虎军为名,遥隶于
辛弃疾传 ·104 ·
南宋政府的枢密院和御前步军司,就近则专听湖南安
抚使的节制和调度。朝廷批准了他的建议,并下诏给
他“委以规画”。
辛弃疾立即着手各项具体事务。首先,利用五代
十国期内割据湖南的马殷在长沙建营的故基,建造新
的营房;其次,招募步兵二千人,马兵五百人。并派
人前往广西产马之地,以五万贯钱买回战马五百匹,
并请准南宋政府下令给广西安抚使司,要从那里每年
买来战马三十匹,作为飞虎军的补充。
今年的秋季雨格外多,眼看着就下了有一个多月
没停。房屋院墙上都溅满了泥点,一团一团的乌黑在
原来爽爽净净的白壁上点染化开,像初学水墨画怎么
也弄不干净纸面的样子。翻翻箱柜、被褥,到处都发
霉长了毛,甚至空气里都像有霉菌在游荡飞舞。
辛弃疾皱着眉头,在阴暗的书房里踱来踱去,显
得焦躁不安。
自从他准备筹建飞虎军以来,枢密院就有很多人
持不同意见,从各个方面加以阻挠,朝廷也已经有些
动摇了设立飞虎军的决定,或许近几日内就可能有圣
旨降下停止此事,而现在又正是雨季时候,从开始建
造营棚到今天,尽管大力督促却始终进展缓慢。刚才
来报,说瓦窑潮湿无法开工,所需二十万片瓦至少要
到雨停才可能烧制,该怎么办呢?
辛弃疾传 ·105 ·
想着想着,他的眉宇间显得开朗了些许,一只拳
头重重砸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对,就这么办!兆福,兆福 —— 去把刘成找
来 。”刘成是主要负责营房建筑的厢官,这些日子总
是在辛府出入。
不大工夫,一个瘦小精干的汉子进得门来,向辛
弃疾行礼道:
“大人有何吩咐 ?”
辛弃疾请他坐下,说道:
“瓦片之事,可如此办理:着长沙城内外居民,
每家供送二十片瓦,限两日内送往营房基地,送到后
立即付与瓦价一百文 。”
刘成惊喜相交:
“大人真是妙计啊,如此等事,多数人觉得已毫
无办法,大人您却总能别开生面!太好了!那么,我
这就告辞去办理此事 !”
刘成起身要走,行至门口,辛弃疾忽然叫住,道:
“等等,石块采集得怎样了 ?”
刘成回头,一笑,道:
“那些囚犯为争取减刑,个个争先恐后,只怕搬
取少了呢 。”
原来辛弃疾为了减少当地居民的负担,同时加快
工程进展速度,便令牢中囚徒罪犯到长沙城北的驼嘴
辛弃疾传 ·106 ·
山开凿石头,按照供应石头的数量,作为赎罪的代价,
减轻其刑罚。果然,罪犯们一个个踊跃向前,石头采
办的工作很快就完成得差不多了。
辛弃疾两天之内筹措好二十万片瓦,又立即向豪
绅大户们借取大量的建置费用。建设营房的工程迅速
进行着。
消息传到杭州,枢密院便马上进言劾奏辛弃疾聚
敛民财。孝宗皇帝疑惑之余听从建议,降下御前金字
牌,要辛弃疾立即停止此项工作。辛弃疾接到金字牌
后,思考了很久,终于决定暂且抗旨不遵,待一切完
成以后,事实本身就可以洗白自己“聚敛”的罪名,
否则以后就再也洗刷不清这次嫌疑了。
只有一二日工作就会全部结束了,辛弃疾披着蓑
笠在逐渐峻工的营地四处查看。接旨后他反而下了一
道命令,督责监办人员必须按原来的期限把工作搞完,
违期者以犯军法治罪,所以营房建置的工作不但即将
完成,而且是提前完成。
深夜,忙了一天的辛弃疾整理着近期费用收支的
票据和账目,然后便书写奏章禀告经营飞虎军的过程,
以及所有物资的来历,随后附上飞虎营栅绘图⋯⋯
孝宗赵袺本来就不怎么相信辛弃疾会聚敛民财,
可是谣言频传,久而久之就三人成虎,由不得人不信。
现在接到辛弃疾的奏章,所有疑惑、不信任便全部释
辛弃疾传 ·107 ·
然于怀了,辛弃疾抗旨之罪竟也不予追究。不久孝宗
再次颁旨令辛弃疾负责飞虎军士兵的选拔招募和兵器
械具的制造⋯⋯
飞虎军的军士看上去一个个壮健雄武,英姿勃勃,
不远处有杆大旗迎风翻滚,上面画着一只斑斓猛虎,
怒目圆睛,张牙舞爪,胁下生有双翅。辛弃疾站在校
阅场的看台上,放目望去,脸上不禁浮起微微的笑意,
辛苦了几个月,终于大功告成了。
就在这时,见一骑狂奔而来,直冲到看台前面,
大声道:
“圣——旨——到 !”
辛弃疾卓越的才干使孝宗多多少少还是有了一些
忌惮,他怕辛弃疾会把握这里飞虎军的军权,慢慢生
出变异之心,倒不如赶紧调职换任,以防微杜渐。辛
弃疾又被派往隆光为知府,兼江南西路安抚使,改贴
职作右文殿修撰。
1180年的隆兴府由于严重旱灾,几乎颗粒无
收,沿路随处可见奄奄一息的逃荒者,家家户户门窗
紧闭,了无生气,比之当时滁州情形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就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仍有一些奸商囤积粮米,不
肯出卖;于是便时时有饥民成群结伙去囤粮之户强行
劫夺,以至闹出了好几桩人命。
辛弃疾的前任张子颜百般努力,救荒平乱,却收
辛弃疾传 ·108 ·
效甚微,究竟辛弃疾能不能一手安定局势,一手解决
饥荒呢?
隆兴知府辛弃疾才一到任,便在城门和所属各县
镇大街张贴告示,只见八个墨黑清晰的大字是:
“闭籴者配,强籴者斩 。”
来来往往那些面黄饥瘦的人们全都围在告示前,
议论纷纷:
“对,狗娘的杨大全敢再一个劲积囤粮食,就流
配他做苦役去 !”
“唉,那么多杨大全,前任知府都没法子,这个
知府能怎么样?!再说,当官的哪个不是护着有钱有
势的⋯⋯”
“这个知府真的不一样,听说他叫作,叫作辛弃
疾,辛弃疾你们听说过没有?听说他现在是皇帝的红
人呢!前几年茶商军造反,就是他镇压下去的 !”
“可不,我表弟一家在长沙城外面住,前不久来
我家里 ,讲到过这位辛老爷 ,厉害着呢!还是个清
官 。”
“嗨,是不是清官咱们怎知道?!能不能干咱们
就慢慢儿瞧。小陈他们谋划着抢张家粮仓呢,赶紧先
回去通知他们一声⋯⋯”
隆兴府的百姓正对新知府评头论足之时,辛弃疾
又采取了第二项措施。他把隆兴府大小官吏、儒生、
辛弃疾传 ·109 ·
商贾、市民召集在一起,要他们共同保举一些精明能
干的人物,然后把隆兴府官库中所存官钱和银器分别
借支给他们作为本钱,命令这些人四出籴买粮食,限
一月之内贩运到隆兴府境内粜卖,粜卖后照原借数目
偿还官本,不索利息。一月之内,于是就有大批的粮
食从各路运载而来,境内的粮价大落,数量上也足够
供应当地民食的需要了。
同年邻境的信州也遭受了严重旱灾,信州知州听
到隆兴府内积攒到大量米粮,抱着一线希望修书一封,
请求隆兴借助一些给信州百姓。隆兴府官员聚集一堂,
就此事发表意见建议。多数人都反对把刚刚获得的粮
食又送到其他地区,觉得理当留来抚慰自己治下的人
民。辛弃疾却认为救灾恤民应该不分畛域,陈说了其
中情理后,辛弃疾便下令将官钱籴买来的部分粮米,
装船运往信州境内。一时信州人民欢喜雀跃,感激涕
零⋯⋯
转眼又是一年,由于大举支付官库钱财,隆兴府
在安然度过灾荒的同时财政开始吃紧,各级衙门不断
告急,辛弃疾有些着忙起来。
忧愁了数日,却并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这
一日辛弃疾正在阅读公文,一个身材短胖、面容儒雅
白净的男子迈步走进,拱手道:
“辛大人,东城那边的梅花开了,早春时节正是
辛弃疾传 ·110 ·
前往访梅的时候,近日连连劳累,何不休息一下,同
去看看 ?”
来人叫作许及之,是个县宰,但从他上呈给辛弃
疾二十韵的一篇诗文后深得赏识,被辛弃疾视为知己
朋友,彼此酬唱往来,早已不拘名分。
辛弃疾放下手中朱笔,揉揉发困的眼睛,笑道:
“果真?!那可不能错过,最难得的可就是这凌
霜傲雪的梅花了,值得一看,值得一咏 。”
两人出得门来,往南国最早的春意走去。经过集
市之时,辛弃疾不经意听一老翁和周围人说话:
“生意可是赔得多,赚得少了,舟楫不便呵,真
要赢利,得看准两地行情,在一处低价买进,另一处
高价卖出,再算计抛除车船和雇人的费用,剩下的就
是自己的了。唉!可现在大家都本小没钱,哪里做得
了这等生意,勉强在自家人手里扒拉些个活命钱呢!”
辛弃疾眼前不禁一亮,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可
以敷衍财政上的不平衡了。从此他的决定给隆兴府上
上下下又添了一个新话题:知府大人兼江西安抚使竟
派遣部属跟从四下贩运买卖货物,以谋其利。
这一手果然奏效,隆兴府财政上的所有亏空在当
年秋天就基本上补齐了。然而一系列的诽谤造谣也随
着生长漫延出去,直传到孝宗皇帝的耳朵里。木秀于
林,风必摧之。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群人中都是一
辛弃疾传 ·111 ·
个可悲的真理,都会使人叹息无奈。
恰当辛弃疾与朋友曾幼度、黄叔万、陆德隆等人
论文品酒之际,杭州延和金殿上有一须发斑白的官员
正慷慨陈辞,言恳意切:
“皇上,这辛弃疾自统帅湖南至今坐镇江西,每
日里虐害田里,民众百姓怒不敢言啊!他使用钱财有
如泥沙,然后又聚敛无度,上下官员虽屡屡进劝,辛
弃疾却一意孤行,毫不理会,甚至压制打击表示不同
意见的官员⋯⋯往往不分皂白青红,就滥杀无辜,凶
暴残酷,令人发指啊!而且,他还自视功高,蔑视朝
廷众臣,以至于抗旨不遵⋯⋯”
孝宗皇帝身体微微前倾,他暗暗忖度着判断着:
到底自己对辛弃疾的重用和信任都出于一己之见,无
风不起三尺浪,倘辛弃疾真的行得光明正大,怕也不
会有这么多奏章弹劾他,现在老谏臣王蔺又亲自上阵,
自己如果还是置之不理,大臣们一定会有所议论⋯⋯
“好了好了,着人传旨下去,削去辛弃疾所有职
务,贬为平民,好歹他也有功于国,总不成治他死罪
吧!退朝 !”
岁月匆匆,逝如流水,这已是辛弃疾归渡南方的
第二十个年头了,南方的花开时,北方的花是否也展
放笑颜了呢?南方的绿芽抽出时,北方是否也遍野鹅
黄?南方的瓜果飘香时,北方是否也开始收割黄澄澄
辛弃疾传 ·112 ·
的稻谷呢 ?现在南方的冬季伴着潮湿阴冷的空气来
到,北方的火坑也该烧起来了吧?二十个春夏秋冬,
二十多年的魂牵梦绕。来到自己精神认可的家园,却
从没有过那种连血带肉的亲切感。那种感觉只在故乡,
只在故乡!回去!回去看看亲朋好友,去祭扫爷爷的
坟茔,实现自己的誓愿!回去啊,把所有功名利禄,
所有苦难风尘全都抛开,带一颗游子的心回归故土!
回去⋯⋯可是,又怎么可能呢?从渡过淮河的那刻起,
他就注定这一生再也没法回去了,他将用一生为自己
的选择负责。在早已成为定局的历史中,个人若没有
机遇,若没有历史本身的要求,即便有大才大德,想
要重整乾坤,终究也只能成为自己梦想的殉葬品。
辛弃疾的鬓边早就添了缕缕白丝。为官作吏已经
二十年了,二十年的生涯自己究竟获得了什么?时间
将一切的辉煌都会扫荡无痕,更何况自己残缺未整的
功业呢?生命正在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自己在不久
的将来怕也会埋身地下,被冰冷坚硬的黄土所覆没吞
啮。唉!人生,人生是什么?
对于死亡越来越真切的认识使辛弃疾有些怀疑起
生的价值。他累了,心灵强自支撑的坚毅刚强在每每
独坐时便轰然倒坍。累了,该休息了。
风呼呼地吹着,像要把夜撕开,撕出光明来,然
而星星和月亮益发觉得恐惧,悄悄地躲到一边瑟缩不
辛弃疾传 ·113 ·
已。窗外漆黑一片,时时听到一些奇怪的碰撞声和抓
揉纸张的声音。辛弃疾拿起一张图纸细细端详着。
这是一张院落设计的草图,上面画着一条狭长形
的湖泊,岸边形成大片平阔的高地,向东又渐渐低洼
下去,出现一块宽敞的平原。高地上有一个很大的院
落,其中房屋鳞次栉比,有七八十间之多,曲径回廊,
亭台假山都一一标明,整个建筑所耗财力物力的不菲
已显而易见。院外十数步远,有一高耸而立的楼阁,
上面注出“集山楼”三个字。低地平原处,写有“辟
田”二字。
去年前去信州上绕,无意间看到这样一块风景宜
人的地方,当时就毫不犹疑地买了下来,准备日后躬
身隐退在此,却哪想这竟成了一个预言式的决定?自
己或许确实该引身而退了⋯⋯
带湖新居初成未久,皇帝诏书也降了下来,真是
巧极呵⋯⋯辛弃疾不由想起前几日朋友们纷纷来恭贺
房屋完工,一片喜气洋洋中自己挥毫写下一首《沁园
春》: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
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
早,岂为艹
纯羹鲈鲙哉?
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东冈更葺茅斋,
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钧,先应种柳,秋菊堪
辛弃疾传 ·114 ·
多,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
许,此意徘徊 。”
现在不必有所顾忌了,缠人的烦杂琐事统统没有
了,心里当有久已设想的轻松愉快才是,可是,为何
反觉有些茫然和无所适从呢?
半生劳碌,恐怕也只能做个无所成就的吴刚了。
辛弃疾想起遥远的过去自己决心效法吴刚执着不休的
精神,想要斫去月中桂树,为人间更添一份光明⋯⋯
可事实上,这么长时间,仅只是表演着自己的执着而
已呵⋯⋯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 ?辛弃疾微微动动嘴
唇,声音听起来缓慢低沉: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
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
人道是,清光更多 。”
从窗缝漏进来的风吹得桌上的油灯摇晃不定,辛
弃疾脸上现出一种苦涩而又凄凉的笑容,投在墙上那
个来回跳动的身影看去竟有些佝偻了⋯⋯
辛弃疾传 ·115 ·
第 四 章
“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邦彦兄,您好您好,快快请进——”
“平南兄,哪敢想您大驾光临,真是折杀我了!”
“请,请,诸位赏光,真使蓬荜生辉呀 !”
“成山,你那么远的路,何必前来呢,唉,快进
去,快⋯⋯”
今天的韩府格外热闹,主人韩元吉亲自站在大门
口迎接络绎不绝的同仁好友,他们都是来祝贺韩元吉
六十大寿的。
“尚书大人,我来迟了,莫怪,莫怪 。”随着说
话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缓步迈上台阶,他一边
道歉一边拱手向韩元吉施礼。
韩元吉急忙拦上前去,朗笑道:
“稼轩,哪里还有尚书大人,早都挂冠了,你还
提它做什么?倒是你,又要有俗事之累啊 !”
辛弃疾摇摇头回答道:
“我已效学陶渊明,以农为事,以菊为伴,何尝
有心再去功名利禄间玷污自己 !”为表退隐之意,他
辛弃疾传 ·116 ·
已自号“稼轩”。
“唉呀,稼轩,我哪里是骗你,听朝里一个朋友
讲,皇上前些日子早朝忽然提起你来呢!说‘堪与寡
人分忧者,尝有辛弃疾 ,而今为谁 ?’皇上可是视
你为膀臂啊 !”
辛弃疾面上表情仍旧,但心里禁不住澎湃激动起
来了,他罢官以来一直就不愿相信自己会
这样被废弃不用,皇上那样信任他,必不会轻听
谗言;撤自己的职只是为暂时堵堵众人的口,平息一
下子虚乌有的谣传。是啊!自己还有大事未做,一腔
抱负,满怀心愿尚未了却,怎能就从此日日混迹于山
水,沉醉于酒宴呢?从罢官以来,虽屡屡欲以陶渊明
自比,效学他归返田园,怡然自乐的样子,却怎奈心
头一团抑郁不平之气无论如何也化解不开,一派潇洒
清高的举止实是唯有其形,而无其实。唉!是辛弃疾
就是辛弃疾,哪里做得了陶渊明?!
厅堂之内张灯结彩,布置得华丽喜庆。这时客人
已基本到齐,喧哗贺喜之声闹成一片,韩元吉满面红
光请众人入席。不多久,外间“哔里啪拉”的爆竹声
和屋里觥筹交错,猜拳行令的声音将寿筵的气氛渲染
到高潮。
像所有文人的聚会宴乐一样,韩元吉的寿筵也必
不可少的有献诗赋词这一节。所有能吟与不能吟的均
辛弃疾传 ·117 ·
应主人之邀留下墨迹。轮到辛弃疾,只见他已满脸通
红,有了几许醉意,抢过一支大笔,狠狠按在墨砚之
中,然后提出便径直抹往洁白素净的宣纸上,几行字
下,就有旁边围观之人拍案叫绝,那字迹的遒劲驰骋
非笔力老到者万万不能,再看词意,大家又纷纷喝彩,
已有一人逐字逐句大声吟念出来: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久老,
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
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
公知否,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
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轰走。绿野风烟,移草木,
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
辛弃疾闻听到韩元吉透露的消息,心中振奋不已,
建立丰功伟绩的思想又一次激动起来,或许说,强装
出来骗骗自己的陶渊明形象被轻易粉碎了。淡泊平静
还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有的,他被投入到凝固静止的生
活里面,但他的心不能够立即变得凝固静止,他的心
中仍旧是熊熊的大火,跳动的烈焰,为了不能伸展施
放开去而颤动扭曲着。
阳光和煦地抚摸着有些懒懒的绿藤,绿藤蜿蜒,
已爬出藤架,抓住了不远处一座假山,山旁是一付石
桌凳。辛弃疾趴在桌上,微微发出酣声,他的双臂长
辛弃疾传 ·118 ·
长伸开,一只手紧攥着黄铜酒壶。地上掉下去一本书,
书页敞开着,被细风翻出“沙沙沙”的声音,根据上
面可以看见的文字能判断出这是本《庄子》: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
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
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米也,知豪末
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
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
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
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
则万物莫不非,知尧舜之自然而相非,则情操睹矣。”
此际范秀琴从屋内走出,她看着丈夫日夜狂饮,
不加节制,早已心疼难过,可她知道丈夫胸中抑郁,
无以排遣,所以借酒消愁,便往往不加一言劝解,只
希望丈夫能自己振作起来,但已过漫漫一年之久,辛
弃疾仍旧如故,前一回从韩尚书寿筵回来,倒是精神
高涨了一回,甚至乘兴取下挂在壁上的剑,在院中舞
起来,听说是皇帝又要召用,哪知等了一天又一天,
却根本没有音讯传来⋯⋯
“幼安,幼安,醒醒去屋里睡吧 !”
辛弃疾挪动了一下,手中酒壶“咣噹”掉落下来,
翻滚到桌底草丛中间。他抬抬沉重的眼皮,目无神采
地盯了妻子一眼,又闭上不睬。
辛弃疾传 ·119 ·
“幼安,你不能总这样吧?!从前的时候我一直
以为丈夫是个铁打的汉子,不会轻易就放弃,因为失
败就放纵自己呢 !”秀瑟着急起来。
辛弃疾有些恼怒地猛将眼睛睁开,瞪得圆圆的,
恶狠狠地望着妻子的脸。
“幼安,咱们现在不挺好吗?皇上用,咱们就去,
皇上不用,咱们就回来好生过日子。大丈夫该有个坦
荡无谓的心怀才对,古来多少贤德不能遇,不都还自
在洒脱,修养性情吗?我是个妇道人家,可也还读过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两句,一个人一辈
子不可能总是春风得意吧,像你,虽说有大志未酬,
可是镇守一方不也威风了不少日子吗?咱已经不错了!
你说去北方杀敌 ,可是事实上一直不可能 ,为不可
能的事伤心,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君子不是还当
乐天知命吗? !”
秀琴把憋了很长时间的话一古脑说了出来,连口
气也不歇。辛弃疾初还不以为然,到后来越来越觉心
惊惭愧,待妻子话完,他也已坐直了身体,酒意全无。
妻子说得虽然简简单单,可都是实理啊,自己这样放
荡纵容自己,不要说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贤惠知理
的妻子啊。
“听说不远有座博山,风光很好,幼安,你不妨
带两个仆人随你去,轻轻松松赏赏山景,或许心情就
辛弃疾传 ·120 ·
自然好了呢 。”秀琴又道。
辛弃疾把住妻子的手,有些说不出话,只是含笑
点点头。有这样好的妻子,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呢?!
博山,古时称作通元峰,因为形状酷似庐山玉炉
峰,所以改叫博山。山上飞泉流瀑,悬萝古松,幽静
深邃,往往使人乐而忘返。
辛弃疾和两个随从沿着一条石板铺成的小径,向
上爬着。正值初秋,加上山中由于松柏参天,将日光
几乎遮蔽无遗,只留下小白光点在潮湿阴凉的地上,
所以并不觉得有多热。到了一处略显平坦之处,辛弃
疾便坐下休息,好等两个随从气喘吁吁地跟上来。
“唉呀唉呀,老爷,您走得太快了,小的都跟不
上呀 !”
“老爷身体和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这点小山算
个啥 !”
两个随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再也不想动了。辛
弃疾笑道:
“你们两个,都是平日里懒惯了 。”
三人说话议论一番,又向上爬去。辛弃疾望着两
侧触手可摸的自然,看着那一棵棵绽裂树皮的千年老
树,看着树下一簇盈盈可怜的小花,看着无所不在,
顽强繁衍的小草,心中莫名地感动起来。
辛弃疾传 ·121 ·
自己几乎从未曾这样贴切认真地注视过这些生
命,在无休无止、漫无边涯的宇宙当中,它们不是和
自己一样地微渺,一样不值一提吗?可是它们仍旧那
么全力地展现着生命,淡漠地面对着一次又一次兴盛
衰亡,它们不在乎得失,只是在生生不息的过程里觅
取美丽⋯⋯
“我是把得失看得太重了 !”辛弃疾低声对自己
说道。
漫漫二十余年,一遍遍温着英雄豪杰成就高名大
功的理想,总想扭转乾坤,把名字深深刻在青史之上,
可是哪怕圆满了这梦,又能如何?!自己仍会死去,
消失,最终还将在人们的记忆里散落,因为人们都有
他们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悲欢,没有谁会惦记着一个
死去的人,哪怕是一个死去的伟大的人?所有留下的
只是一张纸上一个模糊难辨的名字而已,为了那个必
被遗忘的名字却葬送现在的快乐愉悦不是有些傻吗?
恢复国土、重整家园是自己从小立下的目标,可
这志向当中最核心的部分不还是成就功
名,完成自己吗?为了难以实现的心愿痛苦挣扎
了那么长久,却竟忽略了生命过程当中的种种喜悦。
其实无论成功失败,无论晴雨,无论得失,生命本身
不都是一桩值得欣慰的事实吗?在生命的视角里,没
有卑微高尚的区别,没有下贱显贵的区别,没有失败
辛弃疾传 ·122 ·
与成功的区别 ⋯⋯ 无名的花朵也可尽情享受它自己
的生命 ,有它自己生存的方式 ,有它自己的爱与奉
献⋯⋯不管怎样,自己努力了,竭尽全力去做了,这
不就够了吗?能够自主的就不放弃,不能够自主的拼
命抓住又有什么用处呢?二十多年的生命无悔无怨地
去争取去拼搏去奔忙了,这不就够了吗?人可以做他
想做的,如果愿意,在做事中轻易就能获取快乐,却
永远也不能要求任何想要的回报,倘那样就等于判给
自己一生的痛苦呵⋯⋯自己努力了,这不就够了吗?
自己努力了,这就够了!
辛弃疾蹲下身,用鼻子使劲嗅嗅一枝高高挑挑,
仍在秋风中优雅摆动的花,脸上的神情显得平和安静,
又有几分陶醉。
天色渐渐暗起来,偌大个博山像一下掉到一个死
寂的陷阱里,变得空空荡荡没有声音也没有生气起来。
随从当中年轻的那个跑去找住宿的地方,附近该有一
庙的。果然,不久时间,见到宝刹庄严,突出于深绿
的背景之上。
三个人上前去叩门,等候片刻,一个身着灰袍的
僧人走出门来,一手拈着佛珠,一手成掌,竖立胸前,
躬身问道:
“施主何事 ?”
三人将来意说明,那僧人便请他们进去,引他们
辛弃疾传 ·123 ·
来到一间往来香客住宿的屋子,屋里显已久无人住,
桌上厚厚铺了一层尘土,四壁乌黑,窗户上窗纸也烂
了好几块,却没有人料理修补一下。
那僧人拿来一柄扫帚,略略整理了一下房内,又
出去抱来几床被子,放在床上的破苇席上,道:
“施主便将就一夜好了,寺小地偏,少有人来,
所以不及拾掇,只得委屈施主了 。”
说完僧人就掩门退出。
两个随从抽了苇席睡在地上,合盖了一床被,剩
下两床被一个给辛弃疾铺,另一个用来盖。三人睡下
休息不说,只听外面已有“轰隆隆”雷声炸起,过一
会儿黄豆一样的雨点打在房瓦上面“ 哔哔啪啪 ”直
响。又有松涛阵阵,疾风呜呜。辛弃疾在梦中有些焦
躁不安,他又重到了旌旗飘扬的军营之中,全身盔甲
齐整,坐在一匹黄膘马上,手挥佩剑,指导着士兵的
冲锋厮杀,震耳欲聋的杀伐声中,金兵纷纷提戈狂奔,
落荒而逃⋯⋯突然,一支冰冷的箭斜飞过来,直刺向
他的面门⋯⋯他大叫一声,掀开身上的薄被坐起,睁
眼看时,两个随从睡得正酣,烂窗纸中仍不断有雨点
飞进来⋯⋯
他翻身起床,解开包裹,取出笔墨纸砚,然后打
火点着桌上一盏油灯,坐下又成一词: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
辛弃疾传 ·124 ·
纸窗前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
霄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
词成笔落,辛弃疾长叹一声,惆怅万分。
第二天晨曦微露时,辛弃疾就起床去外面散步。
雨已停了,天空碧蓝洁净,四周树木房舍也都被洗得
清清爽爽,凉凉的空气中有一股泥土的香味,鸟儿又
开始在可见与不能见的地方婉转啼歌唱昨夜的暴风雨
和今晨的和平。
辛弃疾转过两个大青铜香炉,来到正殿,抬头就
迎上了佛祖释迦牟尼永恒而宁静的笑容,他低垂的眼
睛显出无限悲悯无限玄机。宇宙万物便似凝结在这眼
前似静又似动的铜像之内,像前供桌上摆着供品,一
炷刚刚插好的香正将淡蓝的烟袅袅送出。大殿之中充
满着一种庄严神圣的气氛。辛弃疾静静地感受着,品
味着,一动不动。
“施主早起呵 。”忽然一个声音从殿堂角落里传
出来。
辛弃疾定神细看,却原来是昨晚开门的灰衣僧人,
他正用湿布擦试清扫着佛殿,边问候辛弃疾边冲辛弃
疾笑笑。
“师父每天早上都需这般辛劳吗 ?”辛弃疾上前
问道。
“不辛劳的,每天如果做得不仔细,倒觉心中不
辛弃疾传 ·125 ·
舒畅哩 。”僧人眼中闪着满足的笑意。
辛弃疾看着看着,忽然道:
“其他人为何都能轻易喜悦轻易幸福?我半生也
算有所树立,可怎么总是郁郁不乐呢 ?”
僧人停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来,面对着辛弃疾
却并不马上答话。半晌,僧人才开口道:
“施主索求之心太重啊 !”
“索求之心太重 ?”
“对啊,大凡世人烦恼都由索求心重而起,无论
是功、是名、是利、是禄都想去获取占有,其实这些
东西轻则伤灭天性,换来一腔烦恼,重则至于命丧身
毁呢 !”
“可是若能索得百姓之福,我宁愿以身家性命相
换 !”
“施主,这世间事有其势,命有所定,一己之力,
有若蚁虫啊!倘不计得失成败,那去沉浮一番,为民
请命亦无不可,纵换得身家性命,却仍能心头清明快
乐啊,可是几人能有此种境界?!所以都是入得网了
却出不来,自寻烦恼呵。况且,以忠义标榜的人中多
数是杂有私己之念的,为的是博取万古之名,所以说
来说去也还是索求之心作祟呀 !”
话说到这里,辛弃疾心中一惊。他其实早就朦朦
胧胧地清楚了这一点,只是从未像今天一样毫无余地
辛弃疾传 ·126 ·
地从别人口中听说,由别人一把揭开事实真相。
“那么师父以为怎样在这人世活着才对 ?”
“对错本无定论,如何活全在施主自己。只需记
得是悲是喜尽可由心而发,但莫溺于其中啊,不必苦
求解脱,只莫有这索求之心即可,有这一点,任是如
何粉墨装饰都不妨,铅华洗落后还是你自己呀 。”
辛弃疾怔怔地站着,灰衣僧人淡淡一笑便又去两
旁配殿清扫。整个大殿只留下辛弃疾一个人,安静得
几乎能听见香灰掉落的声音。
⋯⋯
到阳光洒遍博山的时候,辛弃疾带两名随从别过
僧人,漫步下山而去,临别时,他留给僧人一首词,
唤作《鹧鸪天》: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
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
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 。”
从博山回来的辛弃疾换了模样,看上去精神好多
了,有一种感悟后的明朗与沉静。他不再总是酗酒无
度,也没有了悲愤沮丧,每天吟词作诗,颇有点自得
其乐的味道。日子就这样慢慢地在淡泊安宁中一天天
过去,辛弃疾的心也一天天从旧时强自规定的槛笼里
辛弃疾传 ·127 ·
解放出来,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不久,他又开始收授
门人学生,为他们讲解诗书心性之学。
由于专意写作,辛弃疾这段时间的词异常突出,
无论从语言还是思想内涵上比从前都有了一个巨大的
腾跃,风格上也奇丽多彩,清新自然,比如《清平乐
·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
头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
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
也有幽微转折 ,一唱三叹 ,比如《青玉案·元
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
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
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大量优秀的词作如泉水一样汩汩而出,辛弃疾门
下的弟子都为老师的才思敏捷,词气恢宏倾倒不已,
有一名叫范开的学生提出刊刻辛稼轩词,辛弃疾欣然
应允,派范开带领三四师弟着手此事。1188年初,
《稼轩词甲集》编刊完成。从前每首辛词成,均会很
快传布出去,脍炙于士林之口,现在词集问世更叫众
人大饱眼福。
可以说辛弃疾这段时期的繁富作品,不但替他奠
辛弃疾传 ·128 ·
定了词人的地位,且在正宗词家的“风情婉变”和“
剪红刻翠”作风以外正式“别立一家 ”,使词作也能
发出“黄钟大吕”之巨声。
词集便这样流布开去,向后代千百年浸润过去。
辛弃疾没有能改变当时的社会现实,没有能让人们把
他当作英雄来认可,却轻而易举地重辟出文坛新气象,
成为了词家举足轻重的领袖人物。
带湖的冬季比起别处要温馨许多,前不久才落了
些小雪,积在楼角田畦里还不曾化开。湖面薄薄地结
了一层冰,有如蝉翼般,仍看得见下面轻晃的水波。
太阳笼在淡云中,即将坠落下去,却有些懒懒地不愿
离开的样子,射出柔和金黄的光芒像雾一样漫延着。
辛弃疾面容有些苍白,他刚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
过来,但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恬淡安详,他身旁坐着
一名中年男子,两人在集山楼上吃酒赏雪。
这男子名叫陈亮,字同甫,是辛弃疾任大理少卿
时认识的,此人慷慨任侠,气节高亢,与辛弃疾甚为
相投,一见如故,结为知己。
陈亮是当时一批浙东学人当中的后起者。这批学
人在研治学问上明确标榜一点:就是无论经史百家、
礼乐兵刑、典章制度,以至舆地边疆、水利农田等都
“通其委曲,以求见诸事功 ”,也就是说各类学问都
辛弃疾传 ·129 ·
要精通并且有所应用,而不是空谈性理。这是对宋代
“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风气进行的
矫正与变革。陈亮是其中比较激烈的一个,他直接提
出反对只讲“王化”道德,不求理财用兵等实际学问
的现实现象,他高声向社会向朝廷呐喊着他的治学治
世宗旨:义利双行,王霸并用。
1178年,他曾向皇帝呈献奏章,以求授官,
文中主张迁都建康,励志复仇,奏章中他厉声斥责了
当代儒生官僚的无能,认为该暂息心性之论,力图富
国强兵。然而他愤激自傲的辞藻使孝宗皇帝大为反感,
根本就不愿理睬他文中的宝贵建议。后来他又连上数
道奏章,却始终不被重视,陈亮便不得不离杭回乡。
由于陈亮性格躁进偏激,又屡试不中,被乡里人
视为颠狂,到1184年更被告发有“置毒害人”的
罪行,遭受逮捕关入牢狱近百天才得开释。
辛弃疾宦游各地,虽惦念这位至交,却始终不得
聚会,当他听说陈亮的不幸遭遇后,曾“赋壮词以寄
之,加以安慰和鼓励 ”,词名《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
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
生活上的困顿,思想上的苦闷,也都使陈亮时常
辛弃疾传 ·130 ·
想念到志同道合的辛弃疾,时常打算跑到信州去向辛
弃疾痛快地倾吐一番,聊事排遣。然而由于人事牵就,
总不得如愿以偿。直到1788年的冬季,他才终于
来到了辛弃疾居住的上绕。
陈亮初到时,辛弃疾正住在与上绕接境的铅山县,
他在这里的期思渡新建了一所新居。
两人见面,便顿觉光阴之速,人已非旧。陈亮将
一番抑郁难解的情怀迫不及待地讲述给辛弃疾,辛弃
疾边听边点头,那耐心和慈爱的表情使陈亮大觉安慰
之际又有几分陌生感。
休息一二日,辛弃疾先带陈亮来到自己带湖的旧
居,让朋友赏赏四处风景,也抒解一下郁闷之情。
“亮生来不合其时呵,屡遭困蹇而不能得遇朝廷,
有时真欲就此罢休,然而大丈夫一世总得有所树立吧!
最上当树立德性 ,但碌碌我辈哪敢企此圣业 ,其次
便该树立功业,确实地改造乾坤,使名留青史,这个
在我辈能力之内,无论怎样困难也要竭力一拼才对,
哪里能像那堆只知读书作文的家伙,惟作空虚之论却
对国家社稷一无用处!可是,上天不助逆水上行之人,
亮虽怀抱大志,也只能够起浮于文字笔墨之间,怕最
终以此等琐屑无益之事终结一生呢 !”陈亮喝多了话
也滔滔不绝起来,边说眉头边紧拧着。
辛弃疾心中有些为陈亮伤心,又有些自伤,但人
辛弃疾传 ·131 ·
总得想法排解不舒心的情绪啊,辛弃疾想起灰衣僧人
的话,突然一笑,而后长叹一声道:
“同甫,有许多事情难如人意,不能事事圆满呢,
可是自己心里面要尽力放松,不要以此为计,否则岂
不终生无乐,只有痛苦? !”
陈亮盯着远处,声音涩涩的:
“不管怎样,幼安兄你已算功成名就,可我呢?
到现在还是一介平民,一个老百姓而已啊 !”
辛弃疾缄口沉默起来,是啊,真正难以突破的还
是名利一关,只是各自实现名利的手段不同罢了,大
志者不屑卑微苟且之技,欲以大事业得立功名,却引
得无穷苦恼,要解谈何容易?!
在带湖之后,辛弃疾和陈亮前往赣闽交界处的紫
溪,此时,朱熹正在武夷山闲居,陈亮从浙东出发前
就写信给朱熹约他前来相会,然而二人等了一天朱熹
也没有来赴约,只得怏怏而返,猜测着朱熹是否外游
未归,没有见到朋友的信。
这二人又重回到辛弃疾在期思渡的新居。
新居的附近有一池泉水,池形如臼,清澈见底。
辛弃疾也把它买归己有,取名瓢泉。
距新居稍远有一座山,山脉从福建境内蜿蜒而来,
绵亘百余里,这里的主峰叫鹅湖,是铅山境内最负盛
名的山。山下官道旁边有一寺庙,名叫鹅湖寺。寺前
辛弃疾传 ·132 ·
十里苍松,参天蔽日,把这所寺院衬托得格外深邃幽
静。1175年,南宋著名学者朱熹、吕祖谦、刘清
之、陆九龄九渊兄弟等,曾聚会寺院之中,讨论过太
极、无极等哲学问题,成为当时学术思想界的一件大
事,这座寺庙的名字也随之更加响亮起来。
辛弃疾和陈亮二人便在此地盘桓游玩了近十日,
给鹅湖山和寺又添了一道光彩,后人称这次辛、陈相
会为“鹅湖之会”。
陈亮不久告辞东归,辛弃疾送他十里,折马回去。
第二日清晨又觉留恋不舍,于是备马带人前去追赶,
然而到了鹭鹚林一地,泥泞纵横难行,不得不怅然停
下,在附近方村饮酒后归返,晚上住宿在泉湖吴姓人
家四望楼上时,辛弃疾书写一《贺新郎》词表达与陈
亮的友情: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
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耍破帽多添华发,剩
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
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
裂 !”
辛弃疾将这首词寄给陈亮,陈亮不久寄来和作,
辛弃疾依循前韵又赋答词:
辛弃疾传 ·133 ·
“老大哪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
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年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
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 :神州毕竟 ,几番离
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我最怜君中霄
舞,道男人到死心如铁!看着手,补天裂 。”
闲居将近十年,辛弃疾的心性越来越稳定平静。
他有些了悟世事沧桑变幻原都是水中月,镜中花,这
期间他写过不少陈明心迹的词作,如《水调歌头·题
永丰杨少游提点一枝堂》:
“万事几时足,日月自西东。无穷宇宙,人是一
粟太仓中。一葛一裘径岁,一钵一瓶终日,老子旧家
风。更着一杯酒,梦觉大槐宫。
记当年,吓腐鼠,叹冥鸿。衣冠神武门外,惊倒
几儿童。休说须弥芥子,看取鵾鹏斥鴳,小大若为同?
看欲论齐物,须记一枝翁 。”
久在家中静养,不出去游山玩水,年华日月无踪,
以至于又访博山时,遇到熟人都惊叹其老,辛弃疾怡
辛弃疾传 ·134 ·
然提笔写:
“头白齿牙缺,君勿笑衰翁。无穷天地今古,人
在四之中。臭腐神奇俱尽,贵贱贤愚等耳,造物也儿
童。老佛更堪笑,谈妙说虚空。
笑堆□,行答飒,立龙钟。有时三盏两盏,淡酒
醉蒙鸿。四十九年前事,一百八盘狭路,柱杖倚墙东。
老境竟何似,只与少年同 。”
人生的路在跌跌撞撞、浮浮沉沉里已走了有大半
了,四十九年的风尘烟雨、曲折苦痛哪里堪说堪表!
只是过了这么久后猛然发现也不过走到今天齿落发白
的地步,不过走到某个回首往事有如梦的日子。安安
静静地审视自己的历史,看着仿佛另一个人的血泪挣
扎,心中究竟是喜是悲?!一生已走得基本圆满了,
无论做了什么,成功了什么,到了现在心境熄灭下去,
沉寂下去,平静下去时,就该算是划圆了一个圈,重
新到了起点未翻滚未激动的状态,带着沧桑然而又似
一无所有的过去,经阅了一番后又回来了⋯⋯
生命本身在轰轰烈烈或低郁悲哀的杂乱色彩剥落
后,终于显示出了它无比宝贵的重要意义。潮起潮落,
消消涨涨,无数生命存在又灭亡着,每个人都如浮沫
幻花,拥有的时间太短暂了。
辛弃疾传 ·135 ·
辛弃疾深读细悟佛、道书籍,渐渐明白了许多,
他暗暗觉得如果可能,自己还会居官为臣的,自己会
尽量去做,但将审时度势,也将轻漠于得失成败。是
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辛弃疾传 ·136 ·
第 五 章
“事无两样人心别”
在带湖之滨闲住十年之久的辛弃疾,在1191
年冬季忽又被起用为“提点福建路刑狱公事”。第二
年初,辛弃疾在万千感慨中到福州就职。
微风阵阵,只见漫天桃李纷飞,遍地残红落英,
又到暮春时分了。五十三岁的辛弃疾带着属下到辖区
内各个地方进行考察,无论州县守令的治行政绩还是
讼狱断案,都一一认真过问。
这年中经过调查巡视,辛弃疾了解到赋税和盐运
业中存在大量弊端,给各地民户,尤其是临汀州招致
了深重的祸害。
宋朝由于对豪强地主兼并土地,一贯采取纵容不
干涉的政策,豪强地主享有免税、免役的特权,因此,
土地集中在他们手中之后,赋税徭役的负担却多半还
留在原业主身上。一方面是“有产而无税 ”,另一方
面是“产去而税存”。土地的占有量和赋税负担的轻
重完全不相符合,在五十年前,为解决这种问题,推
行过一段时间“经界”法令,就是说清查地亩所有权
辛弃疾传 ·137 ·
和平均赋役负担的意思,可当时这一法令涉及范围和
施行时间都很有限,福建路各州此种状况不但没有任
何改善,反而日益地严重化。1190年朱熹任漳州
太守时曾建议在福行“经界”之法,即遭大地主们的
反对,建议没被采纳。
食盐的买卖上问题也很多。当时下四州(即漳州、
泉州、兴化、福州 )都已实行了“钞法 ”,即由盐商
认缴若干税款,由政府发给他一张运销许可证,允许
他贩运包销若干数量的食盐。但在上四州 (即建宁、
南剑、临汀、邵武 )仍旧实行着官运官销的旧例,这
样由于官吏苛简,运营者又舞弄奸弊,把灰土掺到官
盐里充数,官盐根本就卖不出去,乃至于按人口强行
派销的程度,使百姓大为不满。
辛弃疾询问民户,明察暗访,得知问题的核心所
在,这年秋季,他代理福建安抚使之职时上书给朝廷,
主张在福建境内 ,为解决头一个问题应该推行“ 经
界 ”,为解决后一个问题应该推行“钞法”。理由是:
“天下之事,因民所欲行之则易为功。漳、泉、
汀三州皆未经界,漳、泉民颇不乐行,独汀州之民,
力无高下,家无贫富,常有请也。且其言曰 :“苟经
界之行,其间条目,官府所虑谓将害民者,官必不必
虑也,吾民自任之。其言切矣,故曰经界为上。
其次莫若行钞盐。钞盐利害,前帅臣赵汝愚论奏
辛弃疾传 ·138 ·
甚详,臣不复重陈。独议者以向来漕臣陈岘固尝建议
施行,寻即废罢,朝廷又询征广西更改盐法之弊,重
于开陈。其实不然。广西变法,无人买钞,因缘欺罔。
福建钞法才四阅月,客人买钞几登递年所卖全额之数。
止缘变法之初,四州客钞辄令通行,而汀州最远,汀
民未及搬贩而三州之
贩盐已番钞入汀,侵夺其额。
汀钞发泄以致少缓。官吏取以借口,破坏其法。
今日之议,正欲行之汀之一州,奈何因噎废食耶。故
曰钞盐次之 。”
辛弃疾这份仅见于《永乐大典》的奏章将他对国
事政务一如既往的兢兢业业表现了出来。他并没有因
为长期啸傲山林就养成被误称为清高的惰性,反而更
加仔细专注于他份内的工作。
这段时间内他与居住建阳的朱熹过从甚密。辛弃
疾和朱熹初次打交道要从辛弃疾尚任隆兴知府、江南
西路安抚使时算起。辛弃疾为贴补官库财政,便着人
贩运牛皮,谁知到南康军境时被担任军守之职的朱熹
扣了下来,几次往来交涉两人便熟悉起来,后来又因
朋友介绍,彼此获得了沟通和了解,最后竟成为交情
甚好的朋友。两人就国家局势、天下大事往往能有一
致的看法,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各个方面都十分投
合,只是辛弃疾不很留心于本原太极一类问题,所以
辛弃疾传 ·139 ·
两人交流的主题还是有些局限性,现在年过半百的辛
弃疾忽然对生命的根本、归宿、意义等问题有了疑问
和探索,想起朱熹是一个难能可贵的老师,便时常前
往讨教,两人更是研讨于万事万物之间,略无遗漏,
关系也更加亲密。
1193年正月。细碎的雪粒在寒风的挟带下四
处扑打,田野里,桥梁上,屋顶树枝上都是洁白的颜
色,衬得原本灰暗的天空稍稍明亮起来。两个人影正
在风雪中握别。
“ 朱子不要再送了 ,千里送行,也终要有一别
的 。”那个稍胖稍高些的是辛弃疾。
“幼安兄一定保重呢!那次紫溪之会我碍于琐事
不曾赴约,以后一定要再订时间,我二人和同甫兄尽
兴聚聚,必当一醉方休 !”朱熹身着朴素的青布棉袍,
面容详和,显得敦厚迂拙。
“是啊,到时候可要好好罚罚你了!非让你头一
个醉倒!哈哈 —— ”辛弃疾和朱熹同时朗声大笑起
来,其实他们都知道二人各自奔波忙碌,很难有机会
聚会在一起的,但他们又那么希望时时在一起畅谈心
怀⋯⋯
雪越下越大,辛弃疾终于离开了朱熹的居所,前
往杭州而去,新皇帝光宗赵悙想要见见这位长期闻名
于耳,集大词家和干臣于一身,有些传奇的人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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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马蹄印,不多会儿就被飞舞
不休的雪粒填满覆盖了⋯⋯
一次、两次、三次,辛弃疾都有点记不清这是第
几回站在延和金殿上接受召见,陈抒意见了,过去一
下子都重叠到一块儿,交替混乱地出现在脑中,他下
意识地摸了摸鬓角的白发。
皇帝年轻得很,有几分架出来的威严,声音尖尖
的很不好听:
“辛爱卿,你说说国事当以何为首呀?”
“陛下,老臣以为,当今天下无论何国欲图谋发
展强壮则必先能够自保才行,国事以加强军务为急要,
而后修治百姓,发奋于经济,则不久可重取河北丧失
敌手的土地 !”
“具体而论呢 ?”
“具体而论,必先以江之上游荆州、鄂州一带为
先,则敌不能由此顺流而下,下游江浙之地可借以为
重。而且:自江以北,当取襄阳诸郡合荆南一路,置
一大帅以居之。使壤地相接,形势不分,首尾相应,
专任荆襄之责。自江以南,则可取辰、沅、靖、澧、
常德合鄂州为一路,也置一大帅居守此带,使上属江
陵、下连江州,楼舰相望,东西联亘,可前可后,专
门负责鄂渚一带 。”
“将几郡合并成路,再设帅守?这事情涉及琐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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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杂,还需慢慢商议。而且当下金朝和本
朝各自为政,相处并不算坏,如果修兵练武,必
会又生间隙,使金兵干戈南犯啊,现在军备尚可防御
外敌,就不用节外生枝了 。”光宗说着抑制不住地打
了个呵欠。
“皇上,居安应该思危啊——”
“好了,好了,辛爱卿,听说你近日又有一首词
作?可否吟给寡人一听 。”
“不敢,老臣只是涂鸦游戏所作,恐污圣听,”
辛弃疾看光宗有不悦之色,又连忙道 :“皇上一定要
老臣献丑,老臣就念给皇上听听 。”说着,辛弃疾低
沉然而铿锵地将不久前一首《水调歌头》吟出:
“长恨复短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
我楚狂声?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畮,秋菊更餐
英。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
泰山轻。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
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
光宗静静听罢,呵呵一笑,半作玩笑半作真道:
“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确实呵,可辛爱
卿真以归隐为重,以出仕为轻吗 ?”
辛弃疾俯首到地,答道:
“臣愿以国家之事为重,词中所论乃词人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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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大臣之谈啊,陛下请明鉴 !”
“好了,我全知道了,嗯,你就先做太府少卿吧,
以后再委他职 。”
辛弃疾在召对完毕后就任了太府少卿一职,半年
之后,又提升为集英殿修撰,改派为福州的知州兼福
建路安抚使,辛弃疾重返福州。
福州滨海,常有“海盗”出没为患,因而那里养
着数量较多的军队,每年需很多军用开支。与此同时,
在南渡之后,原在洛阳居住的赵姓皇族一支也迁到福
州居住。他们的食粮、生活费用以及日常用品,全由
福州地方政府供应。初至此地时,这支宗室男女老幼
不满二百人,每年须由福州供给三万贯的费用,其后
人口繁衍,则早已远远超过这个本就不小的数目。
为了供应这两项费用,福州年年都需要很大数量
的金钱和谷物。福建多山,可耕种的土地面积较少,
而人口又比较稠密,收成稍有不好,当地的出产便不
够用,需要到邻境去籴买。福建地方政府既负担了那
样繁重的开支,一遇到需要大量购买粮食的情形,便
感到格外棘手。
辛弃疾在担任福建提点刑狱和兼摄福建安抚使的
时期,对于上述情况已很清楚,对于如何解决这些问
题,也曾深思熟虑过。现在重回福州,他就决定把他
的计划付诸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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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路百姓,务以清静不扰为计,以求避免发
生任何事故,关键把日用开支尽量加以节俭控制,并
且设置“备安库 ”,把省下数目储存其中。这样几个
月的精打细算,库中很快就存满了五十万贯。辛弃疾
于是准备在秋收谷价下降后用这笔款项籴买谷粮充作
宗室、军队之用,剩下的钱也设计好用来打造万副铠
甲,招募强壮,扩充军队⋯⋯
然而,刚到了秋季,收籴的工作刚刚开始,制铠
甲、招军队的工作还未进行,远在杭州的延和殿上就
又有谏官弹劾辛弃疾,弹章道辛弃疾“残酷贪饕、奸
赃狼藉”。依然不容被弹者作任何分辩,一道圣旨,
倾刻就罢免了辛弃疾福州守职和福建安抚使的官职,
竟不让他将刚刚开始不久的事情做完⋯⋯
辛弃疾牵马领着两个家人又一次离开了福州,离
开了他日夜操持的政事,往带湖家中而去,妻子秀琴
和孩子们还在等着自己呢,带湖的山山水水也等着自
己呢,还有那块耕种了十年的土地,离开这么长时间,
不知是否被荒弃了?阳光黄澄澄的,和割获在道边的
稻谷一样是丰收的颜色,将至家门,辛弃疾捋着胡须,
微微笑着吟出首《柳梢青》:
“白鸟相迎,相怜相笑,满面尘埃。华发苍颜,
去时曾劝,闲早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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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岂是高怀,为千里羹汁哉!好把移文,从今
日日,读取千回 。”
这一回朝廷开恩还给了一个挂名的差事:主管建
宁府武夷山冲佑观。这种职务不必亲去供职,只需坐
在家中领取薪俸就可以了。这是和十二年前遭受弹劾,
被罢免还乡的唯一区别,不,更重要的区别是心境,
年纪已至五十五岁的辛弃疾虽然还是稍有惆怅,但绝
不像上次那么痛苦悲伤了。唉,何必将这得得失失看
得那么重!回来正好,起起罢罢,何苦?!倒不如守
着田园妻小,纵情于山水,与自然相携为伴,这又是
何等快意之事啊,该把这总也难熄的功名心熄掉了!
何必再混于那尘寰污垢呢?!辛弃疾默默想着,人生
的成熟与稳定岂不就是在这样一次次浮沉转折中完成
的吗?
正当辛弃疾卸职回家,杭州朝廷发生了大的变动。
光宗赵悙以不孝罪名被废,皇子赵扩被拥立为新帝,
整桩废立事件中以赵汝愚和韩胄用力最多。韩胄是赵
扩妻韩氏的叔父,赵扩即位后,他因为既是外戚,又
在继承皇位事件中有“定策之功 ”,所以深得宠信,
进退大臣,更易言官,他全可以任意而为,并且一概
以他假借皇帝的名义用“内批”作处分,不通过中书
省用正式的手续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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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此时正被赵汝愚引进朝廷作侍讲,他看到韩
胄这样玩弄皇帝的威权,便在皇帝面前弹劾他“擅权
害政”等罪状。然而在这时的大臣和言官当中,已被
韩胄安插了很多党羽,他们的势力已远在赵汝愚朱熹
一派之上,因而,朱熹的弹劾不但没有生效,到11
94年的10月,反而被韩胄用“内批”罢免了侍讲
的官职。到第二年二月,韩党的言官李沐和谢深甫先
后奏论赵汝愚“以同姓而居相位,将不利于社稷 ”,
遂免去赵汝愚的相职,稍后又把他斥逐到永州 (今湖
南零陵县),赵氏前往贬所,刚到衡阳便病死船上了。
这场党派之争牵涉了大批官员,辛弃疾因为与赵
汝愚、朱熹交游频繁终没能幸免于难,虽在带湖之滨
也还是受到了这场政治风波的席卷。1194年9月
下旬,御史中丞谢深甫弹劾辛弃疾“交结时相,敢为
贪酷,虽已黜责 ,未快公论”。遂又明令降辛弃疾职
名一等,由“集英殿修撰”降充“秘阁修撰”了。1
195年10月,新御史中丞何澹再次对辛弃疾提出
弹劾,说他“酷虐裒敛,掩帑藏为私家之物。席卷福
州 ,为之一空 ”。于是,“秘阁修撰”的职名又被削
夺了。
辛弃疾仍旧吟风弄月,毫不理会,朝中的言官却
还紧咬不放,1196年9月,他又被弹说 :“赃污
恣横,唯嗜杀戮。累遭白简(即弹章),恬不少悛。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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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奉祠,使他时得刺一州,持一节,帅一路,必肆故
态,为国家军民之害 。”至此 ,“主管建宁府武夷山
冲估观”的空名义也被削夺,辛弃疾平生所获各种名
衔彻底一干二净,无所剩余了。
然而不知出于什么缘由,1198年,朝廷又忽
然传旨恢复辛弃疾“集英殿修撰”的职名,仍旧让他
主管冲佑观。辛弃疾拜命之后,哈哈大笑,写下一首
《鹧鸪天》:
“老退何曾说著官?今朝放罪上恩宽!便支香火
真祠俸,更缀文书旧殿班。
扶病脚,洗衰颜。快从老病借衣冠。此身忘事浑
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 。”
武夷山的景色是说不出来的那种美丽,云雾缭绕
里苍翠欲滴,风声、瀑流声、鸟鸣声甚至花儿的喃喃
低语声在空旷的山谷中时时回响 ,有时还能有“ 抗
抗”的伐樵声,却找不到樵者的踪影。
自从辛弃疾复了主管此处冲佑观的职后,便常常
到这里与老朋友朱熹会面。朱熹1194年冬季迁居
武夷山中,修筑了“竹林精舍 ”,修养心性的同时教
授一大批志愿追随的崇拜者。然而党争的阴影并没有
就此摆脱,韩胄等人正要集中力量打击朱熹一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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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宣布朱熹等人所从事的学问为“伪学 ”,是想“以
匹夫而窃人主之柄,鼓动天下,图为不轨 ”,严令规
定:凡诸路州郡的监司帅守保荐官员时,必须在保荐
书中证明被保荐者非伪学逆党,各地乡试举子试前也
要填写师门家状,确证自己不是伪学。1197年冬
更宣布出一个“伪逆之魁”的名单,将赵汝愚、朱熹、
周必大、叶适、吕祖俭、蔡幼学等五十九人列为政治
犯,限制他们的活动。这些发生在赵扩庆元年代的事
后来被称为“ 庆元党禁”。党禁之祸致使朱熹竹林精
舍的弟子散去大半,以前的一些亲朋好友也不再往来
过从,只有辛弃疾全无顾忌,仍然和这位儒学大师维
持着深厚的友谊。
春光明媚,辛弃疾和朱熹两人漫步在山间碎石子
铺成的小路上,一边赏玩风景,一边谈论着各自对于
学术对于人生的理解,时时因为默契和沟通抚掌大笑。
走到一处平整光滑的石台时,朱熹忽然停了下来,对
辛弃疾道:
“幼安兄,平时无事我常来这里弹琴自娱,今天
奏上一曲与你共乐如何 ?”
说着招手叫远远跟在后面的琴僮过来,将他抱在
怀里的古琴取过,抽掉套在上面的灰布套,小心地放
到石台上面,然后席地而坐,调试了一下琴弦,笑道:
“古时有钟子期,今天有辛弃疾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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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时琴音已起,有如白鹤唳鸣,一下子腾空
而起,直上云霄,高亢而又清越,而后回环转折又渐
渐滑落,平稳深沉里带几分自在惬意⋯⋯辛弃疾沐浴
在这宛如春光的琴声中,只是斜靠在一块巨石上静静
享受着,一动也不动,只见他眼睛半眯起来,脸上现
出陶醉的神情。正要越来越放松下去,突然听到这欢
愉舒缓的乐曲底下渐渐有铿锵慷慨之音,曲声倾刻间
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最后竟成金戈铁马的杀伐雷动
之声,辛弃疾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睁开眼睛,有些讶
异地看着朱熹,朱熹的面部仍然宁静详和,但从身体
前倾,手指飞舞,须发张扬的模样上看得出他内心的
激动。
一曲奏罢,朱熹半晌没有说话,辛弃疾也觉有种
久违的慷慨壮烈在胸中鼓荡起来⋯⋯
朱熹看了一眼辛弃疾,慢慢开口道:
“幼安兄,刻意闲游于山水之间并不可取呀,像
我这般治学为文、标榜性情实乃是百般无奈之后的事
情,真若如此便了,从前孔夫子也不会奔走于诸国之
间。晦庵恐时命只至于此了,只望幼安兄不随意抛掷
前程,还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朝廷之上已无重臣元
老,不久一定会再次起用幼安兄的,那时幼安兄定能
吞吐自得,有所成就了 !”
“晦庵兄,莫非您也有成功立名的想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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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要成功,但没有立名之心,所成之功也非
一己之功,而是众人之功,成一世民众之福,开百世
后辈之运呀!看上去做事和经历与别人相差无几,但
其中用心不同,性质就迥异,效果也不一样。幼安兄
你若早向理上用心,那么事业的伟俊光明一定不是现
在能比得上的 。”
“ 正是我曾写一首词中句子 ‘ 事无两样人心
别’!”
“对,确实如此,可现在幼安兄虽已放下名利之
心,却又放得太彻底,几乎有些萎靡颓唐于声乐酒色
之中了。放一颗心,还要换回一颗心,一颗效法天地,
不但无私无欲,而且健行不息的心!便如这太极必分
阴阳,同有动静,人生也不可只取其一呀!倘一味求
静迟早会导致生机断灭,或枯萎或沉靡,所以必须同
时还有动,有一股流淌不绝的活力才行 。”
辛弃疾默默品味着朱熹的话,回想这些日子来他
酗饮无度,享乐吃喝的生活,身上有些微微冒汗,自
以为是放下了功利之心,却谁想是堕落到了低俗放纵
的地步,今天晦庵兄是专以弹琴为起由来劝诫自己的
啊。自己只是想不再以功名为计,不再有索求之心,
只是想以前辈隐者为榜样混迹于山水,哪料竟在不知
不觉中堕落了下去,这不也是虽与他们行迹相似却用
心不同吗?不还是“事无两样人心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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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克己复礼,存天理、灭人欲啊!人欲断绝
非人情断绝,你是脱了功利之欲又养出声色犬马之欲
了 。”朱熹眼神慈祥地盯住辛弃疾又道,“君子之交,
以道义为重,所以我才会如此冒言相劝啊,幼安兄慎
思,不要责怪晦庵多嘴 。”
辛弃疾抬起头,有些惭愧又有些感激地对朱熹说
道:
“谢谢您,晦庵兄,近来倍觉无聊苦闷,多有无
从排遣之感,虽然不断翻读《庄子》、《老子》却并
无用处,现在我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了 。”
旁边烂漫的春花摇动枝条,仿佛也满脸笑意地点
头表示称许⋯⋯
1200年3月,朱熹病死在武夷山中,时年七
十一岁。辛弃疾正要派人前去探问病情,消息就传了
过来。辛弃疾如雷轰顶,不知所措,哀号声歇便昏厥
倒地,这些年来的密切往来已使辛弃疾和朱熹结下了
难以割舍的半师半友之情。从悲痛中苏醒后,他写了
一首《感皇恩》:
“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会说忘言始知道,万
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霁,青天好。
一壑一邱,轻衫短帽,白发多时故人少。子云何
在?应有玄径遗草。江河流日夜,何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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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胄等人知晓朱熹的死讯后 , 着一言官上章道
“ 四方伪徒期以一日聚于信上 , 欲送伪师朱熹之
葬。⋯⋯聚会之间,必无美意,若非妄谈世人之短长,
则是谬议时政之得失 ”,随即下诏禁止人们前往会葬。
辛弃疾却毫不理会,颤抖着手写了祭文,一路哭泣前
去。他哽着声音,噙着泪水,读出祭文:
“ 所不朽者 ,垂万世名 ;孰谓公死 ,凛凛犹
生!⋯⋯”
朱熹死后,辛弃疾的精神一下子坏了许多,他常
常呆立着不说一句话,行动也迟缓了不少。然而,这
时南宋的政坛更加喧嚣哗动起来,这和金国势力的衰
弱大有关系。
由于金国北部边境的蒙古族逐渐壮大强盛,加上
华北汉族人民的激烈斗争,金国耗费了许多气力在抵
制侵略和镇压起义上,以致有些应接不暇。韩胄11
96年出使金国,对此略有所知,而在此之后每年出
使金国的人也都带来金国“兵连祸结,国势日弱”的
报告,韩胄最终决定趁此机会对金用兵,树立“盖世
功名 ”,同时借此提高自身威望,以保持自己的地位
权势。主意拿定,1203年起他便开始聚财募卒,
厉兵秣马,打造战船,增置襄阳(今湖北襄阳县)骑军
和澉浦(今浙江省海盐县南)水军,进行种种准备工作。
同时他又解除“伪学党禁 ”,以期收揽士大夫,起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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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平素对金主战最力的人物,以求添加振作声势。
1203年6月某日,一骑飞马敲破了瓢泉静谧
的清晨,也惊醒了辛弃疾的梦。从七年前带湖旧居被
大火烧尽后,辛弃疾便携上下老幼全部移居到了铅山
期思渡的瓢泉旁边。
“任命辛弃疾为浙江东路安抚使⋯⋯”那传旨官
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皇帝近侍特有的一种自以为
是。
辛弃疾匍匐在地,乱蓬蓬的白发弄得脖子痒痒的,
他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又被起用了!被罢十年,
起用两年,然后在整整九年的闲散生涯后再次被起用!
晦庵兄所言不差呀⋯⋯只是这浮浮沉沉有何意义?!
正自感慨之时,辛弃疾忽然记起朱熹那日所说的
话:放一颗心,还要换回一颗心,一颗效法天地健行
不息的心!自己怎么能在有机会尽量做些事,对社稷
有所助益时心生懈怠呢?
“阿稹,阿稹——”辛弃疾大声叫时一个青年应
声从门里跑出来:
“爹,什么事 ?”
“告诉你娘,给我收拾准备一下,明天我就去浙
东 !”
到了浙东绍兴府以后,辛弃疾的认真负责比起从
辛弃疾传 ·153 ·
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现在事事都能以触变不惊、
光明淡泊的心境来对待了。韩胄不久派亲信前往辛弃
疾任所,将打算北伐恢复的计划详尽告诉了这位早就
以力主抗战著称的老干臣,辛弃疾答允共同谋划此事。
辛弃疾的参与使许多原本疑心重重的人也对北伐
充满了信心,但辛弃疾自己并没有被这一片震天价响
的盲目乐观冲昏头脑,他谨慎地一次次派人深入金国
进行侦察,以更确实地了解敌方内部虚实。
1204年正月,宁宗皇帝赵扩召见辛弃疾。这
一次召见后辛弃疾就被提升为宝谟阁待制,提举佑神
观,奉朝请。并改为镇江知府,镇守前线重镇,又御
赐金带。人臣荣宠,一时尽在稼轩身上,他此次的复
出真是风光之极,然而辛弃疾追古怀今,对这幻如电
光雾影的荣贵只是轻叹数声而已,他只愿真能够为苍
生百姓谋一份福,求一份利,愿能奉献自己的才智能
力。北方的境况越来越混乱,这种时候上天在酝酿覆
灭金国的机会,北方父老也在殷切期待,这期待有多
久了?已白了多少人的头发,老了多少人的容颜?!
等的不正是南宋朝廷有足够力量和北方金兵抗衡的机
会吗 ?但 ,还得等等,还得稍微等等,不能太过草
率⋯⋯
辛弃疾详细勘察对比了双方力量,认为要讨伐金
朝还需要长远规划,有充分的准备方可,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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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胄一班人建功心切,竟根本不愿考虑辛弃疾的
建议,甚至开始嫉妒辛弃疾的声望,想把他从这次北
伐中剔除出去,不但江淮之间的防御进攻等军事职责
一点不交付给他,而且还向宁宗进言说辛弃疾年迈胆
虚,恐怕已难当大任。
秋意越来越浓了。辛弃疾慢慢登上镇江城边的北
固亭,夕阳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像拖了六十
年的沧桑风尘。一个书童跟在他身边,捧着一个装有
笔墨纸砚的薄皮木盒。
面对无限美好的夕阳,辛弃疾眼中仿佛看到了也
正是黄昏的故乡,看到了模糊起来但绝难忘记的家园,
他嘴角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去年辞别蛰居绍兴府的
老诗人陆游时被赠的长诗也自然而然地从记忆里跑了
出来:
“稼轩落笔凌鲍谢,退避声名称学稼。
十年高卧不出门,参透南宋牧牛话。
功名固是券内事,且葺园庐了婚嫁。
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
忽然起冠东诸侯,黄旗皂角从天下。
圣朝仄席意未快,尺一东南烦促驾。
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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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挂旌或少须,先挽银河洗嵩华。
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此!
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
古来立事戒轻发,往往谗夫出乘罅。
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 。”
八十多岁的老诗人将那样的厚望寄在自己身上,
委实不能辜负呀!虽然遭遇这些不如人意之事,还是
不该轻易使气任性的,唉,只可笑韩胄这流人竟把功
名利禄看得那么重,他们难道不知道一切都会烟消云
散吗?同样是主张北伐,年轻时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
大有区别,而韩胄类的人更是和这两个自己都全然不
同,这不也能说“事无两样人心别”吗?!就让这些
家伙去鼓噪吧,唯愿皇上圣明⋯⋯想着想着,辛弃疾
唤过书童,润笔化墨,在北固亭壁上书下一首《永遇
乐》: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
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
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
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
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
辛弃疾传 ·156 ·
饭否 ?”
一词题罢,留下一颗万古丹心,然而宋宁宗懦弱
无能,几乎被韩胄玩于股掌之间,并不能作出什么圣
明的决定,也看不到辛弃疾的耿耿之意和满怀赤诚。
1205年7月,辛弃疾被调离地处国境东北的镇江,
改任隆兴知府,尚未及赴任,又以“好色、贪财、淫
刑、聚敛”等罪状改授“提举冲佑观”的空名,把知
隆兴府的新命撤回了。这使辛弃疾完全认清了韩胄的
真面目,也完全绝望于北伐的成功了,大事操纵在这
种人手里,能有希望吗?纵使自己赤胆忠心,效天道
之健行,又能如何?!
况且现在已经年至迟暮,也该到明白天命和自己
命运的时候了,不是自己不愿努力,不是自己要辜负
无数亲友乡亲的期望,实在是无奈啊,年纪将尽,哪
怕不情愿,这一生奋斗的历史也该结束了,这句号是
时间划上的啊,自己并未忘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没
有忘记⋯⋯白发苍苍的辛弃疾想着一生风风雨雨,脸
上禁不住老泪纵横,难以自已。他在这一番番起用罢
免的反复中,一年年颠簸跋涉中累了,累了⋯⋯
宋宁宗开主二年(1206年),迫不及待的韩胄
未及准备充足便
辛弃疾传 ·157 ·
仓卒北伐。金兵立即应战,分道南下,迭陷淮南
重镇,兵锋直至江北,南宋朝野大哗。韩胄此际已深
悔失策,忙派人到金营求和,谁知金兵统帅仆散揆答
复说:
“和谈需以韩胄首级为条件 !”
韩胄心下大惧,慌乱之间想起足智多谋、经验丰
富的辛弃疾来,也许他能够挽救危局,也许他能够保
住自己的性命?!
辛弃疾在家中闻得北伐之败,苍凉一笑,这不都
是自己预先想到的吗?败了,败了⋯⋯只可惜百年教
养之兵,百年葺治之器,百年会私藏储,只可惜百年
中原人心啊!
此时朝廷诏下派辛弃疾为绍兴知府兼两浙东路安
抚使,辛弃疾知道这是韩胄想让他收拾残局,成则揽
功于一己之身,败就可以把这次责任全部卸下给自己,
让自己当替罪之羊,他上章辞去不受。诏令再下,进
宝文阁待制,又进龙图阁待制,知江陵府,令赴朝中
奏事,辛弃疾仍然未到职。
第二年,辛弃疾已经六十八岁高龄,朝廷的诏命
却还是一下再下,到如今又发表他为兵部侍郎之职,
他依然上表辞免,皇上不准,辛弃疾却毅然上了第二
道辞呈,坚决辞去。
韩胄进退两难,走投无路,只能接二连三地请旨
辛弃疾传 ·158 ·
求辛弃疾出来,最后干脆命他担任枢密院都承旨的极
重之职。
钦差大臣揣着圣旨,昼夜赶路,马不停蹄地往铅
山狂奔而去,这是1207年9月4日的事。而在铅
山期思渡宅中,年老的辛弃疾已经病倒多日了。钦差
仍在赶路!吆喝声和抽甩皮鞭的声音惊起了一行南归
的雁,在秋天高远的晴空里列成人字。夜色渐深,瓢
泉的飞流已没有了往日的气势,它默默流淌着,好像
心事重重似的。
辛弃疾恍恍惚惚感觉是在故乡,是躺在一个年轻
而又充满活力的身体里,他明天清晨还需早起练剑呢!
前回学的剑法中有一处他总也掌握不好,应该多舞几
遍 ⋯⋯ 爷爷怎么来了,父亲,父亲怎么也来了,他
们起这样早是叫自己起床的吧,该起来了,不能浪费
自己大好的年华⋯⋯
辛弃疾嘴唇蠕动了一下,像是要说话,在床边侍
立的几个儿子急忙围上前来,仔细聆听,却什么也听
不见,又看辛弃疾一只手臂费力地抬了抬,青筋暴起
的指掌在空气中抓捏半晌后,又猛然跌落到床上⋯⋯
哦,老了,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吗?竟会这样快
吗 ?不 ,不能 ,自己还有事没有做完呢 ,自己说
过要回到北方 ,要回去祭扫爷爷的坟 ,四十多年了
吧?年年清明都被苦痛和无奈噬咬着心,自己要回去
辛弃疾传 ·159 ·
的⋯⋯回家⋯⋯皇上为什么不让自己带兵策划攻打金
兵呢?
韩胄的奸笑在辛弃疾脸前晃动着,他有些厌恶地
想闪避开,却无力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
求取功名的心不能太重,不能太重⋯⋯晦庵兄,
你来看我?你说换回一颗心,我换回的心却还是不能
忘记杀贼北伐啊,我只是想回去,回去看看而已⋯⋯
屋外雷声轰隆隆地炸响着,一道闪电刺亮地划过,
辛弃疾感到眼前一亮,他的心被轻松和喜悦的情绪包
围起来:自己似乎正在滋养新生的力量,不久就能够
去扭转局势,重整乾坤了,一切都会改变了。
辛弃疾脸上的表情很安静很详和,甚至有一丝淡
淡的微笑。
人生真是奇怪,匆匆地来了,现在又要匆匆离开
了,这之间的无数悲欢无数离合怎么和梦一样呢?!
现在⋯⋯现在醒来了,该启程了,去爷爷那里⋯⋯可
是,还有事没做完呢,还有事⋯⋯难道能这样回去吗,
不,不行⋯⋯
屋里几盏油灯照着床上一动不动的辛弃疾,除了
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暴雨声,没有一点响动,几个儿
子都静静地站在床侧,看着弥留之际的父亲。
“杀——贼⋯⋯”辛弃疾忽然张张嘴唇,含糊地
吐出两个音节,紧接着,他聚集了全身的力量,拼命
辛弃疾传 ·160 ·
地喊出声来,虽然还是细若游丝,但屋里所有的人都
听清了,都听清辛弃疾留在这世上,留给千万后人的
最后两个字:
“杀贼 !”
妻子儿女终于忍不住强抑住的悲哀,放声痛哭起
来,窗外风雨依旧⋯⋯
辛弃疾的魂灵启程了,向着久违的故乡踽踽而行,
他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钦差大臣仍然风雨兼程,淋湿了的衣裳里放着卷
包好的圣旨:
“⋯⋯诏命辛弃疾为枢密院都承旨⋯⋯”
然而,晚了,没有赶上辛弃疾回乡的脚步,没有
赶上辛弃疾那颗赤诚之心的离去⋯⋯
辛弃疾就这样离开了风雨依旧的世界,离开了他
为之而苦苦奋斗过的国家,这一切注定难以挽回,正
如南宋国日趋灭亡的国运一样,难以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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