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

三 婶

　　 那年，父亲八十大寿，我把父亲四个弟妹的一家都接到我这里团聚团聚，三婶也来了，那时她已经六十多岁了。

　　 六十多岁的三婶一点也不显老，一米六六的个子照样挺拔，穿着也得体，并且，思路敏锐，谈吐幽默 ,虽然她没有多少文化，但知道很多乡土故事，加上一口纯纯的邵东腔常把老人们逗得哈哈大笑。

　　 在我的感觉里，三婶是个快活， 能干的人。

　　 三叔呢，看到三婶这么活跃，他从不笑，也不插言，只是木讷的坐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笑容。

　　 晚上，我见三叔三婶讲究一点，我把最好的房子让他们住.等大家都睡去了的时候，三婶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五宝，你给我一床铺盖，我就在沙发上睡。”

　　“你怎能在沙发上睡？你和三叔睡呀！”

　　“不！我在沙发上睡，我习惯睡沙发，你只要给我一床铺盖就行了。”

　　 三婶的坚定，我知道没有再说的必要，于是我对她说：“你和我睡吧。”

　　 晚上，我问三婶：“你怎么不和三叔睡？闹意见了？”

　　“闹什么意见，我们已经有三十多年不在一张床上睡了。”

　　“三十多年？”

　　“是的，三十多年了。”

　　“你们怎能三十多年不在一张床上睡呢？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和你开玩笑，你不信，你问你三叔去！”

　　 三婶说得挺轻松，但也不象开玩笑。我百思不解其意，于是，我把枕头搬到三婶那头。

　　“三婶，你为什么不和三叔睡？讲给我听听吧。

　　“要得。”

　　 三婶坐起来，把枕头靠在头上。

　　“我找你三叔，当时我父母不同意，我硬是要找他，那时他在国民党一家医院做事，人长得标致 ，当时看起来也蛮老实。我与他生了五个子女，到文化大革命，因为他那点历史问题，我们呷了好多苦.他经常抓出去批斗，批斗多了，他在外边抬不起头，在家里也不说话。家里全靠我，我不是自己夸自己，我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在那个年代有历史问题的子女莫想参加工作，但我的人缘好，你几个弟妹只有你三弟在家，其他几个都参加了工作，那都是我在外边张罗的，你到我们镇上去问，哪个不夸我能干。我想你三叔找到我这样的老婆也应该满足了。可他就是不满足！五宝，你猜你三叔找了一个什么情人？个子还不到一米五，人又长得墨黑墨黑，在我们镇上一个单位当临时炊事员。那时他还在挨批斗，挨批斗回来就跑到那个女人那里去了，我心里恨啊！如果他找一个比我强的，我还想得通一点，她比我矮一 截， 又不晓得做么子，可他就是要和她好啊。我想不通，她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三叔爱？，那个女人的男人死了，带着一个小 孩 ，他帮她做这做那，那个关心劲呵！比关心我强多了。我讲他不听，我骂也骂不回。我恨了心！从那时起，我就当你三叔死了。也从那时起，我们就再也没有同住过。我也不和你三叔离婚，离了婚便宜了他们。何况我还有五个子女，离婚丑人。文化革命不久，那个女人死了。我的小孩也都出去工作了。你三叔退休后，就和你三弟在老家住，我就巡回着住小孩那里，他们都只有两室一厅的房子，我也就常年睡沙发，习惯了。有一次，你大弟生日，我和你三叔都在你大弟那里，他们几兄弟都作我的工作，我也想，咯些年我常在外边，也没有听到他的什么闲话，只要你三叔求我一下，也就原谅他算了。可他就是不求我！我想你三叔还没有忘记那个女人，他不求我我还求他？一直到晚上十二点多钟，你几个弟妹都跪到我们面前，希望我们和好。看在小孩的份上，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张床上，我们两个都没有讲话，可能都在想那个女人，咯时候，你三叔和那个女人的事象放电影一样全进了我的脑袋里，我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他。最后，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我就离开他了。你三叔也没有叫我。我想，我们这一辈子都无法原谅对方了。因为夫妻讲的是一个占有，他既然被别人占了去，我就不要了，再要回来也没意思，人要讲个志气。我年经的时候都可以不要男人，何况现在老了。”

　　 三婶象诉着别人的事一样说着她的故事，我感觉不出她有什么难过，也许是岁月太久，她麻木了。也许那个伤疤已经长了一层厚厚的茧， 她已经不知道痛了。

　　 第二天，我看到三叔，我真想问问他为什么会和那样一个女人好，我猜想，三叔自然有和那个女人好的理由，要不怎么会这么执着。只是三叔付出的代价太惨重。

　　 我试图着接近三叔，但三叔避着我，也许在晚辈面前他羞于讲这种事，也许这个话题太沉重，太残酷。三叔他坚定地守着他自已的秘密。

　　 今年三月，弟弟对我说；“姐姐，三叔不行了，我们去看看他吧”

　　 我第一次到三叔家，我真没想到三叔家会是这么个样子；房子还是解放前的，大门是木板的，间隙起码有二分多宽，房子是一条长长的通道，进门口地下埋着一口 煤球灶，一张小四方桌子，也已经相当旧了，屋里见不到一件象样的家具，三婶见到我们去，高兴得拉着我的手说这说那，她还是那样健谈，穿着还是那样得体。从她脸上看不出三叔病危。要不是我问起三叔，也许她忘了我是来看三叔的。

　　 三叔躺在床上，人很瘦很瘦，但他的思维还很清楚。我坐在他的床沿上，他对我点了点头，嘴巴嚅动着。我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巴，我不知他要对我说些什么，但我知道他有很多话要对我说，现在却不能说了，这时，我发现三叔眼里有了泪水。

　　 三婶见我老是和三叔说话，她把我拉到一边，说；“你三叔在讲阴话，莫听他的。”

　　 我们坐下来了，我问三婶三叔病重为什么不到医院去？三婶说；“去什么医院，现在那有钱，你三叔现在死得也真不是时候，要是前年死，安葬费多多了，现在进了养老保险，连冒得钱了。”

　　 我不想再和三婶说什么，对于她，什么话都是多余为的。

　　 回来的路上，我想起三叔三婶这一辈子，他们为什么一定都要固守着自己的情感阵地，为什么一定要残忍地互相折磨着，值得吗？

　　 这一纸婚约，要用一辈子的代价去维护吗？

　　 三天后，三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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